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爺怎麼、怎麼會來大佛寺裡?”林嫣惴惴不安地問,用眼睛仔細地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之前聽聞他因爲在剿水匪中傷了平民被皇上處罰,現在親眼看見他安然無恙,她方纔心安。︾,
“我知道你到樑都了,本想明日到城門口迎你,昨晚上卻聽說大雨衝了山路,我放心不下,就先過來迎你了。”樑敏回答說。
林嫣眼眸微閃,他的話讓她渾身不自在,她明明是因爲不放心他纔來的,雖然她並不想承認,但她確確實實是因爲聽說了他受罰不放心才一咬牙跑過來看情況的,可是當他真真正正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又怯懦了,她變得六神無主,不知所措,她猛然意識到既然她來了樑都,這行爲就是在表示她已經決定了要跟他回家去,可是她的心裡還是有些不願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固執什麼,在矯情什麼,可她就是覺得不自在,每一次面對他她都有一種快要窒息了的感覺,種種不好的情緒一股腦兒地涌上心頭,讓她覺得就快喘不過氣了。她覺得懊惱,她討厭這樣不知所以的自己,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這樣的情緒,每一次面對他,她都會覺得自己變得古怪而討厭起來。
“行李都帶回來了?”樑敏問,雖然明知她當初走的時候什麼也沒帶,他還是沒話找話地問出來了。
“嗯,哦。”林嫣在應下前一個字時覺得有些敷衍,於是不知不覺又應了後一聲。這一聲應完之後更覺得全身不自在,她越發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眼神閃爍。偏過頭,她不肯看他。
樑敏自然覺察到她的排斥,他的心裡有些惱,可是又不能發火,他不想再驚嚇她讓她逃得更遠,於是他耐下性子,微停了停。輕聲說:
“宅子我已經挑好了,就在城南,雖然地方小了點。難得的是清靜。東西全都備齊了,人也配齊了,就剩下主院裡服侍的人,這個還得你拿主意。今日我先帶你去瞧瞧。等過兩天你回一趟瑞王府,看看帶誰出來,或是你不回去也行,列個名冊我讓採雯回去把人帶出來。”
“啊?”他決定得太迅快太擅自太理所當然,林嫣越發拘謹,她戰戰兢兢彷彿一隻受了驚嚇的小兔子,用驚魂未定的眼神望向他,那雙閃爍的眼眸就像是混亂到極致的心跳。躍動着讓人不得不去注意的古怪光芒。
樑敏這個時候再也無法裝傻下去,她的表現太過明顯。明顯到即使他想忽略都難,一顆火熱的心漸漸寒冷下來,他眼神微凝,目不交睫地望着她,低聲問:
“你到底爲何而來?”
這話問的沒頭沒腦,可是這樣沒頭沒腦的問話劃過二人的心尖,他們皆心知肚明,她明知道來了樑都就代表着她給出了他答案,既然她已經給出了他答案,爲何還要表現得這樣心不甘情不願,這是樑敏沒有直接說出來的質問,林嫣懂得的,她也在內心裡質問自己,可是這樣的質問她卻回答不出答案。
她明知道她應該將從前的那個坎兒邁過去,她也已經拼了命地努力讓自己將雙腳邁出去,然而她只邁出了一隻腳,無論她怎樣下定決心鼓足勇氣,她還是無法將另外一隻腳也跨過去,她從心底裡依舊在排斥着將要跨過的那道坎兒,所以她跨不過去,她始終還是過不去心理上的那一關。
樑敏望着她,一雙眸子隨着他的心陰沉下去。
兩人久久無言。
直到一聲目的性明確的咳嗽響起,二人嚇了一跳,林嫣用一種得救了的眼神望過去,樑敏則陰沉冰冷地看過去。
被兩種不同的目光注視卻依舊能保持住棺材臉的蘇嬋淡定地站在離二人三步遠的地方,先是在臉色都能擰出墨來的樑敏身上看了一眼,又望向明顯舒了一口氣的林嫣,語氣平板地道:
“二姐叫我來找你,二姐說要走了,問你走不走?”
