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看了他一會兒,並不言語,而是雙手扶欄,眺望着遠處的萬家燈火。
回味凝着她的側臉,一瞬不瞬,靜靜地凝望着她。
蘇妙恍若不覺,一直在沉默,直到夜裡的風颯颯四起,周圍的空氣因爲這沉寂的氣氛變得凝固時,她忽然扭過頭,望向他的臉,淡淡地笑說:
“明日休假,聽說石湖上的景緻不錯,我要去遊湖。”
她的思維跳躍速度太快,讓回味微微怔了一下,緊接着點了點頭,輕聲說:
“好,明日一早我去租船。”
“不,不用你去,我自己去。”蘇妙彎着眉眼說。
“你要自己去租船?”回味一愣,顯然沒弄明白她的意思。
“不,我是說,我要自己去遊湖。”她對着他笑說。
也就是說,這是拒絕他陪伴的意思,換句話說,她要獨自出遊,他必須靠邊站,這對素來與她秤不離砣砣不離秤的回味來說,一時之間有點接受不了。
在沒確立關係之前他們就是很親密的關係,雖然那個時候只是親密的工作夥伴關係。自從兩人確立了關係以來,幾乎如影隨形,每一天冗長的工作時間在一起,閒散的休息時間也在一起,遊早市、逛大街、上貨、出行,說不清是她跟着他還是他跟着她,總之這幾年下來,他們兩個人一直都是整日膩在一起,不分彼此,彷彿是一個人。可能除了睡覺的時間他們是不在一起的……當然這也未必,畢竟爬窗爬牀的次數也是數不清的。
所以冷不防蘇妙忽然對他說要自己出去,並且不是和她的家人出去,而是要自己出去。卻不提讓他相伴,剎那間,回味的心裡產生了巨大的落差,一時有點接受不了。因爲被噎住了,所以他只是看着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就是這樣,明天我出去逛逛。你就呆在家裡。記得多看着點嬋兒,她最近時常夜不歸宿,雖然我不怎麼擔心。不過她畢竟是個姑娘家,還是多看着,不然大姐又要罵她了,她們兩個吵起架來好鬧人的。”蘇妙笑眯眯地說完。望向天空中的星辰,“天兒已經不早了。該睡覺了,回去睡覺吧。”說罷,轉身,向樓下走去。
回味負着雙手。立在露臺之上靜靜地凝了一會兒她的背影,這才邁開步子,跟着她下樓去。
第二日天氣晴朗。雲淡風輕,風光明媚。正是適合出遊的好天氣。
蘇妙換了一身輕便的衣衫,戴上大斗笠,一早就出了門,步行兩刻鐘來到石湖畔。
石湖畔本來就有許多載客的遊船,蘇妙花銀子租了一艘小船,一個船伕就搖着船櫓帶她向湖中心駛去。
石湖的風光分外秀麗,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倒映着日輪的倒影,一浪趕着一浪涌向遠方,偶爾有細長的遊船悠閒地經過,在水面上蕩起一圈又一圈閃亮的波紋,遊船濺起了一點浪花落在裙子上,濺溼了一片。
岸邊的垂柳隨風搖盪,碧翠嫩綠,嫺靜多姿。有那清爽的風自湖面上吹來,拂動了湖中的荷花,彷彿正應了那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蘇妙坐在船篷裡,單手托腮,靜靜地望着無際無垠的湖水。
最近的情況有點不妙,不妙的讓她突然有種想買船票回家的衝動,當然了,這也只是想一想,她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回家去的,不說比賽還沒有結束,她若是現在退賽,不止會讓佟染得意回味炸毛,同時她自己也會覺得不甘心。
上輩子她就栽在了比賽上,縱使到後來在業內小有名氣,可比賽這件事始終是她無法逾越的障礙,這種障礙現在還延續到了這輩子,如果不打破,她豈不是兩輩子都要載在惱人的廚王大賽上,她還沒有完全忘記她最初來廚王大賽的目的,想要打破這道惱人的障礙也是其中之一。
可是該怎樣打破這道障礙呢,蘇妙又一次頭疼起來。總是被說不在狀態讓她覺得很惱火,她從來不認爲自己沒有在狀態上,事實上每一次比賽她都認爲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每一次比賽她也都將心態調整到最佳狀態,可不知爲什麼,每一次的結果都不盡人意。因爲每一次都不盡如人意,她的自信心遭受了很嚴重的打擊。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弄不清自己爲什麼會失敗,既然她沒有心態失常,也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結果不應該是這樣纔對,可是結果確確實實變成了這樣,她卻至始至終找不到原因,這讓她覺得焦躁、煩悶、無力,並且對自己未來的從業生涯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她知道的,在這樣難以自拔的憂鬱怪圈裡,一旦迷失得太久,人卻無力自拔,最後的結果很有可能是就此隱退,從這個行當中徹底消失,她聽說過有很多業內的前輩都是因爲這一點突然洗手不幹從此蹤跡全無的。或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瓶頸,她一向很討厭“瓶頸”這個詞,她不明白人什麼時候會到瓶頸期,更不明白人爲什麼會到瓶頸期,她甚至都不明白這個瓶頸期到底是什麼,可是當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就陷入了完全無法自拔的“深坑”裡想爬卻爬不上來時,這就是到了瓶頸期了……這種愚蠢的說法究竟是從哪來的?
