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針線活的手微頓,林嫣低着頭,沒有說話。
室內出現了讓人窒息的沉默。
樑敏在對待林嫣時耐性非常有限,她這樣的沉默讓他的心情十分焦躁,在她面前他無法對凝滯的氣氛沉默太久,他盯着她平靜的側臉,皺起眉,加重語氣命令道:
“說點什麼!比起大吵大鬧,我更討厭你一言不發就這樣沉默着!”
林嫣還是不說話,她一言不發,任由凝滯的氣氛延續下去。
這像是一種無聲的反抗,樑敏他接受不了,他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希望這種從氣氛上的壓迫能逼迫她就範,至少說一句什麼,哪怕是抱怨一句也好,她這樣不說話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交談就沒辦法進行,沒辦法進行有效的交流,二人之間就會越來越生疏,這是他在反省自己那段失敗的婚姻時突然領悟到的。相信她也明白這個道理,既然明白,爲什麼不去改正,過去的錯誤所造成的痛苦已經無法再修補,但可以找出有效的方法去避免今後再犯相同的錯誤,在這一點上,兩個人必須要相互配合,只有目標一致才能繼續攜手走下去。
她的不配合讓他覺得心焦,他不想讓曾經失敗的婚姻再次重演。她沉默了僅半分鐘,他卻覺得時間彷彿過去了一年一樣漫長。
他皺了皺眉,正想開口,卻見她突然放下手裡的針線籃子,冷冷地望向他,低沉的嗓音裡含着薄怒,她一字一頓地問:
“你還討厭什麼?”
這是她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再加上她突然扔下針線籃子的動作。完全出乎樑敏的意料,他呆住了。
林嫣盯着他,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她非常生氣,之前因爲魏嫺雅找上門來的憤怒還沒有消退,這會子又遭受到他在她聽來頗爲激烈的斥責,心裡彷彿被堵住了似的。憋得她難受。因爲太難受了,難受到幾乎無法呼吸,她越發覺得氣憤。她突然想到一個很可笑的問題。她爲什麼一定要受這樣痛苦的心理煎熬,同樣是女子,蘇家的女孩子只是平民家的女子卻過的自由自在活潑自我,她們可以。爲什麼她不可以,就因爲她嫁給了眼前這個她愛了十年和他過日子也痛苦了十年的男子?
“別再用命令的語氣命令我。我不是你的士兵,忍了你十年,我受夠了!”那一雙臥蠶眼不再像笑,她的眼梢落了下來。冷怒地望着他,一字一頓地說。
樑敏這一回徹底呆住了,他做夢也沒想到向來以“賢良淑德”形象示人、成婚十年來一直對他三從四德的林嫣居然會反抗她。不僅反抗他,這一次反抗的相當徹底。這樣的徹底甚至讓他懷疑自己的眼睛耳朵,他甚至下意識想她該不會是中邪了吧,她竟然敢對她的丈夫說這樣有悖婦德的話!
“嫣兒你……瘋了嗎?”他實在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丈夫的權威被挑戰之後的憤怒、對她膽大包天行爲的震驚和哭笑不得,這一秒的心情相當的波瀾壯闊,以至於他差點說不出話來,只能用“你瘋了嗎”來表達自己此時驚詫的心情。
“我好的很。”她輕描淡寫地回答。
“你……”樑敏啼笑皆非,又氣憤,他已經說不出什麼了,她居然敢對她的丈夫如此無禮,她的婦德學哪去了!肯定是跟蘇家那幾個不着調的女人學的,肯定是!
他惱火地將一切怪罪到蘇家三姐妹的頭上!
“我什麼?”林嫣繃着一張臉,聞言冷笑了一聲,她用可笑的眼神看着他,嗤笑着說,“你以爲我不敢反抗你嗎?我都有心和你和離了我還怕什麼?要麼你殺了我保全你的名聲和家族榮譽,要麼,別再教訓命令我,你的高高在上已經讓我覺討厭了!”
