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結束,年後不久,諸王們都打馬回草原了,朝政諸事又慢慢運轉起來。近來西北還算安定,忽必烈念在心頭的大事就要一一提上日程。正月裡,忽必烈命安童召集百官,主持百官集議,商討大政方針。
因着他前日裡讓我參加百官集議一言,此次我也有機會出席會議。以前忽必烈雖也讓我過問政事,但都是私下裡探討,我從未在正式的集議上露面,就是上次去都堂聽政,我還喬裝成小吏模樣呢。
在遊牧民族中,貴族女性在政事上都有一定的話語權,蒙古也是如此。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的前夕,經后妃也遂提醒,才確立窩闊臺爲繼承人;窩闊臺汗去世後,乃馬真皇后掌握汗國大權;忽必烈從王爺成爲大汗的過程中,關鍵節點也都有察必的襄助……蒙古人對女性預政並不排斥。是以,我對政事或多或少的過問,大臣們也都是不置可否的。今番出席百官集議,也在情理之中。縱然不符合漢人王朝的政治倫理,可在蒙古汗廷,這並不算什麼。最重要的是,我年紀小,沒有勢力,又不涉權力之爭,於諸人都無妨害。
大安閣裡,忽必烈高踞御座之上,察必坐在忽必烈左側下首,真金和我還在其下。文武百官列席在下,領班的自是安童、伯顏、史天澤等中樞宰相和趙璧等樞密院副使,其下,便是平章、參政等宰執,以及六部侍郎等。此時尚未立御史臺,因而殿中官員大抵來自中書省和樞密院兩大系統。
今日集議的頭等大事,便是營建新都。此前朝廷也就選址營造等問題多次討論,今日要做的就是給出最終方案。安童代表中書省諸臣發言,建議放棄金中都舊址,選用以瓊華島爲中心的新址築城;同時從玉泉山引水濟渠。都城營建由劉秉忠、段天佑、也黑迭兒等人主持,水利事務則由郭守敬負責,修城的軍士由樞密院調遣。再就是徵發民伕、材料和買等事宜,具體細則都堂都已擬定。
重點環節忽必烈一一聽過,並無異議,再問文武百官,也無反對意見,些許提議的人也只是就細節做出補充,大體方針既定,忽必烈就吩咐安童開始部署具體事宜。
一件大事告一段落,我卻不敢放鬆:營建新都的事情敲定,另一件大事必然是攻宋!想到這裡,我心裡也是百味雜陳。自窩闊臺汗時期,蒙古就曾與宋交兵。而後蒙哥汗三路大軍南征,連大汗本人都折在釣魚城。忽必烈攻打鄂州,並無實質性戰果,爲了奪.權,匆匆與南宋權相賈似道和談後停戰北上。之後幾年忙於同阿里不哥交戰,又有李璮之亂,與南宋並無大規模會戰。眼下朝政漸漸穩定,攻宋一事當然要提上日程。此前,賈似道曾扣留蒙古使臣郝經,至今仍未放還,忽必烈深以爲恨,事已至此,和平已爲泡影,南北分治更無可能。忽必烈不僅要做蒙古大汗,還有成爲漢家正統,如此必得統一南北。這也是他再樹威望而不可缺少的功業。
果不出我所料,忽必烈剛透出一點意思,南京宣撫使劉整見機上奏:“宋主悖臣弱,立國一隅,今天啓混一之機。臣願效犬馬之勞,先攻襄陽,撤其扞蔽。”(1)
我打量了幾眼劉整:他已有五十餘歲,但肩寬背闊,身形硬朗,一看就是久習戎馬之人,舉手投足間透出幾分精悍。
我對此人不大熟悉,遂偷偷問真金,經他提點,纔想起他是宋國的降將劉整。他先爲北人,繼而附宋,後來與宋國策應大使呂文德交惡,又爲權相賈似道所忌,擔心被讒害,遂以瀘州十五郡投降蒙古,頗得忽必烈看重。自歸降後,便幾次上書攻宋,但因時機未到,都被擱置。眼下,忽必烈有這個心思,劉整自然不會放過。爲長久立身計,他也必得如此建言。
我不禁又掃了一眼劉整,看他樣貌,也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並不像電視劇裡那些叛國投敵的奸臣賊子,也殊無愧疚不安之意。我心裡也一時惘然:在不遠的將來,將會出現文天祥那樣九死無悔的忠直臣子,也有貪生怕死棄國歸降的兩姓家奴。可這些人的抉擇真的只有是非黑白兩極?折節事敵是否就要永遠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這些飽讀詩書,通曉大義的儒臣,平日謹遵義理,爲何沒有守住最緊要的關防?