她越發惱火起來,爲了自己的無力感。
就在這時,船伕突然彎着腰身進來,笑說:“姑娘,晌午了,可要用飯?”
蘇妙一愣,順着沒有窗扇的窗子探出頭去,望了望日頭,驚詫地發現原來已經到晌午了。
縮回腦袋,對上船伕笑呵呵的臉,她想了想,點點頭。
因爲蘇州城不僅是南部航運的樞紐,同時也是南部一大旅遊勝地,所以石湖邊的船家在打漁的閒暇也會做些接待遊客的生意。既然是接待遊客在石湖上游玩,這些小船自然也像其他的遊覽船一樣,不僅環境乾淨,船上還會根據時辰供應午飯和晚飯,雖然並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勝在食材新鮮,倒也算是一種趣味。
既然是在船上。做的自然是河鮮。漁船上養了兩隻很大的鸕鶿,船伕一聲令下,兩個大鸕鶿箭一般地扎進湖水裡。不多時就叼上來兩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
船伕樂呵呵地將大鯉魚從鸕鶿的嘴裡拿出來,麻利地去鰓去鱗去除內臟,清洗乾淨之後,在鯉魚的肚子裡填進洗乾淨瀝乾水的糯米。加半匙菜油拌勻之後,用線粗略地將魚腹縫起來。避免糯米流出。接着將縫好的鯉魚放進滾水中煮上片刻,撈出來滴乾水,再將鯉魚、老薑和黃酒放進砂鍋裡,倒入四碗滾開水。接着用中火燉上兩刻半鐘,待鯉魚燉熟了,出鍋之前只放一點細鹽。
蘇妙沒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漁船竟然也能做出如此香甜鮮美的吃食。吃的時候米粒軟糯,魚肉嫩滑。味鮮清甜,香濃可口。只以一點細鹽調味的魚湯裡竟然還隱隱泛着一抹清酸,這酸味並不濃重,但卻極爲特別。這一抹酸在最初染上味蕾之時,給人一種驚詫不適的感覺,旋即卻又讓人愛上了這種感覺,這抹清透而獨特的味道將糯米的香甜凸顯出來,亦讓魚肉的鮮美變得特立獨行起來。
或許是因爲纔剛離水的緣故,那魚肉非常鮮嫩。糯米倒是粗舊了些,不過因爲其他滋味都能夠令人回味無窮,這點粗舊的口感便讓人下意識忽略了。
一個燉鍋,兩條鯉魚,一把糯米,卻醇厚香濃,在這炎炎的盛夏,一道暢快的糯米燉鯉魚,竟讓一直沉鬱着的心一下子敞亮了不少,齒頰留香,意猶未盡。
“大哥,這湯裡怎麼有點酸啊?”她好奇地問。
船伕見問,連忙笑答:“姑娘放心,這魚都是現撈現宰的,絕不是壞了。這裡面之所以酸,是因爲我在裡邊加了點酸湯,來我這船上的客都愛吃我這酸湯。”
“酸湯?”蘇妙一愣。
“就是用糯米水在太陽底下酵的。我娘是黔州人,他們黔州那邊就愛用酸湯煮湯,以前我娘做的魚湯在整個石湖上都是知名的,我開始搖船了以後也就跟着我娘學了,姑娘放心,湯酸絕不是壞了。姑娘覺得這湯味兒怎麼樣?”船伕一臉期待地詢問。
蘇妙看着他因爲常年日曬變得黑黝黝的臉,頓了頓,粲然一笑:
“挺好喝的。”
船伕漢子一笑,露出兩行特別白的牙。
蘇妙愣了愣,心彷彿被刺了一下,產生了一陣激烈的波動。
這樣的笑容她是非常熟悉的,這是身爲一個廚者在得到食客對自己手藝的認可時所表現出的發自內心的喜悅與幸福,雖然船伕他是一個船伕,但烹飪了他就算是一個廚者,既然是一個廚者,他就擁有着這樣一顆將食客的喜悅轉化成爲自己的喜悅的心。
