氈房裡安靜地彷彿抽離了所有空氣。
我倆並肩坐在氈榻上,互相倚靠着,手握着手,靴子尖抵在一起,宛如兩隻互相頂角的小牛犢一般較着勁兒。我惡作劇似的,用靴子尖使勁兒壓住他的靴子,而他只是稍稍用力,就抵住了我的進攻。
“這樣真的好玩麼?”安童板起臉,有些無語,稍稍撤回了腳,而後俯身把靴子裡那根紅綢抽了出來,疊好後塞進懷裡。
我見他把一根普通的綢帶視如寶貝,不免好笑,想起他剛纔的嘲弄,順勢反擊了一句:“堂堂汗國第三怯薛長,竟如此小氣,在意一條普通的綢帶!”說着伸手探入他的衣懷,想把那根綢帶抽出來。
手隔着裡衣攥住了那根綢帶,我正要往外拽,卻被安童按住,我擡頭看他,只見他的臉頰都紅了半邊,呼吸急促,胸腔劇烈的起伏着。
“哥哥?”見他反應強烈,我有些吃驚,不免問道,“你不舒服?”
他咬着嘴脣用力搖搖頭,似乎有些氣惱似的,臉色透着煩躁,不想多說一個字,只是隔着外袍按着我的手,把我的手一點點往胸口處推移。
灼熱的體溫隔着裡衣傳到我的手掌,我感覺血液都燃燒起來,手掌下一起一伏的搏動,是他年輕而有力的心跳。
那麼生機勃勃,那麼鮮活有力,掩蓋在冰雪外表下,是一顆熾熱的,會痛會笑的年輕的心。
我明白了他的用意,擡眼看着他,笑意忍不住從嘴角流瀉出來。
他握着我的手,更加用力,那熾熱的心頭血好像順着手心涌入了我的身體裡,一時間,我只覺我們倆血肉相連,靈魂相依。
我閉上眼睛,靜靜地感受着這種血脈連通的溫度。
他見我安靜不語,情緒也慢慢平復下來,滿意地笑了笑:“我的心,你現在明白了罷?”
我用力地點點頭。
他見狀釋然,反而不說話了,仰起頭,低低地喟嘆一聲,而後才緩緩開口:“木華黎家族‘親連天家,世不婚姻’,是榮譽,卻也是桎梏。雖同爲四傑,而博爾忽家、博爾術家、赤老溫家都有尚主的機會,更不用說弘吉剌部、亦乞烈思部、畏兀兒部……但捫心自問,我又比別人差了什麼?據此把我排除在外,我不甘心!”他目光灼灼,話語擲地有聲,似是憤懣,但能聽出內裡滿滿的自信。
我看着他認真的表情,不由得一笑,而後正色道:“這些規矩也未必不能改變。”說完,順勢把手從他懷裡抽出來。
“勳戚多因功尚主。封侯拜相,建功立業,我都可以做的。”安童的眼睛一眨不眨,認真開口,“爲了你,也爲了我自己。”
我倆的未來竟和他的雄心抱負聯繫在一起,他這番話,是在向我許諾嗎?可是我沒有半點心安的感覺,反而更因此沉甸甸的,遙想未來,那是一條前途未明的路。
“我眼下沒有給你什麼,自然也不會逼你做什麼事許什麼諾言,你只做你想做的事就好。”我轉頭看他,晃着小靴子,輕輕笑着,“至於我們倆的事,既然心意已明,就一起努力!”
他聽了這話,像是得到什麼保證似的,笑容如清泉一般汩汩流淌,看着他發自心底的笑意,我只覺如春風拂面一般溫暖親切,心裡是說不出的熨帖,也不說什麼,只是垂眸笑着。
安童也不說話,默默攥住我的手,安然享受着這一份靜謐。
我們就這樣靜默了好一會兒。
“案上的文牘,怎麼那麼多修改勾劃的痕跡?這麼凌亂倒不像是你的做派了。”我轉頭看他,問道。
安童不料我會提起這事,聞言一怔,臉色窘迫,吞吞吐吐地開口:“這些日子心不靜,閱覽文牘做批註時總犯錯,免不得要修改……”
我愣了愣,旋即瞭然,卻仍舊不懷好意地笑問:“心不靜?卻是想什麼呢?什麼事還能讓你不得安生?”
