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柳氏到底和裴思謙說了什麼,但裴思謙的心情明顯變得不佳,到了晚上,裴清荷去書房見父親時,就見到了一張陰沉異常的臉。
裴思謙年輕時十分俊美,現在快到不惑之年了,也依然富有魅力,不過時下的男人一且過了二十歲就流行蓄鬍,裴思謙也不能免俗的留了三縷長鬚,再加上家常的寬鬆袍子,倒襯托得他有幾分道骨仙風。
只是裴清荷明白,她的父親就算外表再出塵脫俗,內心裡卻比誰都世俗,他貪權貪勢,愛錢愛色,好酒好美食,但凡能讓世人享受的東西,他都想擁有。
「爹。」裴清荷屈膝施禮。
裴思謙坐在書案後面,在他的旁邊還有一位十七、八歲的妙齡丫鬟正在爲他磨墨,裴清荷的目光在那妖撓丫鬟身上掃了一眼就飄開了。
她爹是什麼德行,她這些年早已經清楚。
「我本來想等事情辦好後再通知你,既然你過來了,就先告訴你一聲。」
裴思謙淡淡地看了裴清荷一眼,說:「我已經和懷遠侯說好了,不久侯府就會派人來提親,你這段時間不要再外出了,乖乖待在府裡準備嫁妝吧。」
裴清荷吃了一驚,她萬沒想到事情進展如此之快。
她站起身,輕聲但堅定地拒絕道:「爹,我不嫁給懷遠侯世子。」
出乎她的預料,裴思謙並沒有勃然大怒,只是泠冷地盯着她,問:「那妳想嫁誰?你以爲你想嫁誰就能嫁誰?婚姻大事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輪到你插嘴了?」
「婚姻確實是大事,卻是關係到我後半生的終身之事,我是當事人,關係到我的幸福與否,我怎麼不可以插嘴呢?」裴清荷反問道:「本來這種事情,女兒有什麼意見都應該和孃親講,孃親再和爹商量。可是我娘已經過世,我就只能親自來和爹講,爹不能看着我是沒孃的孩子,就隨便把我嫁了吧?」
「混帳!」裴思謙惱怒地在書桌上拍了一下,說:「懷遠侯府尊貴無匹,懷遠侯世子又是青年才俊,你能嫁他是幾輩子才修來的福分,爹費盡心機爲你尋得的好親事,哪裡是隨便了?」
「青年才俊就是在外頭包養戲子,又偷生了私生子和私生女嗎?」裴清荷寸步不讓地質問。
裴思謙一怔。
他其實知道這件事,在和懷遠侯府議親之前,他就要總管調查過懷遠侯府與袁鳳鳴本人,總管牛之牧曾因此而勸說過他,不要與懷遠侯府結親,但是他卻覺得雖然袁鳳鳴私德有虧,可是一個大男人誰沒有點風花雪月的事呢?只要成了親能夠照顧姻親就好,所以裴思謙最終還是決定和懷遠侯府聯姻。
他沒想到的是,女兒怎麼也知道了這件事?
一看父親的神色,裴清荷就知道他其實早己知道袁鳳鳴的那些醜事,就算這樣,父親還是要把自己嫁過去,這讓裴清荷的心越發冷了。
她儘量讓自己保持平靜,不與長輩爭口舌,所以她哀求道:「爹,您覺得女兒嫁給那樣的人會幸福嗎?求您,女兒不願意嫁給他。」
「難道隨你的意就幸福了?」裴思謙終於氣得站了起來,而他身後的丫鬟也被他趕了出去。
房間裡只剩下父女二人,裴思謙走到裴清荷面前,直視着她,逼問:「妳是堂堂的侍郎府嫡長千金,你覺得你嫁給什麼人會幸福?一個奴僕?嗯?」
裴清荷一驚,她亦沒想到父親已經知道了她的私心。『冠華居小說網$首@發』
裴思謙憤怒地甩了下袖子,而顯然他更想甩裴清荷一巴掌,他咆哮道:「我裴思謙的嫡長女,居然異想天開地要嫁給一個僕人,你要讓爹無地自容嗎?你爹還能在同僚和親戚朋友面前擡起頭來嗎?你還要你的兄弟姊妹做人嗎?還要他們議親嗎?你要知道,他們都比你年小,都還沒有議親呢!如果妳嫁了牛之牧,你弟弟該怎麼娶媳婦,你妹妹還能嫁給誰?你想沒想過?」
裴清荷低下頭,她無法否認,從這個角度來看,她確實太過自私了,婚姻確實是大事,不僅僅是男女兩個人的私事,更重要的是關係到兩個家族的大事,其中太多利益糾葛和社會關係牽扯,比如「誅九族」的大罪中,妻族就位列其中。
裴清荷如果只爲了考慮到自己,因而傷害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那麼她就會揹負不孝不悌的罪責。
她咬了咬嘴脣,內心一片翻騰。
話雖如此,可是爲了父親的顏面,爲了兄弟姊妹能有個好姻緣,她就該嫁個自己不喜歡的花心公子,然後鬱鬱寡歡一輩子嗎?
