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遇喪事
外面鬧哄哄的聲音逐漸遠去,新房裡靜悄悄的,喜娘已經跟着撤了出去,按照先前的安排,雁竹和千冬在屋裡陪着她,鈴蘭和管茶水的秋兒在外間候着,妙妙則領着剩下的人去收拾她們自己的住處……
溫華留意到外間堂屋裡的那兩個顏家的丫鬟依然守在那裡,不由多打量了兩眼——這兩人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白淨面龐,氣質沉靜,其中一個還頗有幾分姿色,她們的衣裙是由淺綠和乳白色的素布製成的統一式樣,頭上全無一星半點兒首飾。
她暗自點了點頭,這顏府的當家人真是好手段,只看這丫鬟們的表現便立見高下,佯裝拭汗捏着帕子蘸了蘸鬢角,雁竹立即挪了過來低聲問道,“主子可是熱了?渴了?”
溫華微微點頭,“開扇窗戶吧,通通風,給我扇子,再衝一盞蜂蜜水來。”
雁竹去開窗,千冬挪步到門口吩咐秋兒,“主子渴了,且衝些蜂蜜水來。”
秋兒聽了吩咐趕緊應下,正要往外走,站在堂屋屏風前的那個有幾分姿色的顏家丫鬟幾步走到千冬身旁,施禮笑道,“這位姐姐,大廚房裡正忙着前頭的宴席,奶奶口渴想必是不願意多等的,如不嫌棄,這院子後頭倒是有個新修的小廚房,最是乾淨,不如用那裡的竈頭燒水。”
千冬還禮,這離得近了才發覺對方身材高挑,竟比自己高了半頭,琢磨着她說的這一番話聽着也有道理,正在猶豫要不要答應,就聽裡間臥房有聲音說,“既然是新修的,想來還沒用過,主子說了,今日裡大家都累了,就別折騰了。鈴蘭你帶秋兒去把小炭爐取出來,不過是一口兩口茶,用那個燒也快些。”
鈴蘭和秋兒行了禮,匆匆去了。
那身條高挑的丫鬟瞥了裡屋一眼,意識到自己身邊還站着千冬,笑了笑,露出一對淺淺的小酒窩。
千冬眨眨眼,笑着向她點了點頭,“多謝姐姐提醒。”
那丫鬟嘴角一翹,“不必多謝,以後一起伺候主子,還請姐姐多指點玉蘭。”
依照時下的風俗,婚宴要一直持續到太陽落山,客人們可以早走,新郎官兒卻是要敬陪到底的,溫華暗自估算了一下,自個兒少說還要在這裡木頭人似的坐上兩個時辰……蜂蜜水很快端了上來,溫華喝了兩口,覺得精神好了許多,她挺直了腰,掩脣無聲地打了個哈欠,閉目養神。
“主子,主子?”
“嗯?”溫華微微睜開眼睛。
千冬低頭附在溫華耳邊,“這府裡的幾位姑娘來了,說是大奶奶讓她們來陪您說話的。”
“快請進來。”
來者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一身櫻桃紅的華服,頸間套着付麒麟墜兒的金項圈,打着精緻的粉色纓絡,年紀雖然不大,行爲舉止間卻顯示出良好的儀態,“惠新見過嫂嫂,給嫂嫂請安。”
溫華起身回了半禮,看着她笑了,“妹妹快請過來坐。”
小姑娘卻沒有挪動腳步,而是回頭看向身後,溫華隨着她的目光向前走了兩步,外間堂屋和內室之間的帷幔忽然抖了抖,原來後面還躲着幾個年紀更小的小囡囡,一個個笑嘻嘻的,脣紅齒白可愛得緊。
“你去!”
“你去啦——”
“去——”
幾個小囡囡互相推搡着,最後還是惠新輕咳了一聲,她們才安靜下來。
“快出來見過嫂嫂,誰教你們這麼沒規矩的?”
