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集議

朝會結束,年後不久,諸王們都打馬回草原了,朝政諸事又慢慢運轉起來。近來西北還算安定,忽必烈念在心頭的大事就要一一提上日程。正月裡,忽必烈命安童召集百官,主持百官集議,商討大政方針。

因着他前日裡讓我參加百官集議一言,此次我也有機會出席會議。以前忽必烈雖也讓我過問政事,但都是私下裡探討,我從未在正式的集議上露面,就是上次去都堂聽政,我還喬裝成小吏模樣呢。

在遊牧民族中,貴族女性在政事上都有一定的話語權,蒙古也是如此。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的前夕,經后妃也遂提醒,才確立窩闊臺爲繼承人;窩闊臺汗去世後,乃馬真皇后掌握汗國大權;忽必烈從王爺成爲大汗的過程中,關鍵節點也都有察必的襄助……蒙古人對女性預政並不排斥。是以,我對政事或多或少的過問,大臣們也都是不置可否的。今番出席百官集議,也在情理之中。縱然不符合漢人王朝的政治倫理,可在蒙古汗廷,這並不算什麼。最重要的是,我年紀小,沒有勢力,又不涉權力之爭,於諸人都無妨害。

大安閣裡,忽必烈高踞御座之上,察必坐在忽必烈左側下首,真金和我還在其下。文武百官列席在下,領班的自是安童、伯顏、史天澤等中樞宰相和趙璧等樞密院副使,其下,便是平章、參政等宰執,以及六部侍郎等。此時尚未立御史臺,因而殿中官員大抵來自中書省和樞密院兩大系統。

今日集議的頭等大事,便是營建新都。此前朝廷也就選址營造等問題多次討論,今日要做的就是給出最終方案。安童代表中書省諸臣發言,建議放棄金中都舊址,選用以瓊華島爲中心的新址築城;同時從玉泉山引水濟渠。都城營建由劉秉忠、段天佑、也黑迭兒等人主持,水利事務則由郭守敬負責,修城的軍士由樞密院調遣。再就是徵發民伕、材料和買等事宜,具體細則都堂都已擬定。

重點環節忽必烈一一聽過,並無異議,再問文武百官,也無反對意見,些許提議的人也只是就細節做出補充,大體方針既定,忽必烈就吩咐安童開始部署具體事宜。

一件大事告一段落,我卻不敢放鬆:營建新都的事情敲定,另一件大事必然是攻宋!想到這裡,我心裡也是百味雜陳。自窩闊臺汗時期,蒙古就曾與宋交兵。而後蒙哥汗三路大軍南征,連大汗本人都折在釣魚城。忽必烈攻打鄂州,並無實質性戰果,爲了奪.權,匆匆與南宋權相賈似道和談後停戰北上。之後幾年忙於同阿里不哥交戰,又有李璮之亂,與南宋並無大規模會戰。眼下朝政漸漸穩定,攻宋一事當然要提上日程。此前,賈似道曾扣留蒙古使臣郝經,至今仍未放還,忽必烈深以爲恨,事已至此,和平已爲泡影,南北分治更無可能。忽必烈不僅要做蒙古大汗,還有成爲漢家正統,如此必得統一南北。這也是他再樹威望而不可缺少的功業。

果不出我所料,忽必烈剛透出一點意思,南京宣撫使劉整見機上奏:“宋主悖臣弱,立國一隅,今天啓混一之機。臣願效犬馬之勞,先攻襄陽,撤其扞蔽。”(1)

我打量了幾眼劉整:他已有五十餘歲,但肩寬背闊,身形硬朗,一看就是久習戎馬之人,舉手投足間透出幾分精悍。

我對此人不大熟悉,遂偷偷問真金,經他提點,纔想起他是宋國的降將劉整。他先爲北人,繼而附宋,後來與宋國策應大使呂文德交惡,又爲權相賈似道所忌,擔心被讒害,遂以瀘州十五郡投降蒙古,頗得忽必烈看重。自歸降後,便幾次上書攻宋,但因時機未到,都被擱置。眼下,忽必烈有這個心思,劉整自然不會放過。爲長久立身計,他也必得如此建言。

我不禁又掃了一眼劉整,看他樣貌,也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並不像電視劇裡那些叛國投敵的奸臣賊子,也殊無愧疚不安之意。我心裡也一時惘然:在不遠的將來,將會出現文天祥那樣九死無悔的忠直臣子,也有貪生怕死棄國歸降的兩姓家奴。可這些人的抉擇真的只有是非黑白兩極?折節事敵是否就要永遠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這些飽讀詩書,通曉大義的儒臣,平日謹遵義理,爲何沒有守住最緊要的關防?

也許我要重新審視這個時代了。處在歷史洪流中的我,又該如何安放身心呢?

