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匪患又兵患
鄧知仁晚間回來的時候,明顯神色不悅,梁氏給他端了碗茶,他端起來幾口喝完了,接過手巾抹抹嘴,“虧得今天去得早,要不然真讓隔壁的倒打一耙。”
宋氏手裡的紡錘一停,“怎麼?他們去告狀了?”
鄧知仁疲乏的靠着椅背,長出了一口氣,“我去的時候,他們正把屍首擺在祠堂門前哭訴,說他們兒子死在咱們家,定是被咱們害的。響馬來的時候我一直拿着弓箭和別人在一起,就是後來擡屍首的時候也是一樣,好在那些人願意爲我作證,後來我想起那些沒了的好布料都是溫華去運城的時候在大福祥綢緞莊買的,我以前聽人說過那大福祥綢緞莊賣出布料的時候都會在上面做上記號,何況他們家也不至於跑到運城去買布,所以我就把死了的那三個在咱們家所做的事說了,族長派人去他們家搜,果然就把那布料搜出來了,他們這才消停——只可惜咱們的糧食拿不回來了。”
宋氏怒目低聲罵道,“這都是什麼人啊——!趁火打劫的事也幹得出來!連臉面都不要了!”
鄧知仁一拳捶在桌子上,把屋裡的人都嚇了一跳,“本來遭了響馬就已經夠倒黴的了,偏偏官兵還來湊熱鬧!我在那兒親眼看見爲首的一個軍官,好像是個千戶,跟族長要二百石糧食,族長好說歹說才把價碼壓到了一百二十石,讓各家各戶按照田地畝數攤派,孤兒和年長無子女的老人不在其列,咱們家……也攤到了一百二十斤。”
一百二十斤就是一石糧食,可不是個小數目,整整兩袋還多呢,今天遭了響馬,本就損失了不少,這會兒又要孝敬上面……
溫華心中感慨,果然是兵患甚於匪患,響馬來了,大家還可以奮起抵抗,官兵來要東西,卻只能陪着笑臉談價錢。
宋氏嘆了口氣,無奈道,“既然躲不過,就交吧。咱家糧食還有多少?”
鄧知仁道,“前些日子買的好米好面都在地窖裡,另外還有高粱、豆子、小米、蕎麥,共計十五袋約有七百多斤,糧倉裡的都是高粱、蕎麥和豆子,高粱還剩下三袋,蕎麥兩袋,豆子多些,還有五袋,加起來一共不到五百斤。支持着過了年是沒問題,就是不知道今天這先例一開,以後不知會有多少來打秋風的,再一家一家攤派,只怕……”
宋氏面上的憂愁更甚,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地窖裡的東西先別動了,藏着吧,省得連這點兒東西也保不住。”
梁氏見婆母愁煩,就在一旁勸道,“娘,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您且寬寬心,咱們總不至於過年都過不去了,我的嫁妝田也不少,今秋收的糧食又沒賣,足夠吃到後年了,您擔心什麼呢?”
這話說的貼心,宋氏略略展顏,“媳婦你有孝心——可那是你的嫁妝,給你買脂粉買衣料的,你懷着身子,別多想了。”
梁氏卻搖搖頭,“哪有媳婦的糧倉滿滿的,卻讓娘您餓肚子的?只是我琢磨着眼下各處的糧食短缺,需得把我那倉裡的糧食藏起來一些,若是被人盯上了,咱們就真要餓肚子了,不如挪到家裡來藏起?”
宋氏遲疑的看看鄧知仁,見他沒什麼表示,問道,“地窖裡還能藏多少?”
鄧知仁指節敲了敲桌面,沉吟道,“要運過來也不能太招人眼目,一次頂多運一二百斤,那邊糧倉裡二十多石糧食……不如分作四份,在那邊再挖個地窖藏起一份,運過來兩份,那邊糧倉裡仍留下一份。”
這樣的安排合理,梁氏欣然同意,鄧知仁笑着看了妻子一眼,梁氏莫名有些羞意,臉上微微泛紅,低下頭去。
宋氏瞧見小兩口之間暗流涌動,只作看不見,轉而囑咐溫華和平羽道,“這事兒你們不可說出去,被人知道了,咱們可是要餓肚子的。”
溫華和平羽連忙點頭。
平羽道,“不知道先生那裡怎麼樣了,我們從學堂裡出來的時候先生也正要往家裡趕呢。”
“先生沒事,”鄧知仁道,“我適才在祠堂還看見他了,只是聽說他家人雖然都平安無事,糧食卻被搶了不少,我看他走的時候臉色不太好,按說他是有功名的,攤派糧食這事兒族裡也不會讓他承擔太多,興許……是家裡糧食不多了吧。”
“既然這樣,”宋氏道,“就把平羽明年的束脩提前交了吧,不給銀錢了,全折成糧食送過去,你今晚就送過去。”
鄧知仁應了一聲,起身就要去糧倉,走到門口又轉回來,“娘,送多少合適?”
