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的味道——
蘇妙從這樣的香氣中醒來,身下是冰冷堅硬的青玉石地面,她睜開眼,或許是因爲之前的藥物作用,她的腦子仍舊一片空白,兩腳發軟。映入眼簾的是宮殿獨有的金碧輝煌的彩繪頂棚,這頂棚極高,比蘇妙心目中的宮殿要高出一倍,這樣的高度使周圍變得很空曠。
她從堅硬的地面上爬起來,揉了揉疼痛的膝蓋,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自己是在擷芳殿不知道被誰從後面給偷襲,醒來時就到這兒了。她皺了皺眉,環顧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她心裡越發迷惑,低頭,目光不經意落在手心,唬了一跳,不知何時,手心中竟然沾上了似剛剛凝固的血液。
她愕然,慌忙檢查自己的身體,卻沒有發現身上有傷口,血不是她的,她稍稍放心,再次四處張望,並可以肯定這座宮殿裡沒有別人。
沒有任何人,這血跡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眼光落在身側一個帶着底座的雕像上,這雕像高度幾乎快達到頂棚,全身由羊脂白玉雕成,她呆着的地方正是雕像的背面。看不見這雕像是什麼,但從背面的輪廓可以看出這是一個人形,偌大的雕像尺寸和大雄寶殿裡的大佛像差不多,莊嚴恢弘。蘇妙坐在雕像的背面,高高的雕像用陰影將她完全罩住還有餘裕,除了在大佛寺正殿,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高的雕像。
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這裡又是哪裡,該不會是佛堂吧?
蘇妙抱着這些疑問,在雕像後面呆了一會兒,屏住呼吸,在確定了這裡沒有其他人後,才小心翼翼地從雕像後面探出頭來。
這是一座空曠的宮殿,除了長明燈便是這尊高大的雕像,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東西。
宮殿坐北朝南,雕像正對着一扇緊閉着的大門,左右兩側是映着樹影森森的窗子,從印在窗子上的森森樹影可以感覺到此處的偏僻。兩側的窗前各擺了一行長案,長案上是一排火光搖曳森森然的安魂燈。大殿的角落裡置了兩隻落地的香爐,裡面正焚燒着以薔薇花爲基調製成的香餅。宮殿的地面以青色的玉石製成,這玉石性寒涼,踏在上面覺得溫度比平常的室溫降低了幾度,有些冰冷。就連棚頂彩繪的風格亦是莊重肅穆讓人不得不收斂起玩笑之心變得拘謹不安的。大殿內空無一人,甚至能夠迴盪起腳步的回聲。
蘇妙覺得在這裡踩出回聲有點瘮人,她竭力控制自己的腳步,小心翼翼地來到雕像的正面,站在雕像前仰頭望去。
一尊美麗端莊的雕像,這是一個有着觀音像一般美麗慈悲的女人,這女人的年紀非常輕,相貌非常美。她靜靜地站在那裡,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手拈花,優雅而富有靈氣。雕刻這尊雕像的人手藝極其高超,將靜止的美人眉眼間的溫善迷人刻畫得淋漓盡致,即使並不認得她,即使只是通過一尊雕像,卻能感覺到這人應該是極溫柔優美的。賢良淑雅,文靜穩重,善解人意,這是一個全身上下都書寫着“美好”的女人。只是一尊雕像,落在人的眼裡,卻給人一種極仁慈溫婉的印象,讓人看了之後,心裡會變得溫暖舒坦起來。
蘇妙從來沒見過如此栩栩如生的雕刻,有些呆住了,盯着雕像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她覺得這尊雕像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正狐疑,就在這時,很輕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她心裡咯噔一聲,下意識踮着腳尖溜回雕像後面,貼着雕像的基座坐下來,緊緊地靠着基座,讓雕像的陰影將自己籠罩住,屏住呼吸。誰知道進來的會是個什麼危險人物,不管進來的是誰她都不能被發現。