這是她第一次直白地對他說出“討厭”兩個字眼,樑敏內心冰涼,有一種情勢不受控制的無力感,酸楚和空洞的感覺悄然漫上心尖,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好半天,他才深深地喘上來半口氣,語氣也隨之緩了下來變得柔和,他輕嘆了一聲:
“嫣兒……”
“世子爺,成親十年,我有對不起過你嗎?”她的語氣忽然跟着低沉下來,她嗓音幽幽,說這話時語氣裡帶着十足的認真,眸光坦直地望着他,她輕輕問。
樑敏一愣,沒想到她居然會問他這個,心裡一酸,纔要回答。
她沒有想等待他的答案,她開口,望着他的側臉,靜靜地說:
“除了生不出子嗣,我自認爲沒有其他對不住你的地方。恪守婦道、孝順婆婆、料理家務、善待族人、維護王府的名譽和榮耀,或許我的能力不足,但是每一樣我都努力去做,即使做不到完美無缺,但也沒犯過大錯。我雖不擅長那些人情往來,但是你需要我做的我也都做了,縱使有做的不好的地方,縱使有慌張不知所措的時候,但畢竟沒有誤了你的大事不是麼?的確,作爲一個世子妃做不到盡善盡美我確實不夠資格,但是我努力過了,我盡了我最大的能力,我也沒有做讓你和瑞王府蒙羞的事情,不是嗎?”
“……這是當然。”他並不否認,或許她能力不足,或許在人情往來上她顯得很笨拙,但她的確很努力,縱使瑞王府不是她全權當家,她也很努力地將交給她的那一部分做好;儘管她最不喜歡出去應酬,爲了他在朝中的地位,她亦是咬了牙出去與那些名媛貴婦結交;即使她的社交能力很差,她還是很努力地去做,而不是逃避;即使被瞧不起她的名媛們奚落,受了羞辱,她也只是笑笑,從來不將這些委屈說給他知道。做他妻子的十年裡,她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她的每一項責任,這一點他無法否認。
“哪怕無法孕育子嗣。我也爲你納妾了不是麼?”她沒有再看他,她仰起臉,望着天棚,輕聲說。
“嫣兒……”這個話題的提起讓他甚感刺心。
“所以這最後一個問題我亦不算對不起你,既然我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又爲何要那樣糟踐我?”她幽幽地說。
樑敏的心一痛,被這樣質問。他竟然一句回答也想不出來。
林嫣覺得很可笑。她望向他,用啼笑皆非的語氣問他:
“若你給我一張和離書,或者乾脆簽了我留下的那一封再不在我眼前出現。我便明白了,也不會再說什麼,可你現在這是怎樣,你到底來做什麼?魏嫺雅。的確,她是從正門擡進來的貴妾。可再尊貴的貴妾也只是一個妾,身爲妾室卻在正室面前大聲嚷嚷,這是樑都裡哪一家的規矩,又是誰給她的膽子。世子爺你這算寵妾滅妻?”她漫聲說,頓了頓,續道。“聽說新世子妃馬上就要過門了,世子爺你要不要把之前的和離書籤一簽。免得新世子妃進門時,御史臺再參你一本停妻再娶。”
她今日的言辭相當銳利,這是真的發怒了,樑敏在覺得頭疼的同時又感覺到一陣竊喜,頭疼的是這樣神態的她不好應付,竊喜的是她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她還是在乎的。好不容易纔將心尖上的竊喜壓制下去,他的眼神比之前柔和了許多,對她解釋:
“這兩****沒在府中,也是今日才知道母妃把魏嫺雅接回來了,我已經讓人把她送出樑都,她不會再回來了。”他對魏嫺雅說要麼他想法子將她送出樑都,要麼他一紙休書把她退回孃家,回到魏家絕對更悽慘,權衡之下魏嫺雅很聰明地選擇了離開樑都,雖然這個過程是煩人的哭哭啼啼。
林嫣有點意外,但她沒有開口。
“至於魏依琳,更是不可能事情。”他繼續說。
林嫣默不作聲。
“還有丁薈,有很多事情不便對你解釋,但是丁薈入府是有其他打算,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輕聲說,這已經是他所能解釋的極限。
林嫣亦沒有追問。
樑敏側着身子坐着,盯着她的側臉,見她半天沒有開口說話,低聲問:
“你在想什麼?”
林嫣沉默着,她沒有看他,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輕輕地問:
“你做的這些王妃可知曉?”