在要求她爲自己的家人考慮時,家人又是否爲她的幸福而考慮了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所有的禮儀講究的也是雙方的互動,如果父不慈,她是不是還該愚孝?如果姊妹不友愛,她是不是還該爲她們犧牲自己?
天底下沒這個道理!
發現自己差點被父親拐進了愚孝的陷阱裡,裴清荷拍了拍自己的手心,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和理智,和父親這樣的官場老油條談判,她明顯是有點生嫩的,所以只能堅持自己的立場,免得又被父親拐得失了初衷,自己明明被人充當了聯姻工具,卻還覺得自己是大罪人一個。
「爹爹其實也知道袁鳳鳴並非值得託付之人,卻還要女兒嫁給他,所圖爲何,您自己是清楚的吧,也不用打着爲女兒好的幌子,雖然不知道您怎麼知道了女兒的心事,但現在我也不妨坦率承認,是,女兒心儀之人就是總管牛之牧,他是咱們的家奴,出身低微,但是並不卑賤,在女兒眼中,他比袁鳳鳴好一千倍一萬倍。女人心目中的良人究竟該是什麼樣的,爹爹大概不明白,否則也不會讓我娘傷心難過了一輩子。」
聽女兒提到亡妻,裴思謙的臉色頓時更爲難看。
認真說起來,裴思謙對亡妻確實虧欠良多,但是他自己並不願意承認。他的嫡妻是他座師唯一的愛女,岳父也曾任過禮部尚書,早年對裴思謙也曾大力提拔過,可是後來岳父受了一樁案件的牽連,被削職爲民,岳父悲憤在心,不久就病逝,連岳母也跟隨而逝了,而裴思謙爲了不被岳父牽連,刻意和岳父劃清關係,當時恨不得把自己的嬌妻休回孃家,可是妻子本身並無過錯,如果他硬要休妻,也算得上私德有虧,他就只好冷落妻子,大肆收納美貌女子爲妾爲婢,妻子連喪父母,再被丈夫如此冷落打擊,傷心絕望之下才避走鄉下老家,並一直住到病逝。
裴思謙是個官迷,爲了他的官位,他什麼都捨得犧牲,妻子又如何,嫡女又如何?
可是沒有人喜歡被人揭短,更討厭被人當面打臉,裴思謙惱羞成怒道:「你懂什麼?只懂得兒女情長,哪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險惡?居家過日子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你現在是侍郎府的大小姐,從小就有多少丫鬟婆子精心伺候着,吃的是美味佳餚,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廣廈華屋,嫁給牛之牧,你能得到什麼?跟着他去住傭人房嗎?」
「傭人房還不至於,我娘給我留了許多的嫁妝,我想就憑着這些嫁妝,我們也會衣食無憂。」裴清荷淡淡地回答:「而且如果爹爹覺得丟臉,我會和他一起返回鄉下老家,悄悄地成親,我們在鄉下做一對地主夫婦,想來日子也會逍遙自在。」
裴思謙捏了捏拳頭,問:「妳真要如此?」
「就要如此。」
「那你就給我滾!滾!滾!」裴思謙忽然怒氣爆發地大吼:「我裴思謙沒有你這樣丟人現眼的女兒,你孃的嫁妝你半點也別想得到!我看你身無分文還怎麼過活,還怎麼恩愛情長!」
裴清荷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狂怒過,心也在顫抖,可是她倔強地不肯轉身離開,她說:「孃的嫁妝就是留給我的,就算將我逐出家門那也是我的!」
裴思謙轉頭不願意再看她一眼,對着門外喊:「來人,把大小姐給我趕出家門!一針一線都不許她帶出去。」
門開了,進來的卻是總管牛之牧。
身爲一府總管,牛之牧的權力很大,要想掌握府中主人們的一切行爲舉止,其實並不很難。
所謂奴大欺主,絕非戲言。
只不過牛之牧最近一直盯着裴思謙,只是因爲他的大小姐而已。
他站在門外,聽着裴清荷的一言一語,他的心就猶如在烈火油鍋上煎熬,他心疼她沒有了孃親疼愛,只能自己與父親談論婚嫁,他氣裴思謙在明知袁鳳鳴不是良配的情況下,還硬要賣女求榮,他最難堪和痛苦的,卻是因爲自己的身分而帶給裴清荷的屈辱與打擊。
他是那麼愛她,這個被他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到口中怕化了的女子,這個被他視若生命的女子,他怎麼能讓她因爲自己而受人辱罵,哪怕那人是他的主人,是她的父親!
