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元元回家

鄧元元回家

天很冷了,寒風呼嘯,窗外的樹上大半的枝椏都已經變得光禿禿的了,顯出一種頹喪的傷感。

院子裡靜悄悄的,整片菜地都蓋上了草苫子,防止下面的菜蔬被凍壞,井蓋兒蓋得嚴絲合縫,以防遇上突然降溫井水結冰,公雞母雞有些無精打采的劃拉着地面,羊圈裡那兩隻懷孕的母羊越發的毛色鮮亮,給它們準備的草料也越發精細了,小黑驢安安靜靜的站在新修的木棚裡,偶爾叫上兩聲。

廂房的門關的死死地,門環還用一根木條別住了,以防被風吹開。

廚房卻是大開着的,溫華正在裡面煮粥燒水切鹹菜,今天早晨忙這忙那的連早飯也燒晚了,雖然此時肚子餓的開始咕嚕咕嚕叫了,可是她心裡卻是極高興的,連眼角眉梢都露着喜意。

昨天鄧五爺讓鄧五奶奶來要了她的姓氏和出生年月,說是開始查黃冊了,趁着這次機會正好把她的名字報上去。雖然在秦遠那裡有秦麗孃的身份文牒,但是那畢竟還存在危險,讓秦家的那個秦圭知道了說不定又要想方設法將她滅口,所以爲了安全考慮她並不介意再有一層身份,何況她總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應該再要一個新身份。當初宋氏說了讓她跟着姓鄧,鄧溫華,這名字雖然有些陌生,但好歹以後她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不再是黑戶了。

但讓她這麼高興的並不只有這一件事。

那張紙上不僅寫了她的名字和生辰,嬸子還讓二哥把那個小嬰兒的名字也寫上了,雖然只寫了“鄧宋氏養女鄧元元”和撿到她的日期,但是卻意味着那個不幸被人丟棄又幸運的被人救回的小嬰兒從此成爲了宋家的一員了。

從昨天到今天,只要一想起這事,她就忍不住笑容滿面。

拿燒火棍撥撥竈膛,小火煨着粥,一碟五香蘿蔔,一碟醃臭豆子,點上幾滴香油,拌一拌,香啊!

平羽裹着一件棉襖從屋裡衝出來,“還沒好?快餓死了!”

溫華順手把那兩碟鹹菜遞給他,“先端進去,嬸子她們一會兒就回來了。”

平羽看看手裡的兩個碟子,“只有這個?”

溫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平時不也是這樣麼?”

他嘿嘿笑了兩聲,“可是,今天……怎麼也得做點兒好吃的慶祝一下吧?”

溫華一筷子敲上平羽的腦門兒,“今天是什麼日子?嗯?你這麼有空不如去把院子掃乾淨。”

“掃過啦!”平羽朝她做了個鬼臉,跑回屋裡了。

她笑了笑,從一旁挪過來一個黑釉的帶蓋兒碗,裡面是幾個煮熟的雞蛋,把已經涼了的水潷出去,又添了些鍋裡的熱水,用抹布墊着端着進了東屋。

正房堂屋的大門敞開着,東西兩間臥室的門上都掛着厚厚的棉簾子,一進到東屋就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暖意融融,屋裡燒了火炕,她把手裡的帶蓋兒碗放到炕頭的竈臺上面,用一件舊衣裳蓋上,又往竈眼兒裡添了些柴火。

炕上厚厚的鋪了兩層棉褥子,等晚上睡覺的時候把上面的那一層翻個個兒,裹上被子就能暖暖的睡到天亮。在與竈臺接壤的那一端炕頭有一道高出火炕一尺半,厚度約有半尺的矮牆,設這座矮牆是鄧家二哥的主意,一是爲了擋住燒柴火時漫出的菸灰,另外也能擋住從門縫裡鑽進來的冷風,矮牆內側罩了藍花布的牆圍。靠近矮牆的這一端最是暖和,將成爲新成員鄧元元小朋友的專屬鋪位,

