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眯起眼睛:“何以見得?”
真金起身,往前走了兩步,輕輕一揖,緩聲道:“去年春天的忽裡臺大會上,大汗不已表明了要征討宋國的想法嗎?父王難道忘了?一旦汗國出兵,派誰去好呢?”他故意停了停,望向忽必烈。
忽必烈的眼睛漸漸亮起來,點點頭:“繼續說。”
“西道諸王都鎮守自己的汗國,況且又非拖雷系,大汗自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東道諸王多是成吉思汗兄弟們的後裔,就算立功再多,又怎能與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孫相提並論?大汗的嫡親兄弟中,六叔遠在伊利汗國,七叔從未親臨戰陣,有作戰經驗又熟悉漢地情形的人,只有父王您了。要說駕馭漢地世侯,誰又能比得上父王呢?”
忽必烈沉默良久,還是搖了搖頭:“那次忽裡臺大會,大汗已下定決心親征宋國,爲的就是再立軍功,增強威望。怕是他不會給我這個機會,也許只會派東道諸王中的某位領兵罷。”
闊闊聽了此言,霍然站起,急聲道:“王爺,無論怎樣都要搏上一搏,向大汗爭取一下。否則,沒有兵權的蒙古王爺,不就像駿馬沒有了健壯的腿腳,雄鷹沒有了高翔的翅膀——那可怎麼成呢?”
忽必烈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他此次回來,本來就是向蒙哥汗表明自己絕無二心的,若是太急於立功,反倒會讓蒙哥忌憚;若是毫無行動,恐怕以後也難有出頭的機會。他怎能不糾結?其中的分寸,又豈是那麼好掌握的?
大家見他沉默不語,也都一時無話。他牢牢地箍住我的小身板,一動不動。我已經坐得疲乏了,扭了扭身體,沒想他手底一鬆,我竟骨碌一下從他腿上滑了下來,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
忽必烈瞧見我的窘相,哈哈大笑,帳幕裡壓抑的氣氛一掃而光,真金也忍不住輕笑出聲,闊闊和竇先生只是憋着不敢笑。
我又一次成了活躍氣氛的良品。默默地爬起來,拍了拍屁股,望向忽必烈,一臉委屈。
他捏了捏我的小臉蛋,笑道:“今天我拜見大汗,他還問到了你。後天家宴,他特意囑咐我把你帶去。你還從沒見過你伯汗呢。”
我點了點頭,一臉老成相:“全聽父王安排。”
“喲!聽這語氣——“忽必烈點着我鼻尖,笑道,“還挺持重!你纔多大呀?”
我故作深沉地擺擺手:“年紀可不小了!”
“哈哈哈……”衆人一頓鬨笑。
我暗中抹了把汗:好麼,自己又一次無私奉獻娛樂大衆——可你們明顯跑題了好不好!
“不過,這次阿爸見了你,確實覺得你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要是以前,帶你見個生人,定是百般扭捏,今兒反而不怕生了……”忽必烈擡起頭,目光有些悠遠,似乎在琢摸着什麼,“也罷。家宴之際,酒酣腦熱,我也正好探探大汗的口風。就是爲了你們這些兒女,我也得試一把呀!”他說到最後,話音漸漸低了下來,竟有幾分傷感。
“父王……”真金不確定的喚了一聲。
“你們都下去罷,我一個人好好想想……”
我們幾人躬身退出時,銀月已爬到天頂。清澈如水的月光灑在帳幕上,灑在地面上,像是給周圍鍍上了一層銀霜。寒冷的夜風吹來,我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皮襖。仰頭看着空茫的夜空,想想未知的命運,也是一時惘然。
“又在胡想什麼?”真金把我頭上的狐皮暖帽往下壓了壓。
“哥哥,伯汗……他會爲難父王麼?”
他卻沒有回答,只是望向夜空,出神良久。
*
時已傍晚,幾日來我第一次踏出忽必烈的王邸。這次趕赴蒙哥汗的家宴,忽必烈只帶了察必王妃和自己的四個嫡親兒女。男孩子愛顯擺,都騎着漂亮的走馬在前頭開道。忽必烈、察必和我三人共坐一輪寬大的宮車。
外面到底是怎樣?我不由得掀起車簾好奇地向外張望。蒙哥汗居住的萬安宮位於和林城的西南隅,就像明清的故宮一樣。一路走過,我見到了繁華的市區,尖聳入雲的基督教堂,圓頂的清.真寺,還有好幾座藏式的白色佛塔,再往前就是帝國官員們辦公的官署了。
筆直的大道上,車馬往來如雲,商賈不絕如縷,各色人種應有盡有。雖說在現代都市也能見到很多外國人,但在七百年前的和林,能看到這麼多種宗教,這麼多個民族在一個城市裡共存,也是一個奇觀了。可能因爲蒙古帝國統治地域廣大,對各個宗教一視同仁,不限制宗教信仰,教士信徒們才能如此活躍吧。
“這麼有興頭?身體可是好多了罷?”忽必烈撫了撫我柔軟的頭髮,笑道。
我扭過頭,衝他一笑:“阿爸,我這不是第一次來和林嘛。真金哥哥還說,等他得了空,要帶我好好逛一逛和林城呢!”
