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看了他一眼,往牀裡挪了挪,給他讓出一點位子,想了一會兒,笑問:
“你爲什麼會選擇做廚師這一行啊?”
“不做廚師我去做什麼?”回味不問反答。
“做世子爺啊。”
回味瞅了她一眼:“你希望我去做世子爺?”
蘇妙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搖搖頭:“還是算了,現在在崗的那一位做着挺合適的。”頓了頓,她慢悠悠地說,“其實我的意思是,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入朝參政嗎,畢竟以你爹的身份你更應該入朝參政的。”
回味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回答:“哪有那麼容易,樑都的朝堂上比刀槍不長眼的戰場還要詭詐,比起在朝堂上跟一幫只會計算自己得失的老狐狸周旋,我寧可上戰場。”
蘇妙盯着他瞅了半天,訕訕地說了句:“你還是繼續做廚師比較有前途。”
回味不做聲,過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歪頭望向她,問:
“你希望我給你掙個誥命回來?”
“……不,我還是覺得做廚師比做誥命更有前途。”蘇妙眨巴了兩下眼睛,嚴肅認真地回答。
回味便笑了起來,胸口輕微起伏,他朗聲笑起來。
蘇妙看着他,眨巴了兩下眼睛,過了良久,待他笑夠了,她一本正經地對他說:
“等廚王大賽結束後,等我把蘇記品鮮樓的名氣在全國打響之後,咱們就回豐州去吧。”
“好。”回味淺笑着應了。
蘇妙就不再說話。直勾勾地盯着牀頂的幔帳,看起來像睜着眼睛睡着了似的。
回味不再說話,亦是靜靜地望着牀頂發愣。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個嬌軟的女聲隔着一道屏風在外間輕輕響起:
“三少爺,昌平侯府送來拜帖,昌平侯世子已經在門前落轎了。”
是綠瀾的聲音。
回味被破壞了好心情,皺了皺眉,沉默了一會兒,冷聲道:
“讓秋華去門前攔着,就說我剛回到樑都。舟車勞頓,身體不適,暫不見客。”
“三少爺。來送拜帖的人叫奴婢一定要將拜帖拿給三少爺看,那人說是昌平侯世子吩咐的,請三少爺看過拜帖之後再決定要不要見客。”綠瀾口齒清晰語氣流利地說。
回味皺了皺眉,沉默了半天。冷聲吩咐:
“拿進來。”
綠瀾歡悅地應了一句“是”。從屏風後面繞進來。
回味從牀上起來,套上鞋,端坐在牀沿,綠瀾垂着頭含笑進來,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張大紅的燙金請柬,卻在眼光掃過仍舊在牀上懶洋洋趴着的蘇妙時臉刷地綠了。
回味沒有留意,他將拜帖接過來,拆開。在看了上面的內容之後面色沉凝下來,默然不語。良久之後。他將拜帖揉成一團,擡眼時卻發現綠瀾正臉發綠地盯着四腳拉叉平臥在牀上的蘇妙,皺了皺眉,他冷聲開口,問:
“你還有事?”
“沒、沒事。”綠瀾嚇了一跳,猛然回過神來,驚駭自己的失態,慌忙垂下頭,露出忠誠的笑容,規矩地道了句,“奴婢告退。”低着頭退了出去。
蘇妙用眼角餘光看着綠瀾在退出去的時候還忍不住狠狠地剜了自己一眼,撇了撇嘴,問回味道:
“那個綠瀾到底是你的什麼人啊?”
“丫鬟啊。”回味沒想到她會對綠瀾感興趣,一愣,回答。
“管什麼的丫鬟?”
“掃院子管小丫鬟的丫鬟。”回味想了想,回答,其實綠瀾到底是管什麼的他也不清楚。
“只管這些?”蘇妙揚眉,追問。
回味又是想了半天,才無奈地回答:“還管什麼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你自己去問她吧,我有事去趟外書房,也許還要出門一趟,晚飯你們先吃吧。”
蘇妙直勾勾地看着他。
回味被她這麼直勾勾地盯着,有些不自在,狐疑地問:“幹嗎這麼看着我?”
“沒什麼。”蘇妙慢半拍地回答,看着他說,“只是覺得自從你來蘇家,咱們基本上都是一起吃早飯一起吃晚飯,偶爾午飯也會一起吃,這纔來了樑都幾天啊,咱倆見面的次數就變成屈指可數了。”
回味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原來我不在時你居然這麼想念我,平常時明明說上頓下頓都看着我的臉已經看膩了。”
“……我纔沒有說過這樣的話!”蘇妙一本正經地反駁。
“建元三十七年五月初五戌時二刻在蘇記後院的磨盤邊上,你以爲我不在家沒聽見?”
“……我是應該稱讚你那隻在奇怪的地方纔會表現出來的超強記憶力,還是該稱讚你連造謠都這樣全面嚴謹?”
“你以爲你顧左右言其他就能抹去你曾經說過的話嗎?”回味嚴肅着一張臉道。
蘇妙竟然無言以對了,她扁了扁嘴,復又躺下,翻過身去,懶洋洋地說了句:
“天已晚,我要睡了,你慢走!”
回味看着她的背,哧地笑了,順手拉起薄被蓋在她的肩膀頭,站起身走到外間,蘇妙尤能聽到他在吩咐綠瀾:
“姑娘睡下了,不許讓人打擾,昨日挖上來的藕新鮮,今天晚上吩咐廚房給姑娘做一道桂花糯米藕,姑娘愛吃。”
綠瀾依舊綠着一張臉,因爲綠着臉,所以她低着頭,從牙縫裡不甘不願地擠出一句:
“是。”
回味並沒有留意到綠瀾的異樣,轉身走了。
蘇妙將頭埋在被子裡,嘻嘻一笑。
秋高氣爽,桂子飄香。金風颯颯的天氣裡最適合做的事就是放風箏。
雪乙莊附近最多的就是大片大片的原野,在最適合放風箏的天氣裡,也不知道是誰先提議的。幾個閒極無聊的女孩子跑到空地上來放風箏。這裡頭只有純孃的興致最高,放了一串七隻形態各異的燕子,叮叮噹噹一大串虧得她能放到最高。蘇嬋放了一隻螃蟹風箏,放到一半時覺得沒什麼趣兒,也不等風箏放到最高就用剪子把絲線給剪斷了,然後坐到一旁乘涼去了。
林嫣對放風箏沒興趣,她是被純娘硬拉來的。她早就在蘇嬋之前把自己先頭放上半空的那隻蝴蝶風箏剪了絲線算是放了晦氣,然後就坐到樹蔭下去,抱着膝蓋。心事重重地望着面前水平如鏡的湖泊。
蘇嬋坐在她身旁,用草帽蓋住臉,打盹兒。
純娘因爲她們兩個太掃興,氣得直跺腳。別人都坐着只有她一個人傻傻的放風箏她覺得自己蠢透了。乾脆拿了小剪子把自己的七隻燕子也放走了,氣鼓鼓地坐回來,不高興地道:
“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好不容易出來玩一次,這樣掃興!”
“你喜歡玩就自己玩吧,怎麼着,你玩的時候還要有兩個伴玩的陪你嗎?”蘇嬋在草帽底下咕噥着說。
純娘氣鼓鼓地踹了她一腳,雙手抱膝。一臉無聊地道:“要是妙姐姐和大姐來就好了,還有煙兒。他最愛放風箏,要不是他去了學院,叫他來玩一定很熱鬧!”
沒人回答她。
純娘越發覺得無趣,扁扁嘴:“大姐和妙姐姐到底去了哪裡嘛!”
“蘇嫺進城了,二姐在廚房閉關修行。”蘇嬋懶洋洋地回答。
純娘便不再說話,把下巴擱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兒,咕噥着說:
“真羨慕大姐和妙姐姐啊,她們兩個人總是有自己的事情做!”
“勾三搭四也算‘事情’?”蘇嬋用不可思議的口吻像是在質疑她的智商。
純娘單手托腮,輕輕地嘆了口氣:“至少比每天不知道要做什麼好。”
“你想做什麼?”蘇嬋在草帽底下問。
“不知道呢。”純娘揚起脖子,長長地嘆了口氣,“好久沒唱曲兒了,嗓子都僵住了!”
“那你就唱一首。”蘇嬋在帽子底下說。
一陣清風吹來,吹皺了一池湖水,純娘來了興致,啓脣,一縷清音自喉間吐出,她唱起歌來: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她的嗓音天生多變,音域寬廣,能夠駕馭不同的音色,具有很強的可塑性,唱得了靡靡之音也唱得了滄桑悲涼,一首《水龍吟》悽哀婉轉,卻又慷慨激昂,將壯志難酬的悲憤與滄桑表現得淋漓盡致,細膩的聲線裡藏着幾縷起到點睛作用的豪邁,嘆流水如年,壯志成灰,感染力極強,連蘇嬋這樣半句都聽不懂的也因爲這歌聲裡的悲涼愣了一下。
一輛華麗闊氣的馬車悄無聲息地自此地路過,車廂的四面雕刻了一圈莊重肅穆的蟠龍花紋,車內人在聽到湖畔響起的歌聲時愣了一下,好奇地問:
“誰在唱歌?”
行駛中的馬車因爲這一聲停了下來,不多時,一個小太監去了又回,來到車窗下,恭聲回報道:
“稟主子,湖邊有三個姑娘正在遊玩,唱歌的正是其中一位姑娘。”
“嗓子倒好,可惜技巧稚嫩了些,聽口音應該是江南人。”那主子自言自語說。
小太監知道他不是在跟自己說話,也不敢回答,只是垂着腦袋凝神屏息。
“那姑娘相貌如何?”那主子接着笑問,語氣裡帶了一絲趣味。
小太監想了想,老老實實地回答:“稟主子,是個漂亮的姑娘。”
於是馬車裡的主子就哈哈大笑起來,把小太監嚇得心驚膽戰,頭皮發麻。
馬車在湖畔停了一會兒之後,車上的主子見湖邊的姑娘不再吟唱,便吩咐車子繼續前進,悄無聲息,彷彿只是一段不易被察覺不值得被關注的插曲。
坐在湖邊唱歌的純娘自然沒有發現這個小插曲,唱完一首歌之後,她單手托腮,拔着草坪上的草,一聲接一聲地嘆氣。
“又怎麼了?”蘇嬋拿掉蓋住臉的草帽,看着她問。
“大姐和妙姐姐每一天都有自己的事情做,不像我,每一天都是在迷迷糊糊地過日子,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純娘苦惱地說。
林嫣和蘇嬋一言不發。
純娘見無人迴應她,看了蘇嬋一眼,問:“嬋兒,你可知道你每天爲了什麼活着?”
“因爲還不想死,就活着。”蘇嬋簡短地回答。
“……”純娘與她沒有共同語言,望向林嫣,問,“小林子,你呢?”
“我?”林嫣一愣。
“你每天又是爲了什麼活着呢?”
“……想活着不需要什麼理由吧?”林嫣訕訕地笑說。
“當然需要!我現在就需要!我現在特別想知道我爲什麼要活着!我每天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爲了什麼!”純娘慷慨激昂地提出了一串哲學理論極強的問題。
蘇嬋白了她一眼,不屑地撇撇嘴,說:
“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
“……”純娘無言以對,但是她的心裡依舊充斥着這樣的疑問,同樣的疑問層層疊疊堆積在她的心裡,她已經不小了,可她並不急着出閣,有了唱曲的過去,她想找到一個各方面都滿意的婆家比登天還難,既然如此,她就更不想逼自己委曲求全了,出閣這件事在她的心裡已經變成了第二位,在出閣之前她想要先變成妙姐姐那樣的女人,變成妙姐姐那樣就算掌控不了別人至少能掌控自己人生的女人,可是究竟要怎麼樣變成那樣的女人呢,她不知道該從哪裡入手,所以心中疑惑又苦悶,這樣的苦悶她用言語說不出來,但迫切想改變的心情又讓這些苦悶加劇,她變得越發苦悶。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不知道的是,困擾了她許久的這個問題居然通過她的詢問在林嫣的心中亦劃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就在這時,一輛掛着瑞王府牌子的超豪華馬車從官道上駛來,在三人面前戛然而止,駕車的小廝安放好腳凳之後,首先下來一名青衣小鬟打起馬車簾子,緊接着一個明豔嫵媚的女子從馬車上走下來,面賽芙蓉,香嬌玉軟,絕麗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