沒錯,今天宋氏一早就不在家是因爲她去朝英家裡接鄧元元小朋友了,從今天開始,鄧元元小朋友將正式在這個家裡安家落戶。

坐在暖暖的炕上發了一會兒呆,她聽到外面裡有了動靜,立刻穿鞋跑了出去。

朝英娘懷裡抱着一個厚厚的襁褓先踏進院門,隨後是宋氏,她手裡提着一個包袱。

“嬸子!大伯孃!”她喊了一聲,連忙轉身去掀門簾子。

朝英娘到屋裡把小嬰兒頭上罩着的棉衣丟到一旁,露出了襁褓裡白嫩嫩的小臉兒,把她放在炕上,解開包紮的布條,溫華這纔看到竟是包了兩層棉褥子,怪不得這麼大,只見朝英娘把外面那一層棉褥子解下來蓋在小傢伙的身上,又用那件棉衣小心的罩住了孩子的額頭,只露出了眉毛以下的部位。

朝英娘挪了挪位置,坐在炕沿朝屋裡打量了一番,“行啊,你這屋裡還挺像模像樣的了,我看知仁回來的好,你就別生他的氣了,哎,我家那幾個小子什麼時候也這麼能幹,我就知足了。”

宋氏放下手裡的東西,倒了兩杯茶,一杯遞給朝英娘,一杯握在手裡,嘆了口氣,“他如今大了,自個兒心思也正,我罵他也沒用。既然已經回來了,我還能把他踢出去不成?趁着在家趕緊給他說個媳婦,省的將來怨我不管他。”

說到這個,朝英娘來了興趣,“說起來,我們家老大也該找了,你想找個什麼樣的?”

溫華正趴在炕上盯着元元小朋友認真研究她的睫毛,順便聽聽宋氏和朝英孃的對話。

宋氏看了她一眼,“溫華,餓了吧?你和平羽先去吃吧。”

“哎,知道了。”溫華順服的應了一聲,端了雞蛋出去了。

先把雞蛋端到西屋,瞧見平羽已經餓得趴在那裡了,看見她進來,可憐兮兮的擡了擡頭,“快餓死了!又冷又餓!”

溫華把雞蛋往炕桌上一放,“咱們先吃吧,嬸子她們要說話呢。”

這時只聽又有人敲院門,溫華道,“應該是二哥回來了,我去盛碗,你去開院門。”

鄧知仁肩上擡着兩捆人高的柴火,側身進了院子,把柴火靠在院牆上,收了扁擔就往屋裡走,溫華連忙拽住他,用手巾把他渾身上下都拍打了一遍才放他進去。

鄧知仁回來了,宋氏和朝英娘不好再繼續剛纔的話題,便喊溫華開飯。

幾個人圍着桌子就着鹹菜喝粥吃饃,一人一個雞蛋,說說笑笑倒也熱鬧,只是沒一會兒元元就又哭了起來,朝英娘只好放下筷子進屋給她餵奶。

溫華看看那晃動的棉簾子,想到元元自此不能喝奶,有些擔心的問道,“嬸子,元元還小吧?能斷奶麼?”

宋氏又掰了半個饅頭給她,“這會兒當然不能突然斷奶了,我跟朝英娘說好了,以後你每天上午去她家,把她給你的拿回來。”

溫華剛想問“是拿奶麼?”,看到在場的一大一小兩位男士,又把這話嚥下去了。

吃完了飯,溫華把碗筷收拾了,平羽擦了桌子,兩人回到西屋,見鄧知仁左手一支樹枝,右手一把小刀,正在那裡削削弄弄,不知在幹嗎。

“二哥,你幹嘛呢?”平羽坐到他身邊,籠着袖子看着。

“給元元削桃木刀桃木劍,”他看兩人一臉的迷茫,又補充道,“辟邪的,你們小時候肯定也有。”

溫華“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了,這分明是爲了把他支出來找的理由,她記得元元襁褓的繫帶上本就有一組紅繩掛着的手指長短、筷子粗細的木質小刀小劍。

她實在無聊,這會兒又看不進去書,就拿了針線活兒過來做。

手上拿着的是一雙鞋墊,和普通鞋墊不同的是,這一雙是用氈子做的,氈子做裡,外面蒙上一層棉布,繡上簡單的圖樣,既軟又暖,還不會變形、掉毛。針線簸籮裡還有幾雙大大小小的這樣的鞋墊,上面畫了簡單的花樣子。

平羽看一會兒這個,再看一會兒那個,終於坐回了鄧知仁的身邊,“二哥,明天打柴的時候帶我一起去吧。”

鄧知仁擡頭看看他,“行啊,不過你可不許叫苦。”

平羽一挺小胸脯,大有一種“你別瞧不起我”的氣勢,“不就是砍柴麼!”

