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羅四叔頷首,把脫下的大氅隨手遞給侍立一旁的丫鬟,“我去看看璋哥兒。”
胡氏怔怔看着羅四叔。
這是她的男人,剃了鬍鬚後,英俊郎闊一如當年,可久別重逢後,他爲何能如此波瀾不驚?
胡氏又下意識的看了戚氏一眼。
是因爲她嗎?老爺對她的感情更深厚一些?
六郎站在角落裡,沉默的抿着脣望着羅四叔的背影。此時的他再沒有在璋哥兒面前的兄長風範,又恢復了平常沉默寡言的模樣。
不料羅四叔忽然回頭,嘴角掛着淺淡和煦的笑意:“六郎,來父親這,我們一起去看璋哥兒。”
六郎眼睛瞬間瞪大,臉上有難掩的錯愕,身子卻是忘了動。
羅四叔轉過身,大步走來一把把六郎扛起來,笑道:“走嘍。”
棉簾猶在晃動間,父子二人已然不見了,室內就剩下了戚氏和胡氏。
不多時後,羅四叔牽着六郎出來,面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只是坐在椅子上等着馮大夫出來。
又等了片刻馮大夫進來,見羅四叔在,忙作了個揖,並把藥方遞了過去。
“小兒到底爲何腹瀉致昏迷的地步?”
馮大夫有些爲難。
“大夫但講無妨。”
馮大夫掃了戚氏和胡氏一眼,猶豫了一下才道:“剛聽夫人說哥兒喝了幾口蜂蜜水。可哥兒這個年紀,就是體弱喝上一口蜂蜜水也不至於腹瀉致昏迷。看這症狀,倒像是。倒像是喝了什麼利瀉之物……”
話音剛落,就聽咣噹一聲,胡氏打翻了放在手邊的茶蠱,已經冷掉的茶水順着桌几流下來,浸溼了裙襖。
她卻顧不得,撲過來仰着頭望着羅四叔,淚珠滾滾而落:“老爺。璋哥兒一路上都沒好好吃東西,您是知道他吃飯不行的。就,就剛剛喝了一盞蜂蜜水——”
胡氏心情格外複雜。
她不知道這個馮大夫到底是醫術不濟,還是有什麼其他緣由,爲何這番話。竟像是順着她的心思來說的呢?
馨園那邊,田氏喝了一口熱茶,就笑着對一旁的丫鬟道:“既然知道四房新來的哥兒病了,也不好沒有表示,去我那私庫裡取些補品送過去。”
“是。”丫鬟領命出去了。
田氏就對已經養好身子的田嬤嬤道:“那馮大夫,懂得我的意思吧?”
“夫人放心,老奴特意多提了一句,夫人交代要好好給新來的哥兒看看,馮大夫定會明白的。”
“那就好。”田氏莞爾一笑。
這國公府。其樂融融也太久了些,甄氏如今風頭正盛要暫時避之,其它兩房再安穩下去。一旦等甄氏站穩了腳,她這當了十多年的管家婆就只能功成身退了,平白爲他人做嫁衣裳!
田嬤嬤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道:“夫人,按理說老奴不該多這個嘴,只是要不說。又怕您將來吃虧。”
田氏橫田嬤嬤一眼:“奶孃,有什麼話你還不能跟我說的?”
“夫人。您看老爺最近是不是太忙了些?老奴雖不懂外面的事,可也知道,往年老爺從沒這麼忙過呢。”
田氏聽了心中一凜。
對朝廷上的事,她也鮮少過問的,不過人家都說鴻臚寺是個清閒所在,怎麼老爺比往年在兵部時還要忙了呢。
田氏深知,自打淑娘那件事後,夫妻二人感情就越發淡了,這麼好幾個月,老爺一次都沒在她屋裡過過夜。
要知道,她也才三十多歲而已,就是老爺,四十歲還不到呢。
田氏狠狠一拍桌子:“奶孃,他定是在外面又有人了!”
“夫人,也許是老奴想多了,要是影響了您和老爺的情分,那就是老奴的罪過了。”
“不,奶孃,你這樣一提,我才琢磨過來。自打那日晚宴老爺沒回,此後他但凡回來一趟,只是在老夫人那匆匆請個安就走。他一個芝麻大的小官兒,能比內閣大臣還忙不成?再者說,他什麼時候素過這麼久?我明白了,他定然是晚宴那日得的手,食髓知味了,這個殺千刀的!”
“夫人,您消消氣。”
“我怎麼消氣,他老實了這些年,怎麼忽然倒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外室一個接一個的養!”
田嬤嬤暗自嘆口氣。
夫人這也是當局者迷了,老爺既然不是個安分的,哪可能是忽然開始養外室的,只是以前掩飾的好,沒被發現而已。
“夫人,您忘了那個淑孃的事兒?”
田氏臉一沉。
她當時豁出臉面撒了潑,淑娘是被老夫人做主發賣了,可他們夫妻情分也淡的不成樣子了,現在想想,倒是得不償失了。
“奶孃,你派個小子在老爺衙署門口守着,把那個狐狸精給我找出來!”田氏狠狠舒了口氣,“這放在身邊盯着,總比養在外面放肆強!”