宋氏遲疑了一下,道,“高粱一百二十斤,細面二十斤,平羽跟你二哥一起去。”
溫華有些吃驚,按照如今市面上的糧價,這些糧食足夠兩年的束脩了,市面上細面與高粱之間的價格相差了近十倍,僅二十斤的細面就完全超過了一石高粱的價錢。
待二哥和平羽走後,她便問宋氏爲何還要送兩樣糧食,宋氏道,“先生家裡即便還有細糧,多半也要拿去換成粗糧,他家裡幺兒和孫子還小,吃不得粗糧,這二十斤細面是咱們送過去的,他未必會賣掉。咱們家平日裡也是粗糧細糧摻着吃,不出意外剩下的存糧足夠吃到年後的,先生一向對你哥哥們照拂有加,你之前生病的時候也是他來給你看的病開的藥,咱們能幫的就幫一把吧,”她撫着溫華的背,“只是委屈我兒少吃兩頓細面饃饃了。”
溫華這才明白,她搖搖頭,乖巧笑道,“我少吃兩頓細面又怎的?吃粗麪纔好呢,吃了粗麪長得結實又有力氣,那個白期知倒是整天吃細面,可是人那麼瘦弱,我朝益哥比他還小几歲呢,不是照樣把他撂倒?”
宋氏無奈的點點她的腦門,嘆道,“真不知你怎麼就看他那麼不順眼!人家跟你平羽哥要好,對你也不錯呀。”
溫華皺起鼻子嘟着嘴,“娘你太偏心了,不能因爲他比我長得好看就偏向他說他好呀,你女兒我要傷心了,傷心了——”
梁氏側首輕笑,道,“妹子,這屋裡醋味兒好大呀——”
宋氏也被她幾句話逗得愁容盡去,“小醋罈子,他又不是咱們家的,我偏向他作甚?快把你那醋味兒收一收吧!去,給我把那團線拿來。”
鄧知仁和平羽回來,道先生家裡果然是存糧不多了。
他們過去的時候,李先生正在家裡發愁呢。他家裡雖然只要交上五十斤糧食,可是因爲家中被搶,僅剩下幾十斤細糧——這還是因爲放的地方不起眼才躲過一劫,先生娘子正愁煩剩下的這點兒東西如何熬到過年,不想鄧知仁他們哥倆就送糧食過來了。
說是來年的束脩,可現在糧價騰貴,從前能買兩石糧食的錢,現在連半石也買不到,先生不理家事所以不明白,可先生娘子卻是感激萬分,待送走了他們哥倆,纔將原委一一道來。
先生聽了以後暗道聲慚愧,越發覺得這兩個學生收得好。
家中有糧,底氣便足了,先生娘子決定將剩下的細糧都換成粗糧,這樣怎麼也能支持到來年,再讓其他學生交束脩時一半錢一半糧,省吃儉用好歹能對付到新糧入倉。
她將想法跟先生說了,先生猶豫了一會兒,說道,“還是七成交錢,三成交糧吧,現在糧貴,又遇上這樣的事,未必家家拿得出來,大不了咱們自己省一些也就是了,實在不行就想辦法借一借。剛纔他們兄弟送來的細面就不要動了,只給潭兒、寶兒和燕兒吃,別人不許碰。”
先生娘子萬事以丈夫爲先,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第二天族長便遣人到各家去收糧食,人們不情不願的交糧,難免說上一兩句牢騷話,又有那家中死了人的,雖然免了大部分的攤派,可是遇到這樣的事,心裡沒有舒坦的,有老實的便快速的交了糧好辦喪事,也有撒潑耍賴的,收糧的人自然免不了受氣。
收糧的人到來,宋氏也不和他羅嗦,很乾脆的把糧食交上去,隨即便將家中的院門緊閉,未幾,就聽得隔壁的鬧將起來,有哭喊的,有罵街的,不多時,就聽到一個氣急敗壞的男人的聲音,“你們家一共只要交四十斤,值得什麼?誰不知你家從別處搶了不少糧食?哭什麼窮!再囉嗦就等着族規懲治吧!”
聞言,哭聲頓時就小了許多。
宋氏站在院子裡,面向和隔壁素孃家接壤的院牆,待那一邊漸漸沒了動靜,才轉身緩緩走回屋裡。
“娘……”溫華有些擔憂的看看隔壁的方向,“怎麼辦?以後跟他們家……”
宋氏摸摸她的腦袋,“沒事,這回是他們不對,咱們沒什麼理虧的,只是他家都不是好人,離他們遠些也就是了。”
“他們……會不會再來鬧?”
宋氏喝了口水,拿起針線,“他家老大老二家的都守了寡,還不知會怎麼鬧騰呢,老三才定的親,估摸着也是要退的,一時半會兒還顧不上鬧騰咱們,咱們且看着吧。”
溫華暗道,看來宋氏對隔壁那家人很是怨懟呢,要不然以她的性格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