一隻穿着團花綠繡鞋的小肥腳丫從屏風後面邁了出來,這小丫頭也不過四五歲的年紀,似乎有些害羞,邁着小短腿兒躲到惠新的身後,兩手扶着惠新的胳膊只露出半張臉來,露出靦腆的笑容。
惠新見她們一個挨着一個老老實實的出來了,便讓她們站好了給溫華行了禮,一番介紹之後溫華知道這幾個小姑娘與顏恕同輩,分別是顏府八姑娘、十一姑娘、十二姑娘和十七姑娘。
千冬帶着那兩個顏家的丫鬟把房間裡的小圓幾和繡墩移了過來,擺上果子和茶水,最小的那個在繡墩上有些坐不穩,溫華索性抱着她讓她坐在自己腿上,見雁竹已準備好了荷包擺在托盤裡奉上,溫華便接過來放到桌子上,笑道,“這是我平日裡閒時做的幾個荷包,粗陋得很,妹妹們若不嫌棄,就拿去玩吧。”
對着眼前五顏六色的荷包,小姑娘們也喜愛得緊,只是對着新嫂嫂有些靦腆,不敢太過放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意思伸手,最後還是惠新從托盤裡取了只淺藍色的,道了句“謝謝嫂嫂”,小姑娘們才各自拿了,一一道謝,掛在身上賞玩,後來見溫華這個小嫂嫂是個好親近的,便也放開了膽子,有說有笑起來。
有閒話聊着,時間便過得飛快,幾人吃着果子喝着茶水,不知不覺間天色便暗了下來,將要上燈時,齡哥兒領着保元來把惠新幾個叫回去了。
屋裡喜燭燃得正旺,千冬點燃了一架七頭的油燈燈臺放到梳妝鏡前,待送來熱水,兩人伺候着溫華卸下滿頭珠翠,洗了臉重新上妝後挽了個舒適簡單的髮髻,褪□上的那件大喜服,選了條珍珠白繡金的百褶裙和正紅色的七寶團花衫,因之前出了汗,便索性連內衫也換了。
妙妙和鈴蘭替下了玉蘭和梔芳,就是一直守在堂屋的那兩個顏家的丫鬟,讓她們回自己的住處歇息歇息,玉蘭似是心有不甘,欲要分說一番,卻被梔芳悄悄扯了一把,只得退出去了。
雁竹依照常例檢查了門窗,見溫華面露疲色,便道,“主子,要不要揉揉肩?”
溫華點點頭,雁竹便來到她身後,小心的避過溫華新挽上的髮髻,爲她按摩起來。
“幸虧荷包準備的多,要是照這樣下去,主子自己繡得恐怕就不夠了。”
溫華舒服的“嗯”了一聲,“今天小孩子多,所以一下子去了不少,明天奉茶的時候要用的都是有數的,不至於不夠。”
越是像荷包這樣的小東西,越能顯出女紅功力高低,這東西小,做得再精細,兩三天也能做出一個來,因此雖說花了她不少工夫,然而畢竟是送給顏家長輩和晚輩們的禮物,所以還是得仔細做,不過像那描花樣、裁剪、配色等等,便交給身邊專擅此事的丫鬟們去做,自己只管繡和縫,好歹在成親之前趕製出來了,另外爲了以防萬一,還在繡坊訂做了一批。
她想了想,又道,“顏家那些有臉面的管事婆子,若是要打賞,就用繡坊裡訂的那些吧。這院子裡原來的丫鬟小廝就不給荷包了,每人給個半兩的紅封。”
雁竹應下,笑道,“繡坊裡訂的那些荷包,也需一兩銀子一個呢,何況裡面還放了銀餜子。”
溫華笑了笑,對她說,“等該送的送完了,若是還有剩下的,你們一人挑一個玩吧。”
溫華實是疲乏,這會兒又不能自顧自的躺下歇着——至少要等顏恕回來歇下,自己才能好好休息,不過……
當初訂婚的時候和顏家說好了要等自己及笄後行過及笄禮兩人才能同寢,但是時下女子成親的時候若還未及笄,通常女子家裡會爲女子提前舉行及笄禮,只有極少數的人家纔會依據古禮等新娶來的兒媳長到十五歲爲她舉行及笄禮之後再安排新人同寢……
唉,不知道她的這位婆婆是個怎樣的人,先前從元真那裡聽來的可不是什麼好評價啊。
她正歪在牀頭琢磨着,忽聽得遠處傳來陣陣鐘聲,不禁吃了一驚,今天是什麼日子,不晨不暮的竟響起鍾來?
