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交談半晌,相談甚歡,安童敬仰許衡才學人品,許衡也欣賞安童的識略才幹,我只在一旁聽着,並不插言。時間倏忽而過,轉眼已是傍晚,我走至門外,看見遠處落日餘暉,天色將暮,想是時候不早了。
回身走至安童身邊,見他仍耐心聽着許衡言語,我便用手肘輕輕戳他,低聲喚道:“公子。”
安童擺手示意,仍聽許衡說話,許衡見我有些浮躁,不由笑道:“小友莫急,我已吩咐阿周準備晚膳,丞相不嫌棄就好。”
“若吃了飯,可就趕上宵禁了,即便是丞相,也要守規矩啊……”我小聲嘟噥道,心裡卻想:你回不回去我不管,我夜不歸宿,老爹可是要過問的。
“丞相就在驛館安置也無妨的。”許衡仍笑道。
“……”我還要說什麼,卻被安童止住:“且聽先生把話講完,一會兒回去,仍來得及。”
許衡見狀,便也不多挽留,長話短說,言明心志。聽他意思,已同意入中書做顧問。
安童得到滿意答覆,不再滯留,起身告辭。阿周牽過馬匹,許衡將我們一路送至驛館外,目送我們離去。
……
驛館就在城郊,離都城不遠,我們正常趕路,便能在宵禁之前回城,是以安童和我騎馬徐徐而行,並不着急。
回去的路上,我沒有了先前的好奇心,只是沉默地回想着許衡的話,一時有些迷茫。
安童見我沉默不語,也只是靜靜跟在旁邊,直到行了很久,他實在耐不住了,忍不住開口:“怎麼不說話?莫非是在生我的氣?”
他不提這茬還好,一提我就想起白天那窩火的事兒,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卻見他嘴角帶着笑意,眼睛亮亮的,帶着幾分狡黠,卻是絲毫沒有認錯的誠意。
我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仍不理他。
“許先生是名士,我們前來拜訪,禮節要做足,你往日也是知禮的,今天怎麼胡鬧上了?”他話鋒一轉,竟是給我講起道理來。
“我不作惡僕,哪有禮賢下士的丞相?可是某人卻不領情,既在人前做了好人,還要背後埋怨我,天下哪有這般沒道理的事!”
我故意拖長調子說話,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的表情。他不羞不惱,只是靜靜看着我,眼睛沉沉的,卻不知在想什麼。
“你爲我着想,我都明白;你的心意,我也曉得幾分。你剛纔並沒有生氣,而是想着回去如何向大汗交待,對嗎?”
“……”我無話可說,看着他的眼,一時竟有些心虛,被他道破心事,也有幾分氣惱:“你竟都知道!”
“大汗怎會讓你白白跟來?”安童嘆了口氣,神色鬱然,“他對許先生心存疑慮,卻也不信我……”他擡眼看着遠山最後一抹餘暉,喃喃道,“他這番心意,是要考驗你?還是考驗我?”
他又把目光轉過來,裡面帶着詢問的意味,我看着他,語氣漸漸冰冷:“他不信你,卻也不會輕信我,這是考驗,他必會親自召見許衡。若許先生是真名士,自然不懼人言,”冷冷盯視着他,我反問道,“你這麼問,也是不信我罷。你說能知我心意,不如猜猜我如何回話?”
他聽了這話,不禁赧然,臉微微泛紅,立時泄露了心事,也不辯駁,只是搖搖頭:“我猜不出。”
他躲開我的眼神,露出幾分不安,再也不是人前威嚴莊重的丞相,而只像一個說錯話的少年。我不忍逼問,微微笑道:“你且放心,我自有分寸,豈會誤你事業?”我頓了頓,又道,“但我所言,也不會違揹我心。”
……
回到宮城,天已擦黑,我換下公服,又穿回常服,洗去臉上風塵,又同安童一起入覲。忽必烈見了安童,也不多問今日事,只是叫他將談話內容改日條陳具奏,便命他退下了。我仍在殿中,顯然是要留下問話。
殿中只剩我們父女和當值的雲都赤,忽必烈看看我,沒有急於問話,只道:“吃過晚飯沒有?可嚐了驛館的飯菜?”
我這纔想起至今腹內空空,揉了揉肚子:“兒臣急着回來,不敢滯留。還真是餓了……“
忽必烈見狀哈哈大笑,命人傳膳,不多時,寶兒赤便端上佳餚,顯然是有心備好的,念及此,我心裡一暖:“父汗日理萬機,卻還念着女兒……”
“吃罷吃罷,吃完再說。”忽必烈拍拍我的肩。
鯉魚湯,山藥面,今日吃着格外鮮美,填飽肚子,我腹中溫暖,想想一會兒的問話,慢慢拿定了主意。
寶兒赤將食盤端下,我低頭擦着嘴,擡眼卻看忽必烈笑望着我,眼神溫暖:“有時就看着你在我身邊,看着你吃飯,我就很滿足了。”
我聽了有些詫異,他竟也會在意這些小小的細節,心中熨帖,心情也放鬆下來,湊過去,抱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肩頭:“父汗喜歡女兒一直陪在身邊嗎?”
