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棵榆木,孤零零地立在一座深宮的院子中央,從破土而出的時候便在那裡,從來不曾移動過。
最初只是混沌的一片,除了本能地吸收日月精華以外,就是愣愣地站着,什麼也不想。不知道過了多少歲月,不知道天地多少變遷,桑海幾度了桑田。
那麼,是什麼時候有了思維呢?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觸感識別了顏色?是什麼時候,能聽到不同的聲音見到了影像?
然後,世界突然變得明朗了。混沌一下子被敲開,他漸漸想要移動。
能不能不要被土地束縛?他已經厭倦了一動也不能動的日子,他迫不及待地,想親身去感受、去撫摸。
可是還不行……他知道,自己的力量,還不足以掙脫大地,還不能變化出可以活動的軀體。
所有的事情都有例外,他迎來了一個機會,但很多時候他又想,寧願沒有這個機會好了,沒見過這些,雖然可能會用更久的時間,但他還能愉快地奔跑,還能隨着自己的意願給自己添上色彩……而不是,和如今一樣,避無可避地,用別人的悲劇侵蝕了自己。
宮裡只住着一個年輕的男人,穿着淺黃的僧衣,總是默默地在樹下修行。偶爾會有人類上山拜訪,男人就會出去一趟,待回來時,又會帶來許多日度用品。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許是修爲漸深的緣故,男人的容貌始終保持那個樣子,一點也沒有改變。
他還是不能動,男人修行時散發的靈力對他多少有些幫助,讓他心緒平和,慢慢地有了等待的耐心。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得到自由。
他以爲日子就會這樣過去,雖然久遠,但男人平靜的身影,出乎意料地讓他不再焦躁,他也終於嘗試着,用自己的枝條去跟天地間遊動的各種力量交流。
接着,他見到了對一棵樹而言不能理解的東西,讓他的生命從此改變。
一切開始於,宮殿裡修行的男人,撿回了一個少年……一個,妖怪。
妖怪是被男人揹回來的,少年的形貌,蒼白的臉,身上帶着一點血的味