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賽雖說是用辣椒烹調,但說到底辣椒只是一種調味料,調味料在一道菜餚中就算再重要也沒辦法取代主食材的地位,這一局的主題是“辣子”,也就是說如果能運用辣子這種調味料去烘托菜品的味道,既能滿足品嚐者的口腹之慾又能在令人愉悅的滋味中產生錯覺,錯覺這道菜的主角是能夠爲菜餚帶來絕妙口感的辣子,便能俘獲評審的心,取得第二局的勝利。
蘇妙和相思綠都是聰明人,通過在第一局賽中的磨合很容易便領悟了這個道理,只是世上事就是如此,想的容易,做起來卻難,第一局相思綠輸在辣油牛雜太過辛辣,第二局的幹鍋田雞卻又變成了辣味不突出,讓人沒有深刻的感覺,即使眼睛盯着小鍋裡色彩豔麗的紅椒瞧,在品嚐過之後卻仍舊沒有注意到這道菜裡放了紅椒,滋味太過普通,沒有任何驚豔的感覺,甚至還不如第一道菜時那種把人辣到骨髓裡就快升天的刺激感。
“相大姑娘的水平太不穩定。”夏長夾了一塊幹鍋田雞放進嘴裡,嚼了一會兒卻蹙眉,“爆炒時火太大,田雞肉老了,田雞吃的就是勝似雞肉的滑嫩,火太大失去了滑嫩的口感,連最後一點口感上的優勢都沒了。”他搖了搖頭,端起茶杯漱了口。
“炒的有點急了。”吳知州雖然不會做菜卻會吃,嚐了一口之後亦蹙眉,擱下筷子說,“到底是東家的閨女。就算來參賽也跟玩似的,心思壓根就沒在這菜上。”
“飛天樓的大小姐,就算不會做菜也沒關係,她卻如此嫺熟,依我看一個大小姐能有這種手藝已經不錯了,年輕姑娘家,可禁不住吳大人這麼嚴厲。”郭軍政是管理蘇州軍政事務的。這一次的廚王大賽他亦是評審。此人平日最愛和吳知州唱反調,又是個憐香惜玉的,聞言。呵呵笑道。
“這裡是廚王大賽,不是主婦大賽,可不是會煮菜就成。”吳知州涼颼颼地看了他一眼,板着一張臉。嚴肅地說。
郭軍政被不軟不硬地噎了一下,看了吳知州一眼。扭過頭去,沒有做聲。
賽臺上,相思綠將衆位評審的表情看在眼裡,一雙攥着帕子的手捏得更緊。她對幹鍋田雞是很有自信的。卻不知道爲什麼評審們全都不買賬,明明已經不辣了,明明已經很精準地把握了每一道工序。明明已經全身心地投入在烹飪裡,爲什麼還是不能贏得評審們的認可?爲什麼評審們對於她全神貫注做出來的美食還是百般挑剔?爲什麼?難道她的運氣真的比蘇妙差。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獲得幸運之神的垂青嗎?
一雙細長的黛眉皺緊,她那張美麗的臉又開始顯而易見地焦躁起來。
“相大小姐好像開始急了。”陳盛雙手背在身後,一直用眼角餘光關注着相思綠的情緒起伏,無論是身爲廚師還是作爲參賽者對於自身情緒的掌控能力尤爲重要,一旦開始焦躁不安,身心便會如墜深淵般淪陷,要想再次振作非常難。
“到底是年輕姑娘家,手藝不錯,欠缺的是閱歷和經驗。”趙河擺出一副老前輩的面孔,語重心長地笑說,“爲廚者講究的是專注平和,越是認爲自己已經足夠專注足夠平和的人,心反而越來越混亂。”
陳盛深以爲然地點點頭,笑道:“這專注平和聽起來容易,真正做到卻一點不容易。不過同樣是年輕姑娘,咱家二姑娘和她就不一樣,不管是贏了輸了不管別人說什麼,二姑娘的神情從來就沒有變過,一直都是笑嘻嘻的。”
“沒心沒肺是二姑娘的強項。”回味雙手負在身後,淡淡地接了一句。
