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躲避不了的
在書院的日子過得充實,不知不覺的便到了五月份,這個月各門課程的先生們都佈置了小考的內容,溫華明顯的感覺到周圍原本鬆散的課堂氣氛驟然緊張起來,課後玩鬧的同學漸漸少了。
這天玉竹做了紅豆丸子,甜而不膩,她嘗着很好吃,便讓人裝了三份給要好的同學送去,不多久滴珠和柏香帶回了兩份對方的回禮和一個口信。
“主子,袁家大姑娘回了一盒棗脯,封家姑娘讓奴婢捎了雙扎花鞋墊給主子,戴家二姑娘說她一會兒就過來,讓奴婢先回來說一聲。”
聽到戴家二姑娘要過來,溫華趕緊讓人收拾房間,把那些攤開的書本和繡活兒都整理整理,又讓玉竹去廚下準備些解暑的水果和涼茶。
戴家二姑娘名叫戴清欣,是溫華的同班同學,她年紀比溫華還要小一歲,父親在外省做官,因爲母親身體不好,無法跟去任上,她和哥哥姐姐從小便隨着母親寄住在外祖家中,雖然看上去彷彿是個不愛說話的內向姑娘,但和朋友們相處時卻是個性情爽朗的。
溫華覺得她是個聰明人,比多數同年齡的小姑娘心智更爲成熟些,平日裡也不主動和人爭競,不像某些千金小姐那樣嬌氣,即便偶爾使使小性子也顯得天真可愛,便不由自主地將她當作妹妹看待,對她很是寵溺,有什麼願意和朋友分享的東西也總是先緊着她,好在幾個朋友之間就數戴清欣年齡最小,溫華這樣做倒也無可厚非,戴清欣對待朋友似乎都一視同仁,但私下裡卻總愛黏着她一起玩耍,她這會兒帶了個小丫鬟過來,溫華認得那是她身邊一個叫作春雨的二等丫鬟。
溫華替她倒了一盞晾涼的甜茶,又讓人盛了些湃涼的瓜果端上來,“昨兒你不是說今天要找你姐姐去練琴麼?怎麼有時間過來了?”
戴清欣接過丫鬟春雨遞上來的帕子,輕輕拭去額頭上的薄汗,有意避開人說話,便指着春雨道,“這小丫頭整天心心念念惦記着你家的好吃的,還說要拜師呢,這不,今兒我把她帶來了!”她歪着腦袋笑嘻嘻的看着溫華,“怎麼樣?你家玉竹收不收徒弟?”
“收呀,謝師禮拿來。”
“收也輪不到你收啊——”戴清欣丟下瓜皮,擦擦嘴巴,朝柏香招招手,“柏香你帶春雨去玩吧。”
小丫頭要是想去找玉竹,自己去就可以了,何必還要叫上柏香?溫華猜她也許是有話要私底下說,微微一笑,“那柏香你就帶她去吧,順便看看廚房今天準備了什麼菜色。”她轉而對戴清欣說道,“在我這兒吃飯吧?上回你不是說喜歡吃我這兒的軟炸糯米餅麼?前兒家裡才送來了些新糯米和香米。”
戴清欣嘻嘻一笑,“那我還要吃那回吃過的豆腐餡兒的包子——”
溫華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你還真是不客氣呀!”
“主人好客,客人自然盛情難卻。你這兒有豆腐麼?沒有的話我這就叫人下山去買?”
“得了吧,你都說我熱情好客了,哪裡還能勞你大駕?”
堂屋裡就剩下她們兩個人,溫華見戴清欣仍然不想提起話頭,便道,“我這兒新得了幾樣小玩意兒,你要不要看看?”
兩人來到溫華的臥室,溫華拿出一隻小匣子,裡面裝着用珠子和細紗堆成的小花釵十二支,溫華戴不了這許多,便讓戴清欣挑兩支要送給她。
戴清欣挑了一支橙紅色的插戴在頭上,又挑了一支淺紫色的。
溫華翻出一隻小木盒幫她把那支淺紫色的花釵裝好,“你不是喜歡戴一對的麼?怎麼挑了不一樣的顏色?”
