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棉棉的父親周東喜最近很是苦惱,因爲他腦門子上的那個肉疙瘩一直在長,從黃豆粒那麼大到現在的小雞蛋那麼大,壓得他的頭好難受。還有,他拉着架子車去鄰村轉悠着賣東西時,買東西的人第一眼看的不是他車上的瓜子和蘭花豆,而是他腦門子上的這個疙瘩。然後驚訝地說:“老周,這疙瘩又長了哈。”要不就是:“老周,這疙瘩又大了哈。”聽得周東喜心驚肉跳,讓他心情低落躁慮不安。
家裡沒有錢,也怕花錢。而比怕花錢更可怕的是,你咬着牙花着個錢,醫院還不給你這個機會。因爲,他去縣醫院要拉掉,沒有人敢給他拉,醫生說長着唄不擋吃不擋喝,可週東喜就是覺得腦門子上頂着一大疙瘩彆扭。想我堂堂一個好人,一輩子也沒做過壞事,老老實實種地誠誠懇懇做人,到頭來光潔的腦門子上長一大疙瘩,並且還是越長越大,這在整個東寨村整個雞冠子鄉也是僅無絕有的。
同樣老老實實的兒子,就是想寫一部像點文學樣的書,有那麼難嗎?結果眼都累壞了。一千多度哇,不戴眼鏡就是個瞎子。這倒好,稿費沒掙着每年配眼鏡要一千多塊。家裡本來就拮据,還有一個秋天開學就要上大學的閨女周舒萍。眼瞅着人家外出打工的回來都蓋了兩層小樓或翻蓋了房子。如今兒子也二十出頭,還沒有給他蓋新房。現在的閨女都嫌貧愛富了,誰會看上自家的棉棉,家裡窮村裡也不會有人給說媒。周東喜也想出去打工,可家裡這一攤子離不開他,老伴身體也不好常年有病。而周棉棉在家種不了地,出去打工就他那視力又沒廠子用他,白上了個高中畢業。這些都是周東喜睡不着時,和老伴叨咕的煩心事。雖農閒時做個小買賣,但那就像他拉着架子車吆喝的臺詞一樣:鹹面嘞蘭花豆,拿酒瓶換洋火;鹹面嘞蘭花豆,拿酒瓶換瓜子!也就掙個煙錢,鬧着玩的。
周舒萍從學校帶回來的棉被也讓周東喜和老伴揪心,被裡被面都打着補丁,雖罩着被罩看不出來,但這哪像一個女孩蓋的。所以周東喜和老伴想在周舒萍入大學之前給她做出一牀新裡新面新棉花的鋪蓋來,這也得百十塊,周東喜怎麼想怎麼覺着這好人太難活了。
這日周東喜拉着架子車從鄰村回來,路過棉花家門口時,整好碰見奉院長馬照福之命給翟老頭上門看病的赤腳村醫小江。
“周大哥又轉悠去了。”小江挎着畫有“十”字的小藥箱,停住他那因小兒痳痹而一瘸一拐的腳與周東喜說話。
“咳,趁着麥子還不熟轉悠轉悠,換個煙錢。”周東喜沒有什麼精神地說。
“咋也聽不見周大哥吆喝啦,怪想聽嘞。”
“俺家棉棉嫌丟人,在咱村就不吆喝啦。”
“這丟啥人,你吆喝得多好聽。”
“現在也不敢使勁兒吆喝,腦門子疼。”
“也是哈,周大哥眉骨頭上這個疙瘩又大了。”小江看了看周東喜的眉骨頭又拐了拐腳說。
“是啊,前個去縣醫院了,不敢拉,人家說不擋吃不擋喝要我留着。”
“這有啥不敢拉嘞?咔嚓一刀拉了,縫幾針長住不就好了,頂多落一個疤,還是啥大不了手術嘞。”赤腳醫生說的乾淨利落。
周東喜心中一亮想,身邊有這麼好的醫生咋就沒想到咧,忙遞上一支手扶煙給小江點了說:“你能拉?”