此話一出,我只覺車裡氣氛突然變得有點奇怪,卻也不知哪裡不對,只得不安地望着察必。
她臉色也沉了下來:“真金也是糊塗了!現在是什麼時候,大汗對我們疑忌未解,和林城又王孫衆多,怎好出來招搖的?”
一不小心帶累了真金,我暗暗後悔,只得替他開脫:
“額吉,我們也沒做錯什麼,爲何不能挺直胸脯堂堂正正在和林城裡走動?父王帶我們回來不也是要見見分別多年的親人?若是埋頭不出,反倒教人疑心,好像我們做了什麼虧負汗庭的事似的……”我聽着小脖子申辯道。
要說忽必烈和他的幕僚團沒有貓膩,打死我也不信。當初他治理漠南,雖把財權上交,只保留兵權,但爲了擴充勢力,誰知道他有沒有私設小金庫呢?否則,阿蘭答兒也不會建議蒙哥汗以鉤考的名義調查忽必烈。但在政治鬥爭中,哪一方不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承認自己在道義上有錯就輸了!
說者並非無意,聽者自然有心。我也不想在忽必烈面前做一個懵懂無知的蘿莉,自己的行止心態語氣怎麼會和八歲的女孩一模一樣呢?僞裝久了多少會露出馬腳。趁着這個大病初癒的機會,讓他們早早接受我的“轉變”也好,以後說話也能更自在些。
“怪不得那木罕疑心你,你這孩子這次回來,說話怎麼一副怪口氣?”察必王妃微微皺眉。
忽必烈卻不以爲然,搖搖頭道:“察蘇這樣,不也挺好的?像她以前那樣怯生生的,倒不爽利。況且,她說的話也不無道理……”說着,又望望察必:“待會到了大汗面前,你也自在點兒,別帶出心事來,就當往常一樣。”
“我明白。”察必點點頭。
“小傢伙,”忽必烈又拍拍我的肩膀,“一會見了你伯汗,可不許怕生啊!”
我乖乖的點點頭,心裡卻犯了嘀咕:這個伯汗,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
也不知過了多久,宮車突然停了下來。外面的僕從紛紛下馬,將我們迎下車。前面大概就是蒙哥的宮殿了,若再坐宮車,就是對大汗的不敬。也好,我正想看看周邊風情。
自從下了車,忽必烈臉上的笑容就漸漸斂去,神情一肅,自然地流露出黃金家族的貴族氣質,卻又不給人過分的壓迫感。他和察必走在前面。我從後面望去,忽必烈的身材雖不算高大,但也透着精悍之氣,步履穩健,氣度從容。
真金領着我緊隨其後,忙哥剌和那木罕相繼跟着,之後就是闊闊、燕真等幾個貼身親隨。
雖然對周邊很好奇,但我也不敢東張西望,只能偶爾拿眼睛一溜。在我身邊,真金更是目不斜視,儀態端方,神色平和,年紀不大卻也有君子氣度。
我們穿過華麗雄偉的宮門,進了汗宮,卻見眼前金光閃爍,我一時辨不清是什麼東西,待走近了些,才發現那耀眼的光彩是從眼前那座雄渾的大殿裡映出來的,而那座大殿應該就是萬安宮了。
我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白色斡爾朵,比故宮裡的太和殿都要大出許多。長寬都有百米長,光臺基就有兩米高。大斡爾朵外部裝飾着燦燦生輝的金絲紅氈,上面繪有古勒圖爾格花形。斡爾朵頂尖有繫着綵帶的旄尾在寒風中獵獵飄揚。兩側是稍稍矮小的側樓,也是一派珠光寶氣。
怯薛官接引我們進入大殿,我微微擡頭,卻是一眼看不到頂的高大明堂,殿內不知燃了多少宮燈,已近傍晚卻是亮如白晝。圓形的地面上,一道綠色釉磚鋪就的道路直通中央御座,兩側環繞的硃紅色蟠龍殿柱似有五六十根。大殿中央是一株巨大的銀樹,上面綴滿寶石,宛如大型聖誕樹一般,樹頂立着一個吹着喇叭的天使,頗爲洋氣。樹幹下部纏繞着四條長蛇,蛇頭伸向四個不同的方向,每個蛇頭都噴射出清澈的酒漿,但顏色各異。銀樹根部環繞着四隻銀獅,各自拱衛一個銀盆,來承接蛇頭噴出的酒水。
我被這座銀樹驚得目瞪口呆,這個彷彿只有阿拉伯神話中才有的巨大酒具煌煌然矗立在大殿中央,如夢如幻,華麗無比。這麼有國際範兒的設計品位可以說是蒙古帝國最好的代言了。和它一比,正前方高臺上的黃金御座都有些黯然失色。
我久久挪不開腳步,諸人卻不容我逗留,只得跟着他們繞過前殿,穿過中殿,直往後殿去了。
後殿應是蒙哥汗日常議事起居的地方,用華麗的紗帳隔出很多開間。我正細細辨別,卻見右側一個寢帳裡簾幕微動,未見人影,就聽有闊亮雄渾的聲音自裡面傳出:
“可是四弟一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