“夫人放心,老奴知道怎麼做的。”
田氏派去的丫鬟綠娟到了玉園時,被攔了下來,隱隱約約聽到裡面四老爺帶着隱怒的聲音傳來。
“喝了利瀉之物?馮大夫可查出是什麼?”
“這……這也只是在下的推斷罷了,不過四老爺放心,哥兒吃了止瀉的藥,應該就會好轉的。”
羅四叔薄脣緊抿,不怒自威:“馮大夫認爲小兒腹瀉不是喝蜂蜜水的緣故,又推測喝了利瀉之物,那是說蜂蜜水裡還放了別的嗎?”
“這,這在下就不知了,在下只是就事論事罷了。”馮大夫只覺後背冒了冷汗,涼颼颼的。
羅四叔冷笑一聲:“希望馮大夫是就事論事。”
這時一個丫鬟挑簾而入:“老爺。夫人,老夫人請了太醫來看小公子。”
“這麼快?”戚氏微怔,見羅四叔面帶疑惑。就解釋道,“剛命含蕊去和老夫人請示,想請個擅長兒科的太醫來給璋哥兒看看,倒是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
那丫鬟就笑道:“是夫人和老夫人想到一起去了。老夫人聽說小公子身子弱,請了太醫來給調調的。”
戚氏聽了這話,微微抿了脣,隨後又笑了:“還是老夫人想得周到。”
隨後太醫進來。診治了璋哥兒從暖閣退了出來,問到喝了蜂蜜水時。搖了搖頭,道:“小公子這病因,就出在蜂蜜水上。”
一屋子人皆訝然,那一直未走的馮大夫更是忍不住問出聲來:“蜂蜜水?不可能。蜂蜜味甘性平,解毒潤燥,富貴人家飲用蜜水是常事。”
太醫只是輕瞥了馮大夫一眼,就看向羅四叔,解釋道:“蜂蜜本就有緩瀉的作用,且根據下官多年的摸索總結,發覺幼童是不宜飲用蜂蜜水的,甚至喝多了,個別幼童會出現中毒的症狀!”
“什麼?”這下子。在座的人是徹底驚了。
這樣的理論,簡直是駭人聽聞。
“這也只是下官一家之言罷了,不過看小公子那症狀。卻是屬那種個例,至於另外飲用了利瀉之物,那就純粹是無稽之談了。以小公子的體質,若是利瀉之物入了口,恐怕現在早已虛脫不成形了。”
說到這環視衆人一眼,叮囑道:“以後貴府這位小公子的飲食要過細些。稍後下官寫幾張食療方子,小公子年紀太小。還是以食療爲主。”
等太醫走後,未等羅四叔開口,馮大夫就告了罪掩面走了,田氏派來的丫鬟綠娟才得進來,把補品交給了戚氏。
羅四叔盯着綠娟離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抹深意。
胡姨娘的住處,戚氏早就命人收拾妥當了,現在璋哥兒安定下來,戚氏就命人領胡氏一行去了西跨院安置帶來的行李等物。
室內就留了羅四叔和戚氏二人說話。
“茜娘,以後院子裡再有誰不舒坦,就稟了母親,請太醫或者醫館的大夫來看,那馮大夫,我看是不可用了。”
“幼童飲用蜂蜜水可能會中毒一事,聞所未聞,馮大夫不知曉也是難免的。”
羅四叔搖頭:“人皆有私心,或是明哲保身,或是有利可圖。馮大夫在不確定的情況下就說璋哥兒吃了利瀉之物,總有種惟恐天下不亂的感覺,這卻和他身份不符了。”
羅四叔眼中閃過冷光,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倒是要看看,這馮大夫妖在哪裡!
“只是偶爾的頭疼腦熱,就煩擾母親,倒是不妥了。”
“這也好辦,我們自己請大夫,每次和二嫂說一聲就是了,診金就我們自己出了。”
戚氏點了點頭,又問:“璋哥兒既然記在我名下,那以後是隨六郎一起住,還是跟姨娘一起呢?”
羅四叔猶豫了一下:“我問問胡氏的意思吧。”
說着挽了戚氏的手,坦言道:“茜娘,胡氏她實在情況特殊,我不能完全以尋常妾侍待之,你——”
養在嫡母身邊的庶子,和養在姨娘身邊的庶子,將來身份自是不同的,見識、教養,甚至將來出門走動結識的圈子都不一樣。
他願意給胡氏一個選擇的機會。
“老爺,我明白的。”戚氏緩緩靠在羅四叔懷裡。
沒有胡姨娘,她早已與良人陰陽相隔,當一輩子心若死灰的孀婦,就是現在這酸澀的心情,都是奢望了。
現在這局面,她苦,他又何嘗不苦,說到底,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一聲嘆息逸出,微不可聞。
羅四叔身子一震,攬住戚氏的手更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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