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羊肉湯,滾燙雪白的羊湯上漂浮着翠綠的蔥花,香氣四溢,白煙升騰。羊肉的香氣肆意飄灑,配上鮮辣的紅油、辛麻的花椒,含在嘴裡,那濃濃的香味彷彿融進了整個身體。
一口下去,酸、辣、羶俱陳,這裡面的羶味並非是味道不好的貶義詞,它是一種特殊的味道,並非傳統意義上的腥羶,其實這並不是腥羶味,而是隻屬於羊肉中最精華的一部分所散發出來的味道。
由於這股味道比較特別,若是運用不好,這道湯必是失敗的,也許喜歡喝羊湯的人可以接受,但不喜歡羊湯的人絕對接受不了這種味道;然而若是運用得好,這一絲輕淺卻醇厚的味道自然會將整道湯作爲一個昇華,將原本的鮮美提升到另外一個層次,不管之前喜不喜歡,都會讓人深深地陶醉其中。
這特殊的味道雖然不深,很是淺淡,但這一抹淺淡的味道卻在沉默地展現着自己的存在感,深邃,幽然,將羊肉本身的鮮美烘托到了一個極致,醇得香濃。
羊湯色澤光亮,呈乳白色,湯汁幽美,營養自是不必說的,單單是看着這樣一碗潔白喜人的濃湯,就知道這道湯必是大補的。
不羶不腥,味道鮮美,湯濃,味醇,香厚,不膩,用料考究,技法精湛,由最清澈的山泉水熬煮,原汁原湯,湯色醇厚,熱熱地喝上一口,那味道竟是一種說不出的鮮醇暢然,讓人在咂摸着其中的滋味時,忘卻了一切煩憂,全身心地沉浸在這誘人的美味之中。
軟爛多汁的羊肉片漂浮在飛滾的沸湯裡,湯濃肉香。湯,雪白中略有淡黃,一看就是沁出了羊肉的全部精華。鮮而不羶,肥而不膩,嫩而不綿,純而不淡。羊肉香嫩,湯汁油滑,風味十足。
特別是在對羊油的運用上,可以說這亦是一個新穎的創意。人們在煲葷湯的時候因爲肉質本身會出油所以極少會有人在煮葷湯時加入動物油,一個掌握不好,葷油就會讓整鍋湯油膩膩的,讓人無法下口,然而佟染卻大膽地在其中加入了葷油。濃濃的羊油覆蓋在羊肉片的上層,不僅鎖住了羊肉表面的水分,同時也在隨着高溫逐漸融化的過程中於羊肉外面形成了一層薄薄的保護膜,將羊肉片始終鎖定在一種恆溫的狀態慢慢地成熟,同時也鎖住了羊肉本身的鮮美味道。
這湯裡面的羊肉片簡直嫩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嫩的軟糯,嫩的撩人,只是吃上一口,竟會讓人產生出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
即使現在是炎熱的夏季,喝上一口醇熱的羊肉湯。也是一種令人舒暢至極的體驗。
尤其是在現在這種熱鬧的場合,一桌桌都在喝羊肉湯,氣氛一下子愉快熱烈起來,大家都在笑語攀談,喝上一口羊肉湯,不僅暖胃,更是暖心,在那一瞬間,彷彿整個人都豁然開朗起來,那種情不自禁發於內心的愉快讓人久久難以忘懷。
在喝羊湯的時候。最適合搭配食用的就是那種邊緣寬厚中間薄脆的燒餅,這燒餅在烤制之前刷了糖色,還撒了許多芝麻,金黃鹹香。
咬一口燒餅。再喝一口羊湯,忽然覺得在這世間別無他求。
還有那些會吃的,將香噴噴的燒餅掰成小塊,泡進滾燙的羊肉湯中去,過一會兒之後再吃,那燒餅已經染了羊肉味、蔥花味和辣油味。並且尚帶着還沒有被湯汁浸泡透徹的酥脆口感。
姑蘇羊肉湯,製作精細,投料講究,香料豐富,滋味香濃,湯汁乳白,不腥不羶,配以外酥裡嫩的芝麻燒餅,味道醇美,回韻悠長。
不知不覺,評審們面前的羊湯和燒餅都被吃光了,就連沈二孃也吃了大半碗,用帕子擦拭過通紅的嘴脣之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眼裡掠過一抹亮芒。
“沒想到這羊肉的滋味竟然是這麼美,那一年我上甘州那邊去,吃他們的羊湯,那個味兒啊,我當時就發誓再也不吃第二回,今兒本來是硬着頭皮吃進去,沒想到這湯竟然不輸給咱們這邊的鮮魚湯,果然還是咱們南邊的人更擅廚,比甘州那幫粗野的蠻子講究多了!”蘇州府衙裡的捕頭李達嚷嚷着大嗓門,高聲說。
“依我看,這羊肉湯比咱們這邊的魚湯還要好喝!”李達話音剛落,立刻引來隨聲附和。
“說的是呢,我是第一次喝羊肉湯,也不像他們說的難喝得不得了,可見流言蜚語信不得。”
“這麼鮮靈,難怪樑都人都愛喝這個,確實好喝!”