聽出我在打趣他,安童惱羞成怒,猛地轉過臉,直直看着我,咬牙切齒道:“你這是明知故問!”
看他認真起來,我也不好再逗他,避過他的眼神,輕輕開口:“能讓你這麼惦念着,我很高興……其實我也一樣的。”
安童沒有說話,手卻猛然一僵,用力攥住我的手,掌心濡溼,暖意一點點漫入我的血脈。
我們再一次沉默下來,只覺不用說話,就這麼靜默着,也是一種幸福。
能這樣私下相處的機會並不多。我這麼想着,心裡平添了幾分悵惘。
“氈房裡冷不冷?我再去添點炭火?”良久,安童突然開口問道。
想着出來很久了,我已打算回去,正要開口說“不必”,卻聽門口“呼啦啦”一聲,帳簾一下子揚了起來。
我心下一驚,倏地起身,從榻上站起,已忘記了反應,只是緊緊攥着拳,直愣愣地瞅着門口。
安童倒還鎮定,緩了片刻,就幾步跨到帳外去探視,而後仍是獨自一人進來,向我擺了擺手:“沒有人,只是風而已。”
我頹然吐出一口氣,鬆開拳頭,掌心溼淋淋的。渾身僵硬,心臟也像被人用力碾住又鬆開一般,有種說不出的疲憊無力,剛纔的欣悅滿足一掃而光。
原本構想的未來只是一個不可觸及的幻影,只消一點風吹草動,就足以把它打碎。
嘴裡乾澀澀的,渾身發冷,我惶然看着他,無助地叫了聲“哥哥”。
安童臉色黯然,走了過來,用力抱了我一下,而後扶着我的肩讓我坐回榻上,安慰道:“沒事的。”
我卻絲毫放鬆不下,只是攥着手,低頭不說話。
“你一向很有主意,今天怎麼這麼慌亂?”安童見我依舊緊張,善意地嘲笑道。
“你還來笑話我,說的好像與你無關似的……”我撇撇嘴,低聲嘟噥着,情緒煩亂。
安童斂去了笑意,靜靜說道:“我們又沒做什麼,就算有人進來又如何?他敢懷疑什麼?”他的語氣漸漸沉了下來,帶了一點冷森森的寒意。“就如你說的,我們互相喜歡,又有什麼錯?不用心懷愧意,也不用掩飾什麼,就像從前那樣就好。”
我聽着他的話,默默點頭:我和安童關係親厚,是衆人皆知的,只要不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就算被人看見又如何?誰又敢懷疑大汗的女兒?眼下,只要不自亂陣腳就好。
“察蘇,你要等着我。”見我點頭,安童才覺安心,望着我的眼睛鄭重開口。
我不說話,只是認真地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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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氈房裡又稍坐片刻,我打理了一番,就撩簾出了氈房,剛纔出來好一會兒了,再不回去,怕是真要被人猜疑。
氈房外的火者侍衛見了我紛紛行禮,我揮揮手,又打量了四周一下,並未見異常,遂安下心,往失剌斡爾朵的方向走去。
繞過氈包羣,就聽見一串串醉言醉語,時而有三三兩兩的宗王喝得酩酊大醉,被侍從攙扶着往氈房裡休息去了,想來大宴也該結束了。我只去那邊觀望一下就好。
這麼走着,忽聞前方有人大聲喊着我的名字,擡頭一看,卻是別速真,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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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臉色帶着幾分焦急,我笑道:“什麼事,急衝衝的?”
