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六章 破而後立

“爲什麼?不是說掌司是皇后麼,她又不是皇后?”蘇妙狐疑地問。

“據我二哥說,因爲我爹的母后在新皇登基之前就薨逝了……”

“你奶奶?”他繞來繞去都快把她繞糊塗了,蘇妙強烈要求他使用白話文進行講解。

“不是我奶奶,我爹和皇上他們不是魏昭後親生的,他們的生母只是一個嬪,至於是哪一個我沒問過,好像不是樑都裡士族家的女兒,而且在我爹和皇上很小的時候,他們的娘就死了。我娘還和我說,我爹從小就沒用,連宮裡頭的太監宮女都能欺負他,在皇宮裡居然也能吃不飽飯。雖然我娘是這麼說的,說我爹沒用,不過我覺得像皇宮那種陰森森的地方,不僅是對無依無靠的小孩子,恐怕對誰來說都不是個好地方。”回味淡淡回答道。

蘇妙深以爲然地點頭,頓了頓,又問:“不是說新帝只能是魏家女所出嗎?”

“雖然至今爲止一直按照約定奉魏家女爲後,但魏家的女兒也不一定都是女中豪傑,品性才能各不相同,再說還有能生不能生的問題,生了能不能活下來的問題,活下來能活多久的問題,後宮裡的事亂七八糟的,你一個女人家還是少知道爲妙。”

“……”蘇妙的嘴角狠狠一抽,這人對待她的態度越來越囂張了,哼了一聲,忽然想起他還沒回答她剛纔的問題,“你還沒說瑞王妃又不是皇后,怎麼她做了淩水宮的掌司?”

“嗯。”回味想了一會兒,搔了搔眉頭,“因爲魏昭後在老太后過世之前就去世了。我伯父的皇后在他登基前也去世了,大概是魏家沒有其他能用得上的,所以就給她了,而先皇一向仁孝,也同意了老太后的提議。魏心妍這個女人很厲害,她本人掌管淩水宮不說,與她同母所生的兄弟。長兄是當朝丞相魏英華。幼弟則是赫赫有名的鎮南王魏英朗,魏英華在朝堂之上威望很大,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嶽樑國三分之一的兵權則握在鎮南王的手裡,最有意思的是,這兩個人對魏心妍惟命是從,比煙兒對你還要聽話。所以,下次再碰見她一定要繞路走。不,最好連看見都不要看見,魏心妍來了蘇州,下次出門時你記着一定要先通知我。”

蘇妙沉默下來。直直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

“你會和我留在豐州吧?”

“當然!”回味堅定地點點頭,“你在哪我在哪!”

他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

蘇妙粲然一笑。

……

湖水平靜的如一塊鏡子。岸邊草木葳蕤,野花飄香。千絲萬縷的金色陽光射向大地,從葉間穿過,落在地上的光影猶如星羅棋佈一樣,鳥兒們在枝頭撲棱棱着翅膀,一切都顯得那麼的祥和,湖光粼粼,垂柳依依。

林嫣和樑敏坐在湖畔,從雪鳶樓出來他就一直拉着她往前走,往前走,路過此地時就拽着她往這邊來了。半路上她有許多次機會掙扎、離開,甚至是和他大吵一架,然而在對上他極是沉悶難過的表情時,她不由得將心裡的焦躁忍住了。

夫妻二人坐在湖畔,靜靜地坐着,一言不發。

“我其實知道母妃她總是在爲難你,”過了許久許久,樑敏望着平靜的湖面,終於開了口,“可是我沒想到她會那樣過分。我以爲即使她再討厭你,也會恪守最基本的禮儀,你是她的兒媳婦,不是她的下人,我真沒想到,她居然會對你動手。”

林嫣沒有做聲。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固執地追問,從今日她的反應上看,這絕對不是第一次,他只知道母親不喜歡她,所以常在嘴上找痛快,但是當着他的面對他的妻子動手這是第一次,他震驚,且憤怒。

林嫣依舊沒有做聲。

樑敏因爲她沉默的態度越發覺得焦躁憤怒,皺着眉,有些埋怨地問: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你又能怎麼樣?”他帶着埋怨的語氣激起了林嫣的怒氣,她不由得冷笑一聲,“就算我告訴你,你還能幫我去找回來不成?你常常不在府中,冷不丁回來一次,只想安靜地歇歇,我告訴你這些,不僅沒有用處,只會讓你更心煩,我又何苦來給你給我自己再添憋悶?”