蘇妙她並不認爲自己失去了這樣的心,但也確確實實的,她在這一刻突然發現自己的身上少了些什麼,她並不太清楚她究竟缺少了什麼,但至少現在的她和之前的她不太一樣,這她總是能感覺到的。因爲欠缺了些什麼,她似乎變得不太完整,這樣的不完整究竟什麼時候才能被補全她並不清楚,但不知道爲什麼,一直焦躁着的心卻在這一刻突然平靜了下來。
蘇妙是個注意力集中不了多久的人,大半天的工夫已經是她的極限了,於是在吃過糯米燉鯉魚之後沒多久,她就請船伕撐船回岸了。
來時順流用了一刻鐘,回去時逆流足足用了兩刻半鐘才終於抵達岸邊,蘇妙出了船篷,順着踏板輕巧地跳上湖岸,將剩下的一半現錢付給船伕,又摸了摸兩隻正在吃魚的大鸕鶿,這才揮手作別,轉身,登上湖岸邊的甬路,心裡頭竟然比來時暢快了不少。
她跳到湖岸邊的甬路上,正想順着原來的路返回,一扭頭,卻驚詫地看見不遠處的一棵垂柳前,回味依舊是那件天藍色的布袍,這身布袍上一次洗的時候還被她染壞了,袍擺附近還染着一小塊黑色,回味也沒扔,隔三差五穿一次提醒蘇妙她是個家務廢柴,他肯娶她一定是她祖墳上冒青煙了。
此時回味雙手抱臂背靠在柳樹上,正用一臉不耐煩的表情對着他對面那個正在口沫橫飛滔滔不絕的少女,那少女杏臉桃腮,脣紅齒白,石榴長裙,腰段纖細,正是早就說要搬家直到現在還沒有搬走的丁蘭。
雖然看到一個討厭的生物,蘇妙卻沒有不高興,她將目光落在回味身上,望着他,一雙脣角勾起,嫣然一笑。
彷彿心有靈犀似的,滿臉不耐煩的回味忽然偏過頭望過來,微蹙的眉尖終於舒展開來,他半點不客氣地撇開丁蘭,徑直向蘇妙走來。
蘇妙彎起一雙秀麗的眉眼,邁開步子,向他走過去。
回味走到她面前,在離她一步遠之時便已不着痕跡地將她的表情觀察完畢,在來到她面前時很自然地問了一句:
“午飯吃過了?”
“在船上吃過了。”蘇妙笑眯眯地回答,又問,“你呢,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回味淡淡地回答。
“吃過午飯了?”
“我不給你大姐做完午飯你大姐會放我出來麼?”回味黑着一張臉說。
蘇妙噗地笑了,他雖然嘴上這麼說,可其實他是很愛給全家人做飯吃的。
“回去嗎?”他看着她問。
蘇妙點了點頭,笑答:“嗯,回去。”
於是回味就攜了她的手,兩人轉過身,往回走。
在這樣和諧的氣氛下,卻有一個不和諧的東東突然鑽過來,將這美好和諧的氣氛破壞殆盡。
“阿味哥哥,你怎麼不理蘭兒了,蘭兒還沒說完呢!”丁蘭紅着一雙眼圈站在回味面前,委屈地說。
“你說的已經夠多了,讓路!”回味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不悅地說。
丁蘭又是委屈又是生氣,惱羞成怒,指着蘇妙,咬着嘴脣大聲質問道:
“阿味哥哥,這個女人到底哪裡比我好,你居然想娶她,她根本就配不上你!”
回味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意味深長地說了句:
“我若是你,我會先照照鏡子再來問出這番話。”拉着蘇妙的手,揚長而去。
丁蘭顯然還是太嫩,呆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話裡惡毒的含義,眼圈更紅,跳着腳大聲吼叫道:
“阿味哥哥,你太過分了!”
一雙黑漆漆的眸子都快噴出火來將蘇妙的後背燒穿一個洞。
西北角的一棵柳樹後,有一抹駐足已久的黑影一閃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