“能拉!小手術,或者都稱不上手術的手術,明個上我診所我給你拉嘍。就衝聽你吆喝那個——鹹面嘞蘭花豆,拿酒瓶換瓜子;鹹面嘞蘭花豆,拿酒瓶換洋火!我也得好好給你治治。”
“別明個了,今兒就拉管不管?”周東喜高興又着急地說。
“管,咋不管嘞”小江吸了口剌嗓子的手扶煙,沖天空吐出來一團煙霧。
“我現在沒錢,你看能不能先該着?”周東喜爲難地說。
“中!就先該着。也花不了幾個錢,也就是麻藥錢紗布錢縫的針線錢,也就二三百塊。”小江把抽了一半的手扶煙扔在地上踩了說。
周東喜連家也都沒有回,跟了赤腳醫生小江去了診所。
小江的診所在村的十字路口西側,在他家漂亮的兩層小樓前面蓋了兩間平房當診室。
到了診所小江又有點爲自己剛剛說的大話後悔,他膽怯了。他掏出兜裡的黃金葉扔給周東喜一顆,慢慢地想着。他想起縣醫院裡給人動手術之前,都是找家屬談話簽字的,於是他不慌不忙地讓周東喜坐下,又倒了杯水,纔拿來紙和筆說:“東喜大哥,這雖不是啥大手術,但也是有風險嘞,我現在和你好好談談。第一.這手術是你找我做的,而不是我找你做嘞;第二.任何手術都是有風險,萬一出了事我這診所不負責任。我是說萬一,當然這個萬一是不會有的,大哥你就放心好了。如果同意你就在上面籤個字,另外再寫一份給我,中嗎?”
“中,就是今兒做了,明個我死了也不會願你嘞。我已太煩這個疙瘩了,你就快動刀子吧。”
小江就準備拉疙瘩所需的東西。
“這痳藥也很貴吧?”周東喜看着在裡屋一瘸一拐拿這拿那的小江說。
“是啊,麻藥得佔這小手術的一半費用了。”
“那能不能不打啦?”
“不打你受得住嗎?疼啊!”
“能吃得住,你手術刀快,一下就割下來咧,不疼。再說,麻藥勁過了還是疼不是。” 於是麻藥也不用了,直接拿刀子拉。
一開始拉,周東喜還能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但是他也不能叫喚,咬牙忍着。可拉着拉着他就感覺不到疼了。好像小江不是在自己身上拉肉,而是在豬身上慢條斯理地撕一條小肉下來,緊跟着鮮紅的血就滴答到小江準備好的一個銅盆裡。流得慢些的就順着周東喜的鼻子流到他的嘴巴里,流到他白白的汗衫上。周東喜覺得小江是在他腦門子上拉了十多分鐘,才把他的“煩惱”取下來的。
小江給他縫了針上了藥,血纔算慢慢止了。血止了,周東喜的疼又鑽心地來了。
“這麼多血,你殺人啦小江?”正這時村裡的寡婦馬悅濃妝豔抹地來了,一說話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流多少血了,你個浪娘們,還沒你來那個多嘞。”小江抹了把汗,又把汗水浸透的上衣脫掉說。
“這也特嚇人咧,流的血都用盆接咧,弄得跟殺豬場似的”馬悅說完還自個“嘎嘎”地笑了。笑得周東喜身上一陣發毛,渾身都起了層老雞皮。
“那啥,兄弟你和他嫂子說話,俺走咧。”周東喜忍着疼痛說。
“大哥,四百八十塊啊!記着。”小江瘸了個腿送出幾步說。
“先記着吧,等打嘍麥給你。”周東喜捂住腦門,渾身是血地走了。
“媳婦兒在家嗎?”等周東喜走了,馬悅一邊吐着嗑出的瓜子皮一邊向小江那兩層漂亮的小樓看了看問。
“沒有,回孃家去了,你找她弄啥?”
“咦!我找她弄啥,我找她弄啥?我又不是同性戀,我找你嘞。”說着往小江肩上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