也許我要重新審視這個時代了。處在歷史洪流中的我,又該如何安放身心呢?
我默然沉思,一時心遊物外,真金悄悄扯扯我的袖子,我纔回神,繼續聽劉整奏陳。
按照劉整的意思,此次攻宋,應放棄蒙哥汗時期以川蜀爲重,三路進軍的策略,擱置川蜀,先取襄樊纔是上策。襄樊連接荊豫,控扼南北,襄樊克則江南無所憑依,順長江直下則臨安可得已。臨安一定,川蜀也成不了氣候了。
劉整奏事完畢,微微頷首,等待忽必烈的答覆,文武百官一會看看劉整,一會望望忽必烈,但當事兩人也都沉得住氣,一人立在殿中,面不改色,另一人居高臨下,笑而不語。我望望忽必烈,他的心思也能猜到八.九分了:這是要羣臣說話的意思,他自己怕是已認同了劉整的想法。
大汗的眼光掃向羣臣,大家都在觀望,誰也不想做出頭鳥,伯顏、安童等重臣自然不會武斷開口,還是要先聽聽下層官僚的意見。
“大汗,臣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一個儒臣出列,我擡眼一看,卻是姚樞。這位老先生也是藩邸舊臣,當年與王文統不合,被排擠出中樞,被冷落了好一陣兒。如今安童拜相,昔日老臣被一一延請到都堂以備顧問,姚樞便是其一。今日集議,自也有他的席位。
“卿不妨直言。”忽必烈道。
“建都與攻宋並舉,恐朝廷應接不暇。蒙古將士鞍馬嫺熟自不必說,可江南水網密佈,堡壘林立,壕溝縱橫,若遇山水寨柵,蒙古軍縱有精兵良馬也束手無策,徒勞民傷財耳!攻宋一事,或可暫緩。”
他此言一出,忽必烈登時拉下了臉,劉整則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衣袖,輕輕舒了口氣。姚樞想勸忽必烈緩戰,給出的理由似乎並不高明。
“暫緩是爲何意?戰或不戰,竟無說法!處事如此混沌,卿倒枉爲藩邸老臣!昔年卿隨朕遠征大理,不畏險阻,直下金沙江的豪氣哪裡去了!?依卿之言,宋國這塊土地,難道擱置不理?還是要朕好修文德,以待遠人歸服!?”
縱然百官在場,忽必烈也毫不顧忌老先生的顏面,生生地駁回了。他態度強硬,可見心意已決,再不想聽這些含混的說辭了。
忽必烈態度明朗,劉整也再無忌憚,順勢又加了一把火:“自古帝王,非四海一家,不爲正統。聖朝有天下十七八,何置一隅不問,而自棄正統!(2)唐太宗文治武功,亦先以武力平天下,後修文德以綏海內。沒有正統,妄談文德,恐怕也名不正言不順罷!若南北並立,到底何爲中國,誰又是中國之主?”
姚樞被忽必烈君臣詞鋒所迫,一時赧然無語。劉整反駁的理由,也是儒生們津津樂道的“中國之道,天下共主”。他所謂的“正統”一說,首先“政.治正確”,其次也符合忽必烈的現實需求,縱然攻宋有諸多劣勢,都不足以成爲阻止戰爭的理由。
大殿中羣臣一時無語,儒臣們多暗暗嘆氣,雖不贊同劉整的提議,卻也想不出反駁的理由,而且忽必烈明顯不悅,再觸逆龍鱗,於事無補,反而招忽必烈嫌惡。
姚樞被晾在朝堂上,形單影隻。我往人羣中一望,卻見另一位老臣挪了挪步。許衡動動嘴脣,似乎想說什麼,嘆了口氣,躊躇着往前挪了一步,安童見此,卻搶在前頭,上前開口:
“大汗,臣以爲姚先生所言,並非全無道理。”
忽必烈見他有替姚樞說話的意思,臉上已有一絲不悅,然而丞相在百官面前發言,他還必須得給面子,遂壓下情緒,冷冷道:“有何道理,卿且爲朕分辯。”
“姚先生所言‘暫緩’,只是緩戰,而非不戰。以緩備戰,而非倉促求戰。昔日塔察兒大王折戟襄樊,豈不是倉促發兵所致?襄陽有長江之險,漢水之利,控扼江淮,處地險要。城牆高厚,壕溝深廣,呂文德多年經營,糧儲可備十年之用。江南將士素習水性,又有戰艦舟師。江南諸地,可依水路往來馳援,驟然發兵,一時難下,只會裹足江淮,重蹈前車之覆。”言罷,微微擡頭,望望忽必烈。
“既知問題所在,卿可有良策?”忽必烈仍沉着臉。
安童沒有答話,反而望向劉整:“劉大人既然主動建言,想必已有良策,大汗不妨聽聽。”
見安童把話頭遞給自己,劉整也一時迷惑:這不是給他說話的機會嗎?然而忽必烈緊緊盯着他,也不容他多想,遂道:“宋國之利,盡如丞相所言,若破其利,唯有二策:築城圍襄樊,斷其聯絡;造船練水師,奪其所長,則事可成矣!”
安童聽了,微微一笑,嘆道:“這兩樣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軍築城修壘,宋人豈無提防?我軍興練水師,宋人豈會容忍?他們就不會先發制人?若倉促興兵,爲宋軍察知,則事不濟矣!”
我聽了這話,先是一愣,而後才明白過來:姚樞和安童所謂“緩戰”的道理,盡在於此。
忽必烈微微頷首,態度微微鬆動,又問:“依卿之意,該當如何?堡壘總要修築,水師也得練起……如是,如之奈何?”
“或可從主將呂文德下手。呂文德是宋國故人,劉大人應當知悉。”安童道。
劉整聞言,立時會意:安童這是又給他機會了,也是幫他同儒臣緩和關係,若有可行之策,雙方各得其所,忽必烈也能稱心。他沉吟片刻,道:“貿然築堡壘,的確引人防範。呂文德貪財好利,不如遣使賄以金銀,許求在樊城之外鹿門山開榷場,使南北互市。榷場一開,呂文德必以爲我軍無求戰之心。待他疑慮消除,可用保護榷場之名,在外圍築堡壘,我軍不圍困襄陽,宋人必不以爲意,遂可穩妥經營。自萬山至鹿門山一線,修築長圍,日後再切斷襄陽糧道,於堡壘內練水師,待時機成熟,襄陽已孤立無援,存糧難繼,或可一戰。”
安童聽了不禁頷首,微微笑道:“劉大人果然深諳時事。事緩則圓,姚先生所謂‘暫緩’,正是這個道理。”
姚樞聽了,才鬆了一口氣,感激地看着安童,又向忽必烈建言:“老臣見識昏昧,幸賴丞相幫忙言說。羣臣共論國是,方得真知灼見!”他這麼說,也算是讓步了,至少他的意見也得到了部分採納。與宋對戰無可避免,他自然明白,只是決戰能緩則緩,畢竟於百姓有利,這也是如今最好的結果了。
話一說開,忽必烈的臉色好多了,也不再責怨姚樞,反而問他:“依先生之見,築壘練兵,誰可爲將?”
姚樞沉吟片刻,有點勉強,卻還是說出:“阿朮、劉整。”
此言一出,衆人都無異議,阿朮是國朝重臣,軍中悍勇,素有軍功,而興練水師,又只能依賴降將劉整。這兩人一蒙一漢,又可彼此牽制,堪稱良配。姚樞所言,也是出於公心。
忽必烈聽了果然滿意,隨即吩咐樞密院部署下去。此事算是告一段落,而後又問羣臣是否還有事上奏。
“大汗,臣下有言。”少頃,一個油膩的聲音自人羣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