這本就是她隨口問問,不料戴清欣卻嘟起了嘴,“今兒本來是打算去我姐姐那兒練練琴,可她那兒鬧哄哄的實在讓人心煩。”
見她一臉不樂意的模樣,溫華料想她多半就是爲了這事纔來的,“怎麼了?你姐姐那個性子可不是個好熱鬧的呀……”
“哪裡呀——說是丟了一支釵子,把院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出來——嘁,就爲了一支戴了六七年的舊釵子,鬧得滿院子的人雞犬不寧的,”戴清欣撇了撇嘴,“她要是能把這心思分出一半兒來放在家裡,也不至於——哼!”
“既然是舊釵子,又這麼愛惜,那肯定是重要的人送的,”溫華看看小盒子,“莫非丟了的那支釵子也是紫色的?”
戴清欣滿臉的不高興,“不是,綠色的。”
溫華啞然,“那你……”
戴清欣繃起了小臉兒,賭氣似的捶着桌子,“我就是要讓她知道,沒有什麼人應該理所當然的順着她!”
溫華忍不住抿起嘴角笑了,從匣子裡挑出另一支相似的橙紅色小花釵給她插戴上,“她好歹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你不對她好,還有誰能對她好?”
這話說得有道理,戴清欣自認是個講道理的人,可想起自己那不爭氣的姐姐,仍然忍不住嘟囔了兩句,“至少你比她對我好……”
“我若是你親姐姐,你可就不會這麼說了,因爲是至親之人,對你再好也不需誇讚。”
戴清欣低下頭不吭聲,溫華笑了笑,抓了把炒花生慢慢剝着吃。
過了好一會兒,戴清欣突然擡起頭來,咬了咬下脣,道,“溫華姐,你累麼?”
“什麼?”溫華被她問得愣了一下,“還好,今天課又不多。”
“我不是說那個。”戴清欣小臉兒嚴肅得很,“我是說……我一直覺得咱們幾個人中間,你是最謹慎的了,有時候寧願自己吃虧也不願意跟別人去爭,至於這麼委屈求全麼?這麼小心謹慎地過日子,凡事尋求圓滿,我都替你累得慌,你不覺得累麼?”
溫華遲疑着抓抓耳朵,“還好吧……”
“嘁,這算什麼回答?”
看到戴清欣一臉的不滿意,溫華撲哧一笑,“我自過我的悠哉日子,不重要的事情又何必去計較呢?有那跟人吵架的工夫我做點兒什麼不行呀?再說了,”她剝了顆花生塞到戴清欣嘴裡,“你看這書院裡有哪個是咱得罪的起的?”
戴清欣怔了一會兒,突然就嘆了口氣,“溫華姐,你說做人怎麼就這麼難呢?”
她這麼沉重的語氣倒是溫華從未見過的,“你這是怎麼了?”
戴清欣擡眼看看溫華,又低下頭去,一字一句的說道,“溫華姐,這話說出去我也不怕你笑話,只是你不要跟別人說。”
溫華料想她將要說的八成是她家裡的私密事,而且還不一定是什麼好事,想了想,說道,“你要是擔心讓別人知道,就不要告訴我了,保不準隔牆有耳被人聽去了。”
聽她這麼說,戴清欣反倒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不會亂說,即便被別人知道了,也不會是你說出去的。”她停了一下,說道,“我跟你說過,我母親身體不好,我和哥哥姐姐從小就跟着母親住在外祖家裡。”
溫華點點頭,“嗯,你是說過這事。”
“不光是這樣……其實,他們以爲我還小不知道那件事,可我早就知道了——我父親在外地早就納了妾,還生了四個兒子,最大的那個比我還大一歲呢!”說到這兒,戴清欣皺眉看向窗外,“打從我記事起就沒見過父親幾次,他只有在每三年一次進京述職的時候纔會回來看看,要不是奶孃悄悄抱着我去看他,我都不知道他是我父親,聽說……他準備擡那個妾作偏房……”
聽到這種事情總是讓人不太舒服,溫華拉住了她的手,“清欣……”
戴清欣勉強掀了掀嘴角,“我沒事,我纔不會爲了他難過呢,他既然把我們拋下了那麼久,就是沒把我們看作他的孩子,原本想着清清靜靜的過了這幾年,只要他以後不少了我的嫁妝,我才懶得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等將來他死了我自然也少不了去給他磕幾個頭。”她嘲諷地一笑,“去年年底的時候他又回來了,說難得一家人團團圓圓過個年,要把母親和我們兄妹三個接到他賃下的宅子裡,他說得倒好聽,以爲別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我母親因爲又犯了病,外祖母沒讓她去,所以只有我們兄妹三個過去了,結果你猜怎麼着?那女人跟當家奶奶似的擺足了威風,倒把我們當作了客人,父親還說她是我們的長輩,要我們給她見禮!”