心裡這麼想着,宮殿的門被從外面推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蘇妙雖然不能探頭看,卻能確定進來的是個女人,因爲來人穿着貴女們常穿的高底鞋,高底鞋踩在青玉地面上的聲音很明顯,和男子們靴子踏地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室內多了一點人氣,不再像之前那樣冰冷,因爲多了一點女人的氣息,亦變得柔和起來。
蘇妙在雕像後面仔細傾聽,那人走到雕像前,似取了檀香,在雕像前肅穆地拜了三拜後奉在香爐裡,而後重新走回雕像前,雙眸凝着那含着溫柔淺笑的女子,輕聲說:
“姐姐,又是中秋了呢。”
這聲音才一落下,蘇妙下意識打了個激靈,這聲音好耳熟,居然是薛貴妃。
“若姐姐現在還活着,今天就不是中秋宴而是姐姐的生辰宴了,在王府時,姐姐的生辰宴是最讓陛下高興也是最讓衆姐妹羨慕的。”薛貴妃脣角勾着無奈又有些淒涼的笑意,輕輕地說,頓了頓,含笑續道,“太子妃又快生了,御醫說這一胎是男嬰,等孩子落地,太子殿下就兒女齊全了,陛下聽說這一胎是男孩時不知道有多高興,若姐姐還在世,想必姐姐會更高興吧,孫子孫女全都有了,妹妹我熬到現在,纔有兩個庶出的孫女,唯一的孫子病怏怏的也不知道能養到什麼時候,阿敖的媳婦還見天折騰。”她憂愁地嘆了口氣,頓了頓,輕淺一笑,嘆息着說,“不僅姐姐好運,姐姐唯一的孩子亦是好運的,所以天是公平的,因爲好運都給了姐姐,所以姐姐才短壽,這大概就是命吧!”
這最後一句是一句諷刺性極強的話,可是薛貴妃並沒有用諷刺的語氣去說,讓人一點也聽不出來她是在幸災樂禍對方短壽,反而像是在闡述事實似的,這種闡述裡帶着一股深深的無奈。
“陛下他真是在笑着緬懷姐姐三十幾年呢,若姐姐還在,陛下應該會更加開心吧。”她輕輕地笑說。
“你的意思就好像是你在希望她能繼續活着。”突兀的聲音響起,身穿正紫色繡着大朵大朵粉紅色牡丹花宮裝的瑞王妃魏心妍不知何時出現,她站在薛貴妃身後,諷刺性極強地說。
薛貴妃肩膀一僵,顯然被嚇了一跳,但多年的閱歷使她立刻鎮定下來,轉過身,淡淡地道:
“瑞王妃,你要進來至少也該讓外面的人通報一聲,突然闖進來,嚇了我一跳。”
“嗬,貴妃娘娘這是在給臣婦擺貴妃的架子嗎?”魏心妍似笑非笑地問。
薛貴妃眼眸微閃,和善地回答:“魏大人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
蘇妙在聽到“瑞王妃”三個字時,全身發麻,更緊地繃住呼吸,心怦怦亂跳,居然是戀子癖大媽,被發現絕對死定了!
這時候她也終於想明白了掩護着她的這尊雕像到底是誰,難怪她覺得眼熟,這尊雕像是太子殿下的親孃,已經過世的先皇后、同時亦是瑞王妃魏心妍的親大姐,魏家的嫡長女魏心蘭!
薛貴妃的謙遜落在魏心妍眼裡,她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扭動着纖細的腰肢走到香案前,同樣上了一柱檀香,動作相當隨意,完全看不出她對死者的敬意。她將檀香隨意插進香爐裡,嗤笑了一聲,不屑地說:
“她若還活着,你還有資格坐在這統領後宮母儀天下只差一個虛銜的貴妃位上?你的兒子還有資格跟深得百姓之心的太子殿下一爭高下?”
薛貴妃皺眉,上前一步,辯解道:“貴妃的份位是陛下封的,這是因爲陛下信任我,所以纔對我委以重任。至於武王殿下,並不是我是他母親所以我偏向於他,但武王殿下確實優秀,可他的優秀與要和太子殿下一爭高下無關。太子殿下是陛下封的太子殿下,只要聖心不變,太子殿下永遠是太子殿下。”
魏心妍呵地笑了:“所以,只要聖心改變,你也不會反對?”
薛貴妃不言語。
魏心妍也不用她言語,她猛地回過身,手法粗暴地捏住她的臉擡起來,望着她露出一點點驚恐的眼眸,冷笑着說:
“擺出這樣虛僞的臉孔做給誰看,你以爲你是靠誰纔有今天的,你那個沒用的孃家?可笑!”