……
稱讚聲不絕於耳,便是連賽臺上也能感覺到臺下觀衆們對佟染的這一碗姑蘇羊肉湯的熱情。賽臺上,佟染見自己的作品端下去之後反響熱烈,長身玉立於賽臺之上,手中的摺扇刷地展開,輕輕地搖着,脣角勾起,漾開一抹輕淺的笑意。
他用餘光向立在對面的蘇妙看了一眼。
蘇妙靜靜地立在賽臺之上,淡淡地望着臺下的熱鬧,從那張比大理石地面還平的臉上實在看不出什麼表情。
他墨黑的眉微揚,頓了頓,淺淺一笑。
姜大人立在一旁,一直笑眯眯地觀察着評審席,見評審席很快便跟着柵欄門後面的觀賽者變得熱鬧起來,上前一步,笑眯眯地用金槌敲了一下金鑼,高聲道:
“下面請諸位評審爲蘇姑娘和佟四公子評分!”
話音剛落,現場就出現了兩秒鐘的停頓,衆評審面面相覷,就連柵欄門後面的觀賽者們亦面面相覷起來。
鴨血粉絲湯,姑蘇羊肉湯,這兩道湯在他們的認知裡都是很特別的作品,這樣特別的作品究竟該怎麼評分,究竟應該判誰輸判誰贏,一時之間,所有評審都犯了難。
“把這兩道湯放在一起比較還真不容易,老夫覺得兩道湯都是湯裡面的極品!”老態龍鍾的黃大人甕聲甕氣地說。
話纔出口就引來了沈二孃的嗤笑:“黃大人這話說的也太過頭了,湯裡面的極品?這種東西也算是湯裡面的極品?想必黃大人也沒喝過什麼極品的湯。我承認,這姑蘇羊肉湯從滋味上來說確實絕妙,可不管是這鴨血粉絲還是這姑蘇羊肉湯,最多也不過是路邊的小攤子上擺出來的吃食。難登大雅之堂。”
黃大人已經年過七旬,被一個孩子模樣卻盛氣凌人的後輩尖酸刻薄地批評了品味,一張老臉瓦綠,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卻知道這女人是京中某個王爺的奶妹子,得罪不得,只得忍氣吞聲。
一旁的夏長連忙笑着打圓場,轉移了話題:
“不管是街邊小吃也好,還是能不能登上大雅之堂。這些都不重要,咱們這廚王賽只品‘色香味意形養’不問其他,從這六項來看,兩道湯單獨拿出來,哪一道都是夠格的,只是我個人比較偏好鴨血粉絲湯,尤其這鴨血,能把鴨血烹製得如此嫩滑,還不散,滋味上也是恰到好處。對一個小姑娘來說着實難得,嫩滑的鴨血搭配魯州出產的紅薯細粉,心思也用得巧妙,相反佟四少的姑蘇羊肉湯煮得過於醇熟,醇熟得有些過頭了。”
“我看夏大人是偏心吧,從一開始比賽夏大人就一直在偏向那個姓蘇的小姑娘,我聽說那個蘇姑娘是夏大人的老友淨明法師推薦來的,知道的能明白夏大人這是對那個小丫頭情有獨鍾,不知道的,還以爲夏大人是礙着那小姑娘將來是瑞王府小媳婦的身份。委曲求全呢。”沈二孃乜着夏長的臉,從鼻子裡笑了一聲,有些陰陽怪氣,她雖然長了一張孩子般的臉。那張臉上卻染了五顏六色的脂粉,看上去竟比花樓的姑娘還要妖氣。
夏長臉一僵,看着沈二孃,心中雖然有些不悅,卻只能勉強一笑:
“沈夫人說笑了,蘇姑娘確實是我推薦來的。正因爲我喜歡蘇姑娘煮菜的風格,所以才推薦她來參加大賽。可就算如此,我也不會顛倒黑白,把不好的說成好的,我在這個行當裡也有大半輩子了,就算我欣賞蘇姑娘的手藝,也斷不會徇私,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說身爲大賽評審公平公正最重要,對蘇姑娘的從業生涯來說,挑出她的錯處指出她的不足比浮誇的稱讚更重要,我欣賞那個孩子,所以絕不會毀了她的前程。正因爲如此我纔想說,咱們這些老骨頭來這個大賽上除了湊熱鬧,也是爲了發掘和提攜小輩,這樣才能讓咱們這個行當長長久久地發展下去。咱們這個行當過去許多年一直被人看不起,自從有了這個大賽,自從咱們這些同業開始抱成團,咱們這些人的身份地位才逐漸被升起來,正因爲這樣,咱們才更應該放平心態,坦蕩地看待每一個孩子, 不存在偏見,也沒有個人的厭憎情緒,只看手藝,只有這個樣子咱們這個行當才能長長地維持下去。”