這樣的要求的確是過分了,這年頭,妾不過是奴婢,即便生下主人的孩子也仍然是奴婢,偏房也不過是高級一點的妾而已,哪有主子給奴婢見禮的?戴父的確是做得過火了。
“你沒有給她行禮吧?”
雖然這件事已經過去半年了,可戴清欣再次提起來仍然氣哼哼的,“哼,一個妾罷了,也敢受我們的禮!父親他糊塗了,我們可沒有犯渾,當時我哥哥就問他,‘若是母親來了你要將她置於何處?’他臉色就有些變了,說我母親身體不好,過年的這段日子還要勞煩姚氏照顧我們云云,誰耐煩聽他囉嗦,我直接指着那女人的幾個小崽子告訴他們先去拜見我母親再說別的。”
“那女人一聽就哭了——我還沒見過那麼不值錢的眼淚呢!可恨我姐姐這個不爭氣的,說什麼大過年的不好鬧情緒,兩邊和稀泥,弄到後來反而是我和我哥里外不是人,第二天我去她房裡看她,她捧着一匣子珠寶首飾讓我挑,我一開始還以爲是父親給他的,後來才曉得是那女人給她的,我罵她狼心狗肺對不起母親的養育之恩,她倒說我不知好歹,說家裡的錢都在父親和那女人手上,不順着他們些,將來連嫁妝都沒有。真把我氣死了!”
溫華聽了直皺眉,“怎麼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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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戴清欣向後仰倒躺在炕上,使勁捶了幾下褥子,又立即坐了起來,“聽說那女人打算這個月帶着她兒子們來京城,還特地給我姐姐寫信說等我們放了假就請我們去她那裡玩,我可不願意讓她再噁心我,我母親最近身體剛好些,不能讓她再爲我們操心了,溫華姐,這事兒只有你能幫我啦!”
溫華詫異地看着她,“這種事……我怎麼幫你呢?”
“好辦得很!”見溫華沒有直接拒絕,戴清欣來了精神,“我姐姐打算藉着我的名義去那女人那裡,若是我另外有事去不了,她也不好意思自己去,要不然我外祖那關就過不了。溫華姐,我跟家裡說我要去你那裡做客,行不行?”
溫華眨眨眼,這法子倒不是不行,可是……“你難道要把整個假期的兩個月都用來躲避那個女人麼?那可是整整兩個月啊,你母親會想你的。”
戴清欣嘟起嘴,過了一會兒又搖搖頭,“沒事,哪怕我天天回去看她也沒關係,就說你這兒請了個好繡娘,我要跟着學針法,我母親不會不同意的,到時候我姐姐沒法借我的名義,她又不可能說自己想去那邊,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
“啊……可以啊,只要你家裡同意就行。”溫華暗自唏噓,人家的家庭矛盾她一個外人還是不要多過問了,到時候只招待她好吃好玩就可以了……
送走了戴清欣,她拿着繡活兒坐在窗前,回想戴清欣所說的事情不免心潮涌動,以後……她會不會也因爲丈夫的薄倖而遭遇難堪呢?……畢竟在這個世道對女子的要求太過嚴苛,而男子薄倖卻反而可能成就風流美名,她搖搖頭,這種擔憂是不能避免的,不能正大光明的反對納妾,不能拒絕丈夫尋歡作樂……
窗外的樹木濃綠茂密,丫鬟們在廊下一邊做着繡活一邊低聲聊天,溫華輕輕嘆了口氣,顏家勢大,那個四十歲無子方可納妾的約定不知能不能作數,即便不納妾,也會有大把的通房和丫鬟擺在那裡,真要有那樣的心思的話,哪裡能攔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