婆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打罵她,她的記憶非常深刻,最開始婆婆雖然對她不滿意,但僅僅是在言語上尖酸刻薄地嘲諷幾句,或者對她採取無視的態度讓她尷尬難堪,這些她並不是不能忍耐,從小就伺候過繼母的她對這些事壓根就不在意,聽完了也就算了,她每天的日子照樣安靜清幽。

真正上升到讓人難以忍受的程度是在婚後第二年,她依舊懷不上子嗣。最開始,納妾的事婆婆並沒向她提起,完全把她當成不存在的物件,婆婆先向樑敏提出要爲他納妾,卻被他堅定地拒絕了,那時候樑敏還沒有意識到兩年沒有子嗣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他只以爲是時候未到,但婆婆卻等不得,婆婆將她單獨叫來,逼迫她爲樑敏納妾以示賢良,她拒絕了,於是各種打罵羞辱開始了。

那個時候林嫣的態度是非常堅定的,她心知肚明婆婆這一手是在逼迫自己離開,如果她不離開但因爲忍不住怒氣還手或還嘴,那結果將更合婆婆的心意,頂撞婆婆的罪名會讓她身敗名裂遭到休棄,而在別的地方或許不會介懷的樑敏是決不能容忍自己的妻子頂撞自己母親的,於是她忍了下來。那個時候她的決心相當堅定,她堅決不和離,也堅決不會給自己的丈夫納妾,她嘗試過以自己的方式迂迴地去對抗婆婆,那個時候的她尚且鬥志昂揚。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的。意志被磨滅了,氣憤和心酸開始讓她灰心喪氣,日復一日的鬥爭讓她疲憊不堪,那個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或許她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限了,可是她還在逼迫自己繼續忍耐,於是所有忍耐力全部失效了。丈夫不在的日子她心力交瘁。樑敏公務又忙。偶爾回來一次,他本就不善言辭,又沒有那麼多精力去觀察她的異常。而她害怕自己說漏嘴惹他煩惱,於是不知從何時起,本就擅長沉默的夫妻二人心越來越疏遠。

林嫣已經不記得最後一次她爲什麼會妥協替樑敏納妾,或許是因爲她實在忍受不了婆婆的逼迫。也或許她只是想試探一次,想試探一次她覺得已經開始對她相敬如冰的丈夫是不是還像最初那樣深愛着她。再或許她只是想知道,不能生育的她在他眼裡是不是隻是個廢物,他其實最想要的還是子嗣。

雖然已經充分地想過了所有可能性,可當他真的接受了的那一刻。她徹底崩潰了。

他的理由是他不想讓她再因爲無法生育一個孩子痛苦,她自以爲沒有把這痛苦表現出來,原來已經表現出來了。

可是。縱使最讓她痛苦和恐慌的事情是她無法生育子女,但最最讓她痛苦和恐慌的事情其實是他拋棄她不再需要她。這一點他並不明白。

如果清楚地告訴他就好了,讓他知道那纔是她最痛苦的事,不讓他再去做錯誤的猜測,那樣或許他們就會少走許多彎路。

他們的心不知從何時起已經不在同一條道路上了,當她總算意識到了這一點,已經晚了。

樑敏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她,因爲說不出反駁的話,他越發氣滯,夾在生養他的母親和他最愛的妻子之間,他手足無措,進退兩難。

“我沒想到母妃待你會那樣過分。”他說出連自己都覺得無力的一句,這句話說的不鹹不淡,很沒意思。

不知道會這樣的過分,但他知道會過分,那些過分但並不是太過分的事他希望妻子能忍耐,說到底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這一點他無法否認。

林嫣沒有做聲。

“我雖然很崇敬父王,也不討厭香姨,但小的時候我是真的怨過這兩個人。我知道父王不喜歡母妃喜歡香姨,在遇到你之後我也漸漸能理解這樣的情感,父王他是王爺,有再多的女人再多的兒女都不奇怪,即使削去我的世子之位,即使把我放在瑞王府置之不理也沒什麼,但是該盡的責任他幾乎都盡了,所以我並不恨他。但我始終覺得我母妃很可憐,父王爲了香姨拋棄了母妃,即使有再多的理由,拋棄就是拋棄。母妃一個人守着偌大的瑞王府,外表風光,心裡到底有多少不甘和怨恨沒人知道。我是母妃唯一的兒子,因爲父王不能成爲她的支撐,所以我希望我能支撐她,我希望有我在她身邊,再多的不甘和怨恨她都能放下,我希望沒有父王在的瑞王府依舊能美滿和睦。父王因爲香姨拋棄了母妃,我不能因爲你再讓母妃嘗試一次被拋棄的滋味,所以我希望你忍耐,我希望你的隱忍和善解人意能夠讓母妃在某一天忽然明白過來我們是一家人,慈祥孝順、平安和樂纔是一個家族最大的榮耀。”