看着他那副拽拽的樣子,溫華就想到了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那句很囂張的“要不然我揍你!”,突然間就很想敲他兩下。

於是她就這麼做了。

平羽捂着腦袋,呲牙咧嘴,“你……”

溫華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打人的兇器——木尺,“什麼叫‘不就是砍柴麼!’,你當砍柴都跟你吃飯似的輕便?哼!”

“你——”面對溫華的挑釁和暴力,平羽氣得直瞪眼,過了好一會兒轉過臉去,“好男不和女鬥!”

報仇的感覺——真好啊!溫華看着被欺負的平羽,心裡舒坦極了。

突然間院門被捶得咚咚響,“嘭”的一生被人推開了,“有人沒有!給我出來!”

幾人吃了一驚,互相看看,起身來到屋外,宋氏和朝英娘隨即也出來了。

院子裡站着一個年輕婦人,二十多歲,皮膚微黑,細眉杏眼,穿着一身乾淨平整的藍布棉襖和黛綠色的裙子,手裡拉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滿臉不悅的看着屋裡出來的人。她瞥了兩眼溫華和平羽,撇撇嘴,隨即望向宋氏,瞧見宋氏身邊站着的朝英娘,方纔不情不願的叫了聲“大嫂”,道,“大嫂怎麼來這兒了?”

朝英娘淡淡的道,“有事就過來了,弟妹這是怎麼了?這麼大火氣?”

那婦人哼了一聲,“自然是有事。”說罷便不再看朝英娘,只將目光放在宋氏的身上。

宋氏曉得她來者不善,便道,“朝益他姨,屋裡坐吧,有什麼事非得站着說的?”

原來這就是朝益的那個後孃啊!溫華眨眨眼睛,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只見那婦人一皺眉,露出厭惡的神色,尖聲道,“不必了,我這兒帶着孩子呢,進去不好。今天來只爲一件事,從今以後朝益不會再來你家幹活了!我今天來就是告訴你一聲的,還有欠的工錢也該一併結清了。”

衆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她這是唱的哪一齣,但她說的那頭一句話大家都聽見了,那句話意思是宋氏是個寡婦,住的地方也腌臢,這實在是太過羞辱人了,宋氏壓住火氣,問道,“那朝益以後……”

“那就不是你管得着的了,”那婦人沉着臉,拽了拽正在東張西望的兒子,“今年他給你幹了近十個月,這工錢該怎麼算?”

她這般無禮,宋氏沉下臉色,她爲人隨和是不錯,可也不是任人揉搓的,於是板着臉看着那婦人,“當初讓朝益來幫忙是我和你婆婆定下的,要改的話也該是她老人家先提出來,至於工錢我自會交到朝益的手上,就不勞你這個後孃操心了。走好不送!”說罷,轉身進屋了。

溫華幾乎是崇拜的看着宋氏的背影,顛兒顛兒的跟了進去,給宋氏添了茶,送到她的手上,“嬸子,你別生氣。”

宋氏接過茶水飲了一口,“爲她生氣不值得。只是不知道爲啥她不讓朝益來了,原先不還好好的麼?”

過了一會兒朝英娘進來了,她臉色有些難看,一見到宋氏就有些歉疚的開口道,“都是我們做大哥大嫂的沒有管教好弟妹,讓你受委屈了……”

宋氏請她坐下,不在意的搖了搖頭,“她是她,你是你,她自己不長進,難道我還能遷怒於你不成?別放在心上。只是——她今天這是什麼意思?以往朝益在我這兒幹活兒吃飯,也沒見她來鬧過,這回是怎麼了?”

朝英娘握住宋氏的手,眼裡含着焦慮,“我也不清楚,剛纔問她,她只說是另給朝益找了個好活兒,三年就能掙二十兩銀子。這樣的好事我還沒聽說過呢,他這麼個小孩子就能掙這麼多錢了?”

這時鄧知仁進來了,皺着眉,一臉嚴肅,“大伯孃,這恐怕不是什麼好事。我只聽說過挖礦的或是賣給鹽場的若是簽了死契,能提前拿到二三十兩銀子,別的還沒聽說過哪兒有能一下子就掙到幾十兩銀子的好活兒呢,那可是拿人命換來的,千萬不能讓朝益去啊!”

朝英娘越想越心驚,站起身來回走了兩步,“不行,這事兒我得跟他爹說說!我先回家去了,有事兒就去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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