我默然沉思,一時心遊物外,真金悄悄扯扯我的袖子,我纔回神,繼續聽劉整奏陳。

按照劉整的意思,此次攻宋,應放棄蒙哥汗時期以川蜀爲重,三路進軍的策略,擱置川蜀,先取襄樊纔是上策。襄樊連接荊豫,控扼南北,襄樊克則江南無所憑依,順長江直下則臨安可得已。臨安一定,川蜀也成不了氣候了。

劉整奏事完畢,微微頷首,等待忽必烈的答覆,文武百官一會看看劉整,一會望望忽必烈,但當事兩人也都沉得住氣,一人立在殿中,面不改色,另一人居高臨下,笑而不語。我望望忽必烈,他的心思也能猜到八.九分了:這是要羣臣說話的意思,他自己怕是已認同了劉整的想法。

大汗的眼光掃向羣臣,大家都在觀望,誰也不想做出頭鳥,伯顏、安童等重臣自然不會武斷開口,還是要先聽聽下層官僚的意見。

“大汗,臣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一個儒臣出列,我擡眼一看,卻是姚樞。這位老先生也是藩邸舊臣,當年與王文統不合,被排擠出中樞,被冷落了好一陣兒。如今安童拜相,昔日老臣被一一延請到都堂以備顧問,姚樞便是其一。今日集議,自也有他的席位。

“卿不妨直言。”忽必烈道。

“建都與攻宋並舉,恐朝廷應接不暇。蒙古將士鞍馬嫺熟自不必說,可江南水網密佈,堡壘林立,壕溝縱橫,若遇山水寨柵,蒙古軍縱有精兵良馬也束手無策,徒勞民傷財耳!攻宋一事,或可暫緩。”

他此言一出,忽必烈登時拉下了臉,劉整則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衣袖,輕輕舒了口氣。姚樞想勸忽必烈緩戰,給出的理由似乎並不高明。

“暫緩是爲何意?戰或不戰,竟無說法!處事如此混沌,卿倒枉爲藩邸老臣!昔年卿隨朕遠征大理,不畏險阻,直下金沙江的豪氣哪裡去了!?依卿之言,宋國這塊土地,難道擱置不理?還是要朕好修文德,以待遠人歸服!?”

縱然百官在場,忽必烈也毫不顧忌老先生的顏面,生生地駁回了。他態度強硬,可見心意已決,再不想聽這些含混的說辭了。

忽必烈態度明朗,劉整也再無忌憚,順勢又加了一把火:“自古帝王,非四海一家,不爲正統。聖朝有天下十七八,何置一隅不問,而自棄正統!(2)唐太宗文治武功,亦先以武力平天下,後修文德以綏海內。沒有正統,妄談文德,恐怕也名不正言不順罷!若南北並立,到底何爲中國,誰又是中國之主?”

姚樞被忽必烈君臣詞鋒所迫,一時赧然無語。劉整反駁的理由,也是儒生們津津樂道的“中國之道,天下共主”。他所謂的“正統”一說,首先“政.治正確”,其次也符合忽必烈的現實需求,縱然攻宋有諸多劣勢,都不足以成爲阻止戰爭的理由。

大殿中羣臣一時無語,儒臣們多暗暗嘆氣,雖不贊同劉整的提議,卻也想不出反駁的理由,而且忽必烈明顯不悅,再觸逆龍鱗,於事無補,反而招忽必烈嫌惡。

姚樞被晾在朝堂上,形單影隻。我往人羣中一望,卻見另一位老臣挪了挪步。許衡動動嘴脣,似乎想說什麼,嘆了口氣,躊躇着往前挪了一步,安童見此,卻搶在前頭,上前開口:

“大汗,臣以爲姚先生所言,並非全無道理。”

忽必烈見他有替姚樞說話的意思,臉上已有一絲不悅,然而丞相在百官面前發言,他還必須得給面子,遂壓下情緒,冷冷道:“有何道理,卿且爲朕分辯。”

“姚先生所言‘暫緩’,只是緩戰,而非不戰。以緩備戰,而非倉促求戰。昔日塔察兒大王折戟襄樊,豈不是倉促發兵所致?襄陽有長江之險,漢水之利,控扼江淮,處地險要。城牆高厚,壕溝深廣,呂文德多年經營,糧儲可備十年之用。江南將士素習水性,又有戰艦舟師。江南諸地,可依水路往來馳援,驟然發兵,一時難下,只會裹足江淮,重蹈前車之覆。”言罷,微微擡頭,望望忽必烈。

“既知問題所在,卿可有良策?”忽必烈仍沉着臉。

安童沒有答話,反而望向劉整:“劉大人既然主動建言,想必已有良策,大汗不妨聽聽。”

見安童把話頭遞給自己,劉整也一時迷惑:這不是給他說話的機會嗎?然而忽必烈緊緊盯着他,也不容他多想,遂道:“宋國之利,盡如丞相所言,若破其利,唯有二策:築城圍襄樊,斷其聯絡;造船練水師,奪其所長,則事可成矣!”