“走!走!”林嫣連珠炮似的回答,獲得大赦一般舒了一口氣的感覺在外人看來更加明顯,她沒有再看樑敏,一路小跑着奔到蘇嬋面前,訕訕地對她笑道,“走吧。”她沒膽子去看樑敏的臉,她敢肯定樑敏此刻的臉色一定是想殺人,她素來害怕他那樣的臉,更不敢回頭,她現在的表情和行爲完全是隨時準備着要逃竄的感覺。
蘇嬋在她滿臉不自在彷彿後脊樑有千萬條蟲子在爬的表情上看了一眼,又去看彷彿已經準備好了要把她宰掉的樑敞,秀麗的眉微揚,她沒有說話,輕盈地轉身,她先走了。
林嫣一溜煙跟上她,垂着腦袋絞着雙手慌慌張張地走了,沒有跟樑敏說一句話,連禮貌地打聲招呼都不曾,好像她留下來就會被立馬宰掉一樣,她就是這樣將自己的恐懼極外露地表現出來。
樑敏因爲太過氣憤卻又不能將這些氣憤發作出來所以更覺得憋悶,理智上他在努力地理解她努力地寬容她努力地不讓她因爲恐懼逃走,可是情感上他非常非常的氣憤,氣憤得就快要炸開了,一股黑漆漆的濁氣膨脹堵塞在胸口,提不上來咽不下去,讓他倍感難受。
蘇嬋和林嫣往回走,林嫣滿臉尷尬,連她都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爲太差勁,可她就是不願意和他兩個人單獨相處,至少到目前爲止她是極不願意的。
“你就這樣把你男人丟下了?”雖然蘇嬋對男女之事不太上心,又粗神經什麼都不在乎,可是連她都覺得林嫣剛剛的行爲很不好,畢竟是今後還要在一起過日子的,又不是打算老死都不相往來的前夫,得罪得太狠了以後的日子可不好往下過。
“連你也覺得是我不好嗎?”林嫣的語調彷彿快要哭出來了,自己都覺得自己矯情卻還是跨不過去那道坎兒。這是相當痛苦的體驗。
蘇嬋微怔,在她垂下去的腦袋上看了一眼,頓了頓。淡淡說:
“罷了,隨你高興吧。”
聽了這話的林嫣越發覺得想哭,卻哭不出來,她心裡憋的難受。
二人向之前的客堂走,順着長長的遊廊向前,才轉過一個彎兒,便有一抹薑黃色的身影突然映入眼簾填滿視野。把兩人嚇了一大跳。伴隨着啊呀一聲低呼,差一點撞上蘇嬋胸口的人下意識倒退半步,正是因爲這半步倒退導致重心偏移。不小心撞上來的人腳下一絆,險些摔倒。
“夫人!”一個年輕丫鬟慌忙要上前攙扶。
同一時間,蘇嬋下意識伸出手握住那個突然撞上來卻差一點自己摔倒的女人,穩住她的重心。讓她重新站好。與此同時,後面的丫鬟亦將主人攙扶住,那丫鬟滿面怒容,衝着蘇嬋厲聲呵斥道:
“哪裡來的混賬小子,走路不長眼睛,衝撞了貴人摸摸你的腔子上有幾個腦袋可賠!”
蘇嬋愕然,接着不悅地皺了皺眉,她是從豐州來的。豐州雖然也有惡僕,但豐州惡僕都屬於作奸犯科替主人幹壞事的地痞流氓類型。像這樣盛氣凌人故意將社會階層拉開的僕從她還是第一次見,那感覺很不好。豐州達官貴人也有,可總體來說豐州還是很寧靜祥和的,不像樑都下場石頭雨砸中十個人九個都是貴人還有一個是貴人家的看門狗,趾高氣昂仗勢欺人才是樑都城裡最最正經的風氣。
蘇嬋對這樣的氛圍很不習慣,有些惱,這人自己不看路撞上來卻把責任全推給她,這是想碰瓷還是故意找茬打架?
“秋霜。”身穿薑黃色衫子的婦人溫柔中帶着嚴厲,低斥了句,“原是我不小心衝撞了人,你怎地這樣沒有規矩?”訓斥完丫鬟又回過頭含笑對蘇嬋說,“我急着趕路,也沒看路就往前走,沒嚇着姑娘吧……”溫柔的語氣剛剛落下,還沒有完全消散時,那婦人的一雙眼在聚焦在蘇嬋的臉上時,眼珠一凝,下一秒的表情就好像看見了鬼一般,她直勾勾地盯着蘇嬋,直勾勾地盯着,緊接着嘴脣顫抖,雙手顫抖,整個身子都顯而易見地顫抖起來,她顫抖得厲害,彷彿風中的樹葉瑟瑟飄零。
蘇嬋沒被她突然衝過來嚇住,倒是被她突然發抖給嚇住了,心想該不會真是碰瓷的吧,樑都裡連碰瓷的人也這麼富貴迫人嗎,不愧是天子腳下!