她看見我,鬆了一口氣,抹抹頭上的汗:“大宴上尋不見公主,大汗正着急呢,想讓我哥哥去找你,卻發現我哥哥也不見了,就命我出來看看……”
聽她同時提到了安童和我,我心裡略有不安,定了定神,纔回道:“着什麼急呢,我這麼大了,還能丟了不成?外面盡是怯薛和侍從,能有什麼事呀!”
“別提了!公主生日那次溜出酒席去外面放風,不就染了病?虧着那回我哥哥還在身邊呢……”說到這裡,她突然一頓,臉色一滯,“我哥哥呢,你看見他了嗎?他最近不知怎麼了,總是心神不定的,我問他,他也悶聲不語……唉!”
“我們剛剛在一起,他醉了酒,正在那邊氈包裡歇着。”我淡淡開口。
她不知爲何,微微愣住,盯住我半晌,像是要從我臉上看出什麼似的,我也不動聲色,只是微笑着,任其打量。
她見我並無異樣,才放鬆神情,靠近我,放低聲音:“公主你也知道,我哥哥已十八歲,是該娶妻了。我額吉急的跟什麼似的,私下裡相看了好多姑娘,但每次跟哥哥一提,他都漠然不理……”
冬日裡冷風襲來,我聽着她的話,只覺身上開始發冷,臉上仍舊保持微笑:“你這個妹妹,也夠操心的,還是多想想你自己罷,怕是哪天被人家定了去還不知道呢!”我颳着她的鼻尖,笑道。
“公主!”她臉色漲得通紅,氣的直跺腳,“我拿你當朋友,跟你說正事呢!你還來打趣我!你也不用看我笑話,待那木罕娶了妻,恐怕就輪到你了。你的生日大宴上,曲律的斤送你白狐,誰看不出他們父子的用意?”
聞言,我只覺頭上捱了一記悶棍,半晌緩不過來。臉上笑意散去大半,默然不語。腦海裡突兀地闖出忽必烈那句話:“馬木剌的斤,我要如何安撫你呀?”
再想想別速真的話,我是半點也笑不出來了,有關四大汗國的近況,忽必烈常讓我去參議,我起先不明白。現在想來,是不是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公主!公主?”別速真連連喚了我好幾聲,我纔回過神來,沒有看她,我望着灰暗的天幕,沉沉地嘆了口氣。
“公主不喜歡曲律的斤?”她見我心情不好,也不敢太八卦,只是小心翼翼地探問。
“嗯。”我茫然地點點頭。
她輕輕搖搖我的胳膊,安慰道:“那也不用愁悶,公主是大汗和大哈屯最看重的女兒,婚事上必當尊重公主的意見,總不會虧了公主就是。高昌畏兀兒部鄰近西道諸國,是個不安定的地方,大汗怎麼捨得把公主嫁到那裡?”
小孩子想的太簡單了,我苦笑一聲,卻也不願談這個,岔開話題:“這都是沒影兒的事呢,你倒上了心,不說這個了……你哥哥的事,我額吉也讓我幫忙探問了。”
“你和我哥哥剛纔在一起,就說的這個?”別速真眼睛一亮,果然追問起來,“他和你親厚,必是能道出心思的!快說說,我哥哥到底中意誰?普顏忽都他可喜歡?”
我笑着搖搖頭:“我是有心幫姨母問的,可一提這話頭,他就不高興,也無法往下說了……”無奈地攤攤手,“我也是有心無力啊!”
別速真沒有半分懷疑,只是懊喪的垂下頭,在地上來回搓着靴子,不滿的嘟噥道:“我哥哥就這點不好,有什麼心事都不願說出來,本以爲他跟你還能透露心事呢!唉!”
我只笑望着她,心裡慢慢平復下來,這麼一說,就算有人知道我和安童在一起,也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解釋了,最起碼別速真不會懷疑我。只是想到跟她還要如此耍弄心機,我就渾身不舒服,心裡發虛,胸口堵得慌。
“別急了,安童不是糊塗人,婚姻大事他自有盤算。”
“嗯。”別速真怏怏地應了一聲,依舊悵然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