裴思謙既然已經把事做絕,也就不要再怪他不謹守本分,不顧念主僕的情義。
牛之牧反身把門關上,然後走到裴思謙面前,雙膝跪下,板着木頭臉硬邦邦地道:「老爺,一切都是小的的錯,請不要責怪大小姐。」
裴思謙怒視着他,雙眼通紅,他上前一腳踹在牛之牧的胸膛上,牛之牧的身子晃了晃,卻仍堅持着直直跪着,並沒有倒下。
裴清荷擔憂地看着他,卻在父親的怒視下不敢上前探看。
裴思謙看着牛之牧,冷笑兩聲,說:「之牧,當年你父親隨我在外爲官,遇到暴民鬧事,他爲了救我犧牲了,我感念他的仁義,所以才特意栽培你,讀書習武都滿足你,還讓你年紀輕輕就成了一府總管,你說,我還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嗎?」
牛之牧沉默了一下,說道:「小的想要脫離奴籍,老爺卻一直不允。」
裴思謙臉漲得通紅,今天他真是受夠了羞辱,憤恨地又要去踢牛之牧,卻被裴清荷拉住。
裴思謙咬牙切齒道:「好!好!好!原來我養了一羣忘恩負義的傢伙!女見自甘下賤,奴僕想攀高枝!好!一起給我滾!滾出京城,滾得遠遠的!」
就算此時,牛之牧依然是一張木頭臉,他給裴思謙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說:「老爺的培育之恩,之牧一直銘記在心,片刻不敢忘卻,之牧也知道小姐身分貴重,之牧是癡心妄想,但是之牧萬幸得到小姐垂青,也不敢自賤自身,所以纔想脫籍爲良民,再圖謀個出身,以便給小姐優渥的生活,老爺,請成全我們吧,日後我們不會令您蒙羞的!」
裴思謙只是冷笑,氣了這麼久,他似乎也累了,乾脆坐回書案後的靠背椅上,問:「你倒說說看,你們怎麼不令我蒙羞?不令裴府蒙羞?」
牛之牧說:「小的以前外出爲老爺辦事,曾救過三殿下一命,他允諾爲小的脫去奴籍,並加入禁衛軍。」
裴思謙眉毛一跳,原本癱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慢慢地坐直了,久久盯着牛之牧。
裴清荷也好奇地轉頭打量牛之牧,忍不住小聲問:「今天在碧雲寺見到的那位三公子,就是三殿下?」
牛之牧點了點頭。
裴清荷「唔」了一聲,她早就覺得自己的意中人雖然出身低微,但是才華內斂,絕非池中之物,倒沒想到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機緣,尋到了出路。
裴清荷道:「這位三殿下還滿有眼光的嘛,和我一樣。」
裴思謙狠狠瞪她一眼,她縮了縮脖子,卻還是忍不住有些驕傲地偷偷笑起來。
裴思謙此時已經完全恢復了冷靜,又端起了老爺架子,淡淡地對牛之牧說:「你倒是很沉得住氣,這麼大的事情,到現在才說,你既然一心要走,那我也不留,只是,你的三殿下是否值得投靠?」
牛之牧道:「老爺之前一直在四位皇子之中做選擇,想提前選邊佔到好位置,以博得從龍之功,可是自古以來,皇位之爭都是殘酷的,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真龍之子是哪一位,而萬一站錯了邊,那就很可能是滅門之禍,老爺,您現在己經位列侍郎之位,只要不出大錯,就算熬資歷,再過兩年也差不多能升到尚書,何必選邊站呢?做個只效忠當今皇上的純臣,纔是最佳的選擇。」
停頓了一下,他才又意味深長地補充一句:「純臣,不管將來哪一位做了皇帝,都還是會喜歡的,也依然會重用,歷史上能夠混上幾朝的老臣子,名義上可都是純臣,而不是投機之輩。」
裴思謙若有所思地盯着牛之牧,他一直知道自己逼位總管很能幹,侍郎府的外務基本上都是牛之牧一手操辦的,而且一直做得很好,從來沒出過錯,裴思謙的同僚也三番兩次地誇讚過他的總管能幹,是個難得的人才,但是因爲牛之牧的出身,裴思謙一直沒怎麼認真看待過他,沒想到,他連天下大事也能看得如此透徹。
看起來,他的書沒有白讀,武也沒有白練,倒是比他裴思謙的幾個兒子還更有出息了。
裴思謙道:「既然如此,那你又爲何要投靠三殿下呢?」
牛之牧沉默了片刻,纔回答道:「我和老爺不同,小的出身低微,要想出人頭地,就只能靠捷徑。」
此話點到爲止,不用多說裴思謙也明白。
裴思謙是進士出身,多年爲官資歷已經足夠,他只要堅持做個純臣,不要太有野心,一心效忠皇帝,那麼就能穩坐官場。
可是牛之牧不一樣,他出身低微,要想從社會底層迅速蠅起,就只能走非常之路,他這可是冒了很大風險,如果押寶押對了,就會一鳴驚人,可是如果押錯了,就很可能是殺頭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