屋裡幾個丫鬟年紀雖小,卻也知道在這京城之中,鐘鼓都不是隨便響的,難免有些驚慌,溫華一邊安撫了她們幾句,一邊留神暗暗數算鐘聲。
這鐘聲反覆響了三遍,足足敲了有小半個時辰,溫華怕數錯了,便耐心地等到第三遍敲完,確定了自己沒有輸錯,想起其中所代表的意思,臉色當即就白了幾分。
愣了一會兒,她回過神來,站起身來回踱了兩步,“雁竹,找套素色的衣裙出來,不要綢緞的;千冬,你去把那套天青色的牀帳帷幔都取出來,還有素色的被面也拿出來;鈴蘭,你去後邊兒,讓丫頭們都警醒着些,把素色的衣裳都準備好,頭花首飾暫且都收起來——現在就去!妙妙,給我研墨。”
她知道眼下這一院子的人都指望着她,爲了今後着想,斷不能行差踏錯……她長出了口氣,定了定神,心裡打着腹稿,等研好了墨,運筆如飛的寫好了兩封信,蓋上自己的印信,取來漿糊封嚴實了,交給妙妙,“你去找秦小巳,讓他換件不起眼的衣裳回一趟永寧坊,這兩封信一封給大管家,另一封給二爺,”想了想,又道,“雁竹,你拿四個二兩的紅封給妙妙。”
妙妙將信揣在懷裡,接下四個紅封,“這紅封……”
“四個紅封留兩個給秦小巳他娘,餘下兩個給秦成家的。”
妙妙立即就明白了溫華的意思,道,“路上有人問起,我只說主子賞了紅包,給她們送過去好沾沾喜氣。”
溫華的猜測沒有錯,沒過多久,就有主屋服侍的嬤嬤過來傳話,“給新奶奶請安。前邊兒剛得的消息,山陵崩了。太太和三太太吩咐各房換上素服,大紅大紫的顏色都換下來,府裡已然着人去買白麻布了,最晚明天就都得換上。”
溫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問道,“太太現在在哪?客人們都散了麼?”
“鐘響過後,客人們就都散了,太太這會兒和三太太正在宜信堂議事呢。”頓了頓,那嬤嬤又道,“太太吩咐了,今日裡本是六爺和奶奶的好日子,然而辛苦了一天,大家也都疲乏了,新奶奶就不用過去了。”
溫華看了一眼雁竹,雁竹會意,忙上前扶住這位老嬤嬤,“辛苦嬤嬤了,不知嬤嬤怎麼稱呼?這是我們奶奶賞的。”說着,把一隻沉甸甸的素荷包塞進了嬤嬤手裡,“剛纔就聽見鐘聲了,只是不曉得府裡的章程,素衣素帳已然備好了,一會兒就能換上。”
那嬤嬤悄悄掂了掂手裡的荷包,琢磨着少說也有一兩半,面上不免露出幾分笑意,“謝奶奶賞,園子裡的姑娘少爺們都喊我一聲衛婆子,奶奶若是有差事,儘管使人去叫我便是。”
溫華笑了笑,略一沉吟,“太太本是好意,可哪能太太和三太太這般辛苦卻讓我這個做兒媳的……罷了,我還是過去吧,嬤嬤稍待,待我換上素衣裳,還請嬤嬤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