他們三個助手站在後面,蘇妙作爲主廚一個人站在前面抻着脖子看評審們試菜,她感覺這三個人在議論自己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於是回過頭來看着他們三個人,小嘴一咧,嘿嘿一笑,算作迴應,這麼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反射出來兩點光圈燦燦地閃了一下,多了一絲嬌憨的味道。
回味見狀,噗地笑了,眼角眉梢悄無聲息地漫上一縷柔和,他溫煦地望着她。
幹鍋田雞在評審們不鹹不淡的態度中被撤了下去,以小泥爐做幹鍋的手法在平民百姓的眼中有些特別,但在走南闖北過的吃貨評審們眼裡頂多是一點小花招小伎倆,並沒有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而田雞這個食材因爲火候的關係不夠鮮嫩,也沒有達到相思綠預期的效果,甚至有不少人從她的菜餚中吃出了一絲令人不舒服的急躁。本來總體來說還算美味的幹鍋田雞卻因爲許多細節上的失敗功虧一簣,無論相思綠的做工多麼精細,無法保持將身心與菜餚烹飪這件事完全融爲一體的狀態,她做出來的菜餚味道就一定會有瑕疵。
烹飪並非是單純的煮菜,烹飪是一種身心上的修行。
“這一道是孔雀開屏魚。”夥計從另一側上前來,將一道在刀工上下了很大工夫的驚豔美味魚端上餐桌。
造型非常漂亮,漂亮得彷彿一道藝術品,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哪怕是一粒紅椒碎的位置都撒出了藝術感,溫熱的熱度浸透了魚肉純天然的鮮美香味緩緩升騰,悄無聲息地融入周圍的空氣裡,隱隱帶着令人嗅覺擴張的辛辣,盡數傳入周身的每一顆細胞。
蘇妙做的菜總是會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舒坦坦然。
吳知州拿起筷子,猶豫了一會兒才破壞了整體造型夾起一塊魚,先是細細地看了一陣,才帶着一顆期待的心緩緩地放入口中。
清蒸是最能展現出魚類本真美味的烹飪方式,因爲澆上了一點熱油。魚肉中的水分被驟然鎖住,即使出鍋時間已久卻一點不覺得柴,咬上一口,鮮嫩多汁,入口即化,魚肉中還泛着一絲令人垂涎的甘美。
在蒸魚的過程中,烹飪者在魚身下巧妙地墊了蔥薑蒜香菇等料。既方便入味。又架空了魚身,使魚肉在清蒸時受熱均勻,變得更爲鮮美嫩滑。
精簡了調味料。每一味調料的用量都剛剛好,這些調味無論是增一分還是減一分都會破壞掉魚肉本來的鮮美。
魚肉肥美,綿軟細滑,雖然辛辣在這道菜之中並不是唱主角。卻因爲這一抹隱晦的辛辣成功地昇華了魚肉本身的鮮味,反而讓人將這一絲辛辣牢牢地記憶在味覺裡。那是一種讓人難以忘懷的奇妙滋味。
“原來辣子還能蒸魚,蒸出來的魚味兒還不錯!”江媽媽一邊吃一邊在心裡盤算着回去以後自己樓裡是不是也買點辣子拿來做魚,樓子裡的男客多喜歡味道重的食物,在蒸魚裡稍稍放一點辣子。既有了饞人下飯的辛辣又不會破壞魚肉本來的鮮味,秦安中部人嗜魚,換個新鮮的法子把辣子和魚放在一起做成菜定會大受歡迎。
“要是再有碗飯就好了。”吳知州砸吧着嘴說。
“辣子和魚。”夏長捋着鬍鬚笑起來,“把這道菜推廣出去。不接受辣子的這幾個州城只怕也要開始遍植辣子了。”
李師爺深以爲然地點點頭。
日後夏先生果然一語成真。
第二局賽,評審開始打分。
幹鍋田雞似乎並不得評審們的喜歡,但因爲做菜的是個漂亮姑娘,十二個評審又男人居多,所以打二分的最多。
相思綠最終得分二十分,還不如第一道菜的辣油牛雜。
她的臉色很難看,她深深地感覺到幸運之神和評審們對她的惡意,她不甘心,難道她要像蘇妙那樣整天像個傻子似的笑嘻嘻才能受人喜歡嗎?