薛貴妃的端莊終於在她逼迫力極強的眼神中徹底崩塌,她眼波微顫,看着魏心妍,遲疑了一會兒,氣息不穩地詢問:
“魏大人,先皇后是你的長姐,太子殿下是你的親外甥,對吧?”
她在向她確認衆所周知的事實。
魏心妍哼笑了一聲,甩開她的臉,轉身,似笑非笑地望着慈眉善目的美麗雕像,過了一會兒,笑着說:
“你說魏心妍長得像魏心蘭,還是魏心蘭長得像魏心妍?”
這問題十分古怪,薛貴妃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魏心妍回頭看了她一眼,薛貴妃不解她問題中的含義,只得硬着頭皮試探着回答:
“親姐妹的容貌自然會相像。”
魏心妍嗤地笑了,盯着雕像看了一會兒:“這女人只比我年長一歲,卻佔了許多便宜。”
薛貴妃越發不解,更加不敢亂說話。
“可是她沒我活得長,所以還是我贏了。”魏心妍說話的語氣略帶得意,望着面前的雕像,語氣裡的輕蔑感更濃,“這玉雕慈悲得像個菩薩似的,其實,不過是個沒用的叛徒罷了。”
薛貴妃心中一凜,沒有做聲。
“據說這鳳儀宮鬧鬼,先皇后的魂魄出現在鳳儀宮裡?”魏心妍淡聲問。
“這是不可能的事,一定又是某個不安分的人在搗鬼,我已經命人徹查,鬧鬼這種事怎麼可能是真的。”薛貴妃並不相信。
“魂魄,”魏心妍笑起來,幽幽地說,“或許是她突然想通了,終於回來索命了。”
也不知是因爲偏低的室溫還是她陰森的語氣,薛貴妃打了個冷戰,下意識拉緊身上的披帛。
“魯南大雨,沖垮了南峽大壩,消息不日就會傳入樑都。此次水災死傷許多人,重災之下皇室必會派皇子出面安撫百姓,同時調查南峽大壩垮塌的原因,發生這種事太子定會主動請纓要求前往,但皇上不會應允,魯南仍在降雨,災區環境太過危險。安王亦會主動請纓,因爲負責南峽大壩加固工程的工部尚書是他的人,一旦讓他踏進魯南,南峽大壩的案子只會變成一潭渾水。讓武王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你肯定不願意,水災過後便是瘟疫,現在的魯南如人間地獄。可總是要有人去的,既然太子殿下心繫萬民,皇上那一關只能請貴妃娘娘幫他過了。”
薛貴妃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雖然許多年前她是以側妃的身份和當時還是王妃的先皇后同時嫁入王府,可因爲先皇后過世的早,她並不太瞭解她,印象中只覺得先皇后是這世間最才貌雙全的女子,賢良溫柔,美麗美好,不用比較就能夠讓其他女子自慚形穢,客觀的說這樣的先皇后也難怪會讓皇上終生沒有立後。至於瑞王妃魏心妍,先皇后在世時她們姐妹就很少來往,明明是唯一同父同母的姐妹。直到太子五六歲時魏心妍才漸漸接觸到這個外甥,太子念情,對姨母很孝順,魏心妍待這個外甥也很親切,還把自己的兒子給太子做了伴讀。
魏心妍的性格和她的姐姐截然相反,她驕縱、跋扈、狠辣,甚至乖戾,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柔順,就像是一隻填滿了火藥的爆竹,隨時都可能爆/炸一樣。直到薛貴妃成了貴妃終於接觸到皇室最核心的秘密,她才知道魏心妍和淩水宮的存在,那時候她對魏心妍是淩水宮的掌司並不意外,這個充滿了權利慾完全看不到任何兒女私情溫柔情愫的女人彷彿天生就是爲了權利而生的,不輸給男人的膨脹野心和慾望讓她永遠神采奕奕,即使是丈夫爲了外室和她斷絕關係時,她亦沒有半點心灰意冷。
母親保護孩子是天性,這麼多年,薛貴妃一直用盡全力在保護自己的兒子,可是很多時候她都覺得,他們梁氏皇族最危險也是最大的變數不是別人,正是瑞王妃魏心妍,因爲沒有人知道這個骨子裡充滿了瘋狂的女人究竟想幹什麼。
對魏心妍,即使合作了許多次,薛貴妃的心中還是充滿了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