面前的婦人看年紀約莫四十來歲,卻保養極好,膚色白皙,如蕙如蘭,她身穿一件薑黃色纏枝葡萄遍地金雞心領偏襟衫子,下着逶迤拖地的事事如意馬面裙,手挽淺金色妝花薄紗素軟緞,簪珠戴翠,寶氣珠光,烏黑亮澤的長髮挽着風流別致的凌虛髻,如雲如霧的鬢髮裡插了鎏金鑲玉的珠翠,膚如凝脂的手腕上戴了一雙藍寶石祥雲紋樣手鐲,妝容細緻,嫋娜風流。那張瘦削的臉上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顯示出這個人的身體不太好。果然,在顫抖過後,她咳嗽了起來,用帕子掩住嘴脣,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旁的丫鬟唬黃了臉,慌忙上前,替婦人揉着胸口,滿眼焦色地喚道:
“夫人!夫人!”
蘇嬋看了,突然邁開步子,繞過這對主僕,匆匆忙忙要走。她對樑都人的印象並不好,二姐也說了越是繁華的地方騙子越多,她這會子只覺得面前的主僕二人像極了騙子,爲了避免上當還是走爲上,萬一被訛詐她可掏不出銀子來。
“你……”叫“秋霜”的丫鬟氣得臉都綠了,一面安撫着自家夫人一面怒瞪着蘇嬋,心想這是哪裡來的鄉下人居然這麼沒有禮貌,不僅不幫忙竟然還想跑。
蘇嬋剛要與劇烈咳嗽的婦人擦肩而過,一隻蒼白的手猛然扣住她的手腕,那隻手極瘦,很像雞爪子,冰涼地抓在蘇嬋的手腕上,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詫然回過頭,依舊在咳嗽的婦人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腕,雖然在咳嗽着,眼裡卻流露出不允許她逃走的意思。
蘇嬋頭皮發麻,怎麼纔來樑都就被碰瓷了?
薑黃色衫子的婦人終於停止了咳嗽,她微微喘息着,一張臉漲紅,在對上蘇嬋僵硬的眼神時,似在努力壓抑着內心的驚濤駭浪,她溫和地笑笑,輕聲問:
“姑娘也是樑都人嗎,是誰家的閨秀,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姑娘?”
“關你什麼事?”並不是頂嘴也不是拒絕回答,蘇嬋問出來的這句話正是她此時的心中所想,這女人好古怪,隨便拉住一個陌生人就問人家的出身,還說“我怎麼從來沒見過”,難道樑都的姑娘她全見過,她是在樑都做媒婆的怎麼?
“你放肆!”叫“秋霜”的丫頭更怒了,尖銳着嗓子厲聲道。
“秋霜!”奇怪的婦人厲聲呵斥,秋霜渾身一顫,被嚇得頓時不敢再做聲。
蘇嬋皺了皺眉,不想再和她們扯下去,轉身就走。
林嫣亦覺得事情的發展太古怪,狐疑地在薑黃色衫子的婦人身上看了一眼,看她的打扮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夫人,可林嫣卻不認得,好歹林嫣也做了十年的世子妃,樑都裡有頭有臉的夫人她還是認得的,卻一點也不記得有眼前的這位,她狐疑地搖搖頭,匆忙跟上蘇嬋。
薑黃衫子的婦人望着蘇嬋大步離去,嘴脣動了動,終是沒有再叫她,她的面色凝肅下來,亦彷彿是在壓抑內心的驚濤駭浪一樣,她沉默了一會兒,凝聲吩咐秋霜道:
“去查查剛纔那個姑娘是個什麼來歷。”
秋霜不明所以,望向自家夫人沉凝下來的面孔,卻不敢問,規規矩矩地應了。
蘇嬋覺得今天有點晦氣,居然在寺廟裡碰見一個行爲古怪的碰瓷人,她繃着一張臉往客堂走,剛穿過一道月亮門就看到她家那個不知害羞爲何物的大姐正在門廊下坐着請小和尚幫她解籤,那小和尚大概從小就是和尚,也沒怎麼見過女人,給蘇嫺解籤時一直在羞澀地笑,白白淨淨的臉上始終簇着兩團紅暈。
蘇嬋見狀,嘴角狠狠地抽了抽,上前一步,也不說話,抓起蘇嫺的後領子把她往客堂拖,也不理會她的反抗。
蘇嫺氣得大罵。
林嫣無語撫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