此話一出,得到了不少同行的贊同和附和,只有沈二孃的臉色不太好看,她覺得這個老東西分明是指桑罵槐說她對蘇妙心存偏見。
“夏老此話不錯,都是爲了小輩好,所以老夫也說一句,夏老若是覺得不中聽也別放在心上。”上上上屆秦安廚王郭溪捋着鬍鬚開口說。
“不會,郭老請講。”夏長連忙笑着說。
“蘇姑娘的鴨血粉絲湯確實味美,老頭子我吃了許多年的鴨子湯,這湯確實讓老夫眼前一亮,鴨血、粉絲、鴨湯,沒有一處不妙,老夫也承認,若是和別的湯一齊拿出來,老夫定會將優勝給蘇姑娘。可惜這道湯碰見的卻是佟四公子的姑蘇羊肉湯,跟羊肉湯比起來,蘇姑娘的手段到底是嫩了一些。鴨血湯本身沒什麼毛病,真要說到毛病,估計就是選材了,太單薄。”
夏長只是笑,笑而不語。
姜大人見評審席上的討論也差不多了,清了清喉嚨,再次高聲宣佈了句:
“各位評審,時辰到了,該評分了!”
本來還在嗡嗡嗡的評審席又一次沉寂了半秒鐘,在一陣面面相覷之後,伴隨着報菜名的響亮聲音,評分牌一個接一個地舉起——
鴨血粉絲湯,四分,五分,五分,四分,三分……
姑蘇羊肉湯,五分,四分,五分,五分,四分……
總分,七十三分對七十三分,讓人無力的結局恍若詛咒一般再次出現,刷光了人們的驚詫,在人們驚呼“怎麼又這樣”之後,情緒習慣性地平靜下來,百無聊賴地盯着記分牌。
評審們亦面面相對,互相敵視。很顯然,因爲兩道湯評審們也分成了兩派,沒有評審會喜歡平局的決賽,無力的平局只會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有必要,所以當比賽又一次出現平局時,衆評審都對敵方陣營的同僚產生了惱恨,兩方都沒有想到對方的勢力居然跟自己方的勢力一樣多。
不僅僅是賽局又一次出現了膠着狀態,就連評審中亦呈現出兩派的膠着局勢。
佟染凝着記分牌上的分數,脣角的笑容早已經凝固,雪白的手指在扇柄上用力地捏着,更顯蒼白。
蘇妙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她現在已經開始厭煩平局了,儘管平局意味着沒輸沒贏,但這種無力感讓她從骨子裡覺得焦躁,每一根骨頭都因爲這煩躁開始無聲地叫囂,她抿緊了嘴脣。
“這我該怎麼說,我連寄了三封信都說她肯定會贏,奶奶都已經開始做鯉魚錦了。”蘇嫺嗑着瓜子,說。鯉魚錦是一種紅色的鯉魚形面果子,風俗裡每逢家中有那衣錦還鄉榮歸故里的孩子回鄉,家中的長輩都會做很多很多的鯉魚錦送給親戚朋友左鄰右舍甚至是陌生的路人,讓大家共同分享喜悅。
蘇嬋咔擦咔擦地嗑瓜子,過了一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入夜,星星彷彿燈光,燈光彷彿星星。
吉春齋的小廚房裡,鮮美濃厚的羊肉湯在鍋中泛着騰騰的熱氣,蘇妙立在鍋臺前,舀起一勺,吹了吹,美美地喝上一口,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戲謔的輕笑:
“蘇姑娘這是打算開始模仿我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