此時的蘇妙自然不明白她的心中所想,若是明白,蘇妙一定會建言比起想那些沒用的相大小姐多多修煉纔是正經。
孔雀開屏魚,從第一個評審開始舉分。
大賽上,又一個奇蹟般的評分結果產生——
三分、三分、三分……
十二個評審,十二個三分,廚王爭霸賽上十分罕見的同一個選手在同一屆比賽上兩次獲得所有評審給予最高評分,三分全滿。
現場譁然。
相思綠已經氣得快要站不住了,手裡捏着的帕子就快被她扯爛,丟臉、狼狽、不甘、憎怒憋的她喘不過氣來,她怒不可遏。
蘇妙依舊笑眯眯的,就在這時,只覺得一道鋒銳的目光從天而降落在她的頭頂,剎那間,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幾乎是下意識地,她擡起頭順勢望過去,望到的卻是蔚藍的天空和高聳入雲的城門樓,城門樓上還能看到一些巡邏的士兵在上面嚴肅地走來走去,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怎麼了?”回味見她發愣,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問。
蘇妙低下頭來,剛纔頭皮被刺了一下的感覺消失,她看着他,迷惑地眨眨眼睛,搖了搖頭。
回味沒再問,握緊了她的指尖,在蘇妙沒有發現時一雙沉冷的眸子向城樓上望去,微眯。
連續輸了兩場,就算相思綠在第三局比賽中逆轉也沒有取勝的可能,在第三輪淘汰賽上被淘汰退出是必然的。蘇妙本以爲以相思綠的性子在局勢已定時她會直接退賽,沒想到相思綠不僅沒有退賽,反而惡狠狠地瞪着她,似要在第三局讓蘇妙慘敗,即使前兩場已輸,她也要在第三場時把丟了的臉重新找回來。
蘇妙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禮儀官見相思綠絲毫沒有要退賽的意思,於是宣佈第三局賽開始——
湯菜!
相思綠脫去了裝十三用的闊袖紗衣,露出一件乾淨利落的交領對襟窄袖衫子,她把衫子的窄袖向上挽了一折,又拔去頭上多餘的金釵步搖,清清爽爽地站在賽臺之上,冷冷地瞪着蘇妙雲淡風輕的笑臉。
“啊呀,認真起來了呢。”蘇妙看着她,笑眯眯地說。
“她都認真起來了你還這麼高興?”回味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問。
“我比賽向來光明正大,從來不會暗自慶幸對手摔斷腿被人甩後院失火,再說稚女太嫩,豈是吾之對手?”蘇妙眼角眉梢泛着明亮的色彩,笑嘻嘻地說。
回味看了她一會兒,無語地嘆了口氣:“你的古言也要從頭學過。”
“……”蘇妙不服氣地衝着他皺皺鼻子。
不知道是不是跟飛天樓是從小吃攤起家有關係,相思綠特別喜歡使用一些大酒樓不願意使用的食材,當然這也是川奉城飛天樓的一大特色,他們喜歡使用各種肉雜。
將鴨血切塊,牛百葉和牛肚切條,火腿切片,鍋中燒開水放入百葉和牛肚焯燙一下,再把鴨血煮上五分鐘撈出。在炒鍋中將蔥薑蒜爆香,加入用紗布包裹着的十三味香料包,倒入豆芽翻炒,注入以雞鴨豬骨添加老薑、花椒、辣椒、黃酒用小火煨成加豌豆熬煮的清高湯,再放入少許白糖、花雕酒和醬油,燒沸之後下鴨血、魚片、肥腸、百葉和牛肚,煮開之後用鹽調味,下火腿片燙熟,盛入大碗中。在鍋里加入香油燒熱,倒在花椒和辣椒碎上製成紅油,把熱騰騰的紅油澆在鴨血旺上,撒上蒜苗、香菜和熟芝麻。
湯汁紅亮的鴨血旺,其味道麻、辣、鮮、香四味俱全,味濃且厚,嫩滑可口,打眼望去,紅彤彤油汪汪的一片,甚是開胃。
正宗的鴨血旺,大碗內紅油不會少於一半,並且油滑透亮,不濁不渾,油少了會影響味道和口感,還不利於保溫。鴨血旺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熱氣,但當筷子穿透厚厚的紅油夾出清油下面的美味時,菜餚的熱度甚至可以燙掉嘴皮。
有好幾個評審被燙破了嘴皮,卻十分勇敢地前赴後繼,吃得滿嘴流油。
最後一道壓軸的鴨血旺大概是本場比賽中相思綠髮揮最好的一道菜,從評審的表情就看出來了。
“好像很好吃的樣子!”蘇妙盯着一大碗紅通通亮晶晶的鴨血旺,吧嗒着嘴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