“我明白的。”林嫣輕輕地說。

樑敏非常孝順他的母親,這一點作爲他妻子的她再清楚不過。其實在她看來瑞王妃並沒有把他當做最心愛的兒子來看待,聽側王妃說,從樑敏生下來,瑞王妃從來沒有抱過他,更別說養育教導,這些全部是由奶孃嬤嬤們做的。在父王搬出王府樑敏被送去軍營之前,只有在晨昏定省時樑敏才能踏進王妃的院落,而樑敏居住的院落瑞王妃從來都沒有主動進去過。然而血緣是割不斷的,縱使瑞王妃再刁鑽跋扈,再尖酸刻薄,再讓人恐懼,她始終是他最敬愛的親生母親,他深深地愛着她,憐惜她,這種愛與憐惜是不求回報的,因爲那是他的母親。

林嫣理解這樣的情感,在這一點上他們是一類人,林嫣同樣在包容她那個被人說成是“卑鄙小人”的父親,即使那個父親真的四處諂媚、鑽營取巧、卑鄙無恥,甚至爲了自己的利益肆意出賣她,可他曾經真的很愛惜地對待過她這個女兒,所以即使她再也不回孃家去,在父親出事時,她依舊會求樑敏去幫他一把。父母只有一個,即使父母可以有許多,但親生父母只有那一個,這是很珍貴的。爲了維護這份珍貴的情感,所以她從來沒對樑敏說過王妃的壞話,直到現在她也不認爲在這一點上她做錯了,她想幫他維持住他最珍惜的母子之情,雖然她的努力一直都是失敗的。

“夠了。”他輕輕地說。

陷入沉思的林嫣回過神來,不解地望向他。

“我們搬出去吧。”他目不交睫地望着她,語氣堅定地說。

林嫣呆了一呆。

曾經無數次她在心裡幻想着他能主動提出帶她搬離瑞王府,之後又自我唾棄這種不孝的想法,然而內心深處她還是懷有這種渴盼的。她與瑞王妃永遠無法調和,這一點早已成爲定局,他必須要下定決心做出選擇。

他終於做出了選擇,卻是在現在。

她忽然笑了起來,因爲覺得很好笑。她縮起肩膀,低着頭,笑出聲來。可是笑着笑着,居然有淚珠順着眼角滾落,她確定這絕不是因爲他終於選擇了她所以感動地流下眼淚,她到底爲什麼會哭泣,她爲什麼會覺得胸口處如此難過,她真的不知道。

她將頭埋在雙臂之間,伏在膝蓋之上,無聲地哭了起來,肩膀顫抖得厲害,顯得十分可憐。

樑敏望着她看了一會兒,他的心裡異常難過,他伸出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

她沒有拒絕。

過了一會兒,他向前湊了湊,順勢將圈在自己的範圍之內,俯下頭,在她如雲的鬢髮上吻了吻,默默地安慰。

她依舊蜷縮在雙臂間,無聲地哭泣着。

湖岸邊,風吹楊柳,綠草如茵……

一品樓。

黃昏時分,金紅色的光芒透過紗窗斑駁地照進來,照在身穿藏藍色織錦緞長袍的佟染身上,耀目的陽光將半邊袍子上的蘭花暗紋照的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佟染正靠在一張紅木長桌上,修長白皙的手極爲細緻地擦拭着一把銀光閃閃的柳葉刀。

長生笑嘻嘻地闖進來,一身細布直裰,大喇喇地坐在太師椅上,看着他道:

“外邊都在傳,當年秦安廚王賽,蘇東以一分之差敗給佟新榮無緣樑都決賽,而今蘇家女替父報仇,明日將與佟新榮的兒子上演廚王史上最精彩的巔峰對決,賭坊裡下注的人已經爆了,你和蘇姑娘各佔一半,怎麼樣,要不要趁機輸一把,讓佟家和老爺子丟一次能載入史冊的老臉,順便讓我賺上一筆?”

佟染表情淡漠,將擦拭好的刀子重新放回盒子裡,扣上蓋子,淡淡地道:

“不,明天我會認真地比上一場。”

“咦?”長生眉一挑,想了半天,單手捧腮,喪氣地嘆道,“我是該說真期待呢,還是該說真無趣?”

佟染並沒有理睬他,柳葉眸中幽深的暗芒一閃,他勝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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