忽必烈聽我這話,竟嘆了口氣,把我攬在懷裡:“我何嘗不希望你永遠留在身邊?”他話語低沉,透着幾分傷感。
我聞言卻渾身一顫,立時警覺起來:“父汗這話什麼意思?父汗這就要將女兒遠嫁嗎?”
他覺察出我的不安,摸摸我的辮子,笑道:“察蘇,你擔憂什麼?你不想做我的阿剌海別吉?”
我猛地擡起頭,急惶惶看着他,懇求道:“兒臣是兒臣,阿剌海是阿剌海,兒臣想爲父汗分憂,是以另一種方式——以兒臣的方式。”
“留在我身邊建言獻策?”忽必烈瞭然笑道。
我只覺一切盡在他的掌控,又擔心他已有了打算,一時想不好說辭,只能懇求道:“這樣不行嗎?”
他看我面色急切,不由得笑笑,眼裡透着疼惜,安慰道:“你現在不想嫁人,父汗便不逼你。等你有了心上人,卻不要瞞着父汗。明白嗎?”
我見他鬆口,心中長出一口氣,連忙點頭:“這是自然。”
他拍拍我後背,一時不再說話,待我情緒平復下來,才問:“你願爲朕建言獻策,正好,說說今天的見聞罷,許衡其人如何?”
“許衡才學博洽,胸中自有規模,可爲中書顧問。”
忽必烈撥了撥案上的碗盞,不以爲然地笑笑:“他胸中有何規模?”
他的偏見絲毫不加掩飾。他不想掩飾,也是想聽我說實話。我想到這些關節,打好腹稿,斟酌着開口:“許先生是宿儒,不經庶務,難免迂執。朝廷想要能臣幹才,自不用他;若想立一代規模,爲後世所鑑,不妨用他。王文統伏誅後,父汗也一直深以爲憾罷。”
忽必烈不禁挑了挑眉:“文統和許衡不是一類人。”
“我卻不問君子小人!朝廷若有良法,小人不敢作奸犯科,君子也能大顯奇能。若無法度,便是君子,也只是一時能爲,無法澤被後世了。”
“何爲良法?”忽必烈眯起眼睛。
“正如許衡所言,立法度,選人材。國朝土宇曠遠,仍用金朝的《泰和律》,未免不合時宜。法度明白,官民方能各安其位。”
忽必烈點點頭:“這是需做的事,朕念在心裡。”他沉默一會兒,又問,“如何選人?選什麼人?”
他言有所指,我心裡明白,想了想,又道:“自是選能人。蒙古子弟若不想甘居人後,自然要入學的。父汗可立國子監。”
“學那些仁義道德,能治國嗎?那些腐儒,卻是不堪大用的。”
“可總也要識文斷字。也未必學那些道德性命之說。基本的律法卻要懂,農務、水利、錢糧等庶務要明白。要學這些,總要先識字。此後,再學技藝。考驗合格,可備取用。儒學經典可以發矇,但不能只學這些,具體事務是要懂的。另外,波斯的學問也可引入。”
我已開始夾帶私貨了,許衡是理學大家,極力推崇程朱學說。我卻不想讓這理學成爲官方哲學,最好永遠不要起這個苗頭。現在何嘗不是契機?
忽必烈不置可否,卻道:“你這些話,安童未必同意。”
我聞言一愣,旋即回道:“我卻不問他的心思,我只在乎我的想法。”
“你是出於公心。我明白的。”
“兒臣只是想爲父汗分憂罷了,如何去做,還要問許先生的。典章規模,還需儒士的手筆。至於庶務,再選能臣。官制、朝儀都要一點點做起來。”
“朕心裡有數。眼下,西北和江南,是兩件大事,營建新都,也是要事,都馬虎不得。朕卻沒時間一件件來,都要提上日程了。”
我有點心憂,問道:“西北那裡如何?那木罕可有新消息?八剌……他可有動作?”許久不通訊息,我差點忘了這兩個冤家。
“那木罕剛站穩腳跟,仍需歷練,所幸西北諸王還不至於亂起來。八剌他,呵,還未出頭。待他出頭,那裡不會安寧。那木罕他擔子很重啊!”
“哥哥出鎮,就是要做番事業的!”我笑道,內心對這個小哥哥滿懷期待。想着不知何時能夠得見,又不免惆悵。
我這話說得忽必烈心熱起來,他眉眼舒展,拍着我的肩膀,無言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