安童聽了,微微一笑,嘆道:“這兩樣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軍築城修壘,宋人豈無提防?我軍興練水師,宋人豈會容忍?他們就不會先發制人?若倉促興兵,爲宋軍察知,則事不濟矣!”

我聽了這話,先是一愣,而後才明白過來:姚樞和安童所謂“緩戰”的道理,盡在於此。

忽必烈微微頷首,態度微微鬆動,又問:“依卿之意,該當如何?堡壘總要修築,水師也得練起……如是,如之奈何?”

“或可從主將呂文德下手。呂文德是宋國故人,劉大人應當知悉。”安童道。

劉整聞言,立時會意:安童這是又給他機會了,也是幫他同儒臣緩和關係,若有可行之策,雙方各得其所,忽必烈也能稱心。他沉吟片刻,道:“貿然築堡壘,的確引人防範。呂文德貪財好利,不如遣使賄以金銀,許求在樊城之外鹿門山開榷場,使南北互市。榷場一開,呂文德必以爲我軍無求戰之心。待他疑慮消除,可用保護榷場之名,在外圍築堡壘,我軍不圍困襄陽,宋人必不以爲意,遂可穩妥經營。自萬山至鹿門山一線,修築長圍,日後再切斷襄陽糧道,於堡壘內練水師,待時機成熟,襄陽已孤立無援,存糧難繼,或可一戰。”

安童聽了不禁頷首,微微笑道:“劉大人果然深諳時事。事緩則圓,姚先生所謂‘暫緩’,正是這個道理。”

姚樞聽了,才鬆了一口氣,感激地看着安童,又向忽必烈建言:“老臣見識昏昧,幸賴丞相幫忙言說。羣臣共論國是,方得真知灼見!”他這麼說,也算是讓步了,至少他的意見也得到了部分採納。與宋對戰無可避免,他自然明白,只是決戰能緩則緩,畢竟於百姓有利,這也是如今最好的結果了。

話一說開,忽必烈的臉色好多了,也不再責怨姚樞,反而問他:“依先生之見,築壘練兵,誰可爲將?”

姚樞沉吟片刻,有點勉強,卻還是說出:“阿朮、劉整。”

此言一出,衆人都無異議,阿朮是國朝重臣,軍中悍勇,素有軍功,而興練水師,又只能依賴降將劉整。這兩人一蒙一漢,又可彼此牽制,堪稱良配。姚樞所言,也是出於公心。

忽必烈聽了果然滿意,隨即吩咐樞密院部署下去。此事算是告一段落,而後又問羣臣是否還有事上奏。

“大汗,臣下有言。”少頃,一個油膩的聲音自人羣中響起。

第103章 大宴第19章 陪伴第134章 緩和第66章 靜謐第6章 真金第239章 徵辟第219章 忠烈第246章 夜襲第233章 公平第237章 探病第187章 姐妹第179章 獻藝第6章 真金第120章 學字第91章 心志第75章 歸返第168章 宴飲第1章 莽原第249章 春草第131章 探問第85章 治道第223章 疑心第118章 書信第172章 求教第170章 賬務第73章 徵詢第101章 提點第78章 拜相第200章 憂懼第132章 到達第122章 欺騙第107章 失信第76章 親近第104章 爭執第84章 拜訪第218章 更迭第118章 書信第130章 勸慰第139章 嬌女第119章 雪原第21章 參謀第134章 緩和第215章 猜度第54章 浸潤第24章 過年第174章 歲末第187章 姐妹第62章 圖謀第130章 勸慰第214章 雅集第157章 絕路第220章 人心第120章 學字第75章 歸返第6章 真金第205章 建言第82章 婚宴第190章 宴請第236章 切諫第205章 建言第141章 套問第46章 勸諫第31章 稱汗第233章 公平第86章 考驗第157章 絕路第57章 使臣第89章 奏對第15章 秘事第107章 失信第111章 成全第93章 想法第150章 矛盾第195章 痛打第176章 夜遊第63章 波羅第69章 國事第62章 圖謀第133章 價碼第193章 彈劾第142章 對策第214章 雅集第168章 宴飲第130章 勸慰第7章 議事第191章 鬥茶第183章 私心第36章 聽學第247章 申斥第76章 親近第160章 說服第56章 心事第115章 待嫁第209章 法事第236章 切諫第153章 生機第216章 隱瞞第36章 聽學第58章 狩獵第27章 北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