“不知。”
林嫣再次陷入沉默,良久,她低低嘆了句:
“恐怕明日王妃就會找上門來,你還真是不想讓我清靜啊!”
樑敏莞爾一笑,面部表情一鬆,連帶着看她的眼神越發柔和,頓了頓,問:
“我新買的宅子,你要不要去看一下?就在城南,五進五出,佔地不大,你一直不喜歡太大的宅子。新買的宅子正房外的庭院很大,你可以種很多花養很多魚,我還替你向太子妃要了一隻波斯貓,純種的,一隻眼睛是藍色一隻眼睛是綠色,很漂亮,正讓人養在新宅子裡。”
林嫣很喜歡小動物,剛成婚時樑敏見她喜歡,特地從宮裡抱回來一隻純種的波斯貓送給林嫣養着,可是沒過多久,那隻波斯貓卻不明不白地死在院子裡,死狀可怖,林嫣受到不小的驚嚇,從那時開始她逐漸變得沉默寡言。
林嫣在沉默,很顯然,他提起的波斯貓讓她又想起了不好的事。
林嫣出嫁時孃家給她準備的嫁妝相當簡陋,許多嫁妝還是樑敏私底下送去的給她充門面,陪嫁的丫鬟只有一個,在那隻波斯貓死後不久,她的陪嫁丫鬟因爲偷竊被瑞王妃活活打死,那時候樑敏正在外征戰,等他知道這件事時已經是半年以後了,林嫣沒有對他主動提起,一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她爲什麼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是覺得告訴他沒用,還是她從那時起就已經將他排除在外了。
氣氛因爲一隻還沒有出現的波斯貓又低沉下來,林嫣凝着靜靜地立在炕桌上細微搖曳着的火燭,一言不發。
樑敏望着她,望了她一會兒,沉默地伸出手去,覆在她的手上,輕輕握住。
“嫣兒,我們心平氣和地說話吧,以前的事我們都有錯,我並不是在推卸責任,這些錯誤裡我的錯誤自是最大,可你什麼都不對我說,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我怎麼會知道你在想什麼,猜你的心思我也是很累的,我應該是你最親近的人,可是你什麼都不對我說,哪怕是抱怨、討厭、氣憤的情緒都沒有,我並不是在責怪你,但說實話,我感覺不到你對我的心,你就像是把自己藏起來了,你呆在我身邊,我習慣你的存在歡喜你的存在,但是我感覺不到你對我的情意。
我與你之間就像是隔了一堵牆,你明明是我選擇的,我們之間的情意應該比別的夫妻更深纔對,可是爲什麼,我們之間甚至還不如那些成親前沒見過面的夫妻,別人的相敬如賓到我們這裡已經變成了相敬如冰,我曾想我當初那樣強勢地登門提親是不是錯的,我們的結合在你心裡是不是一種強迫,其實你是不情願和我成親只是沒有辦法吧,你並不是自願的,至始至終都是我一廂情願,你並不高興,所以纔會在成親後一直鬱鬱寡歡。”直到現在,這樣的懷疑依舊殘留在心底,讓他在偶爾想起時會覺得窒悶難耐。
林嫣扭過頭,用一種他說不出來的感覺望着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她的眼睛漆黑如墨清朗如星,其中有深邃的燭火在躍動着,她望了他一會兒,忽然站起身,沉默地走到他面前,站定。她個子嬌小,他卻身材頎長,他坐着她站着兩人亦可以平視。她站在他面前,表情平靜。他心裡正狐疑她到底想做什麼,剛想開口詢問,就在這時,卻見她突然揚起巴掌,極流暢地抽下來,穩穩當當準確無誤地抽在他的左臉上!
因爲太過震驚了,樑敏他沒有反應過來,或者說他壓根就不相信向來奉“三從四德”爲人生信條的林嫣竟然敢出手毆打她的丈夫,所以他都忘記阻攔了。
臉上捱了一巴掌,發出啪地一聲脆響,竟然火辣辣的!
就算是樑敏在捱了這一巴掌之後也會發怒,他霍地站起來,鐵青着臉,高聲怒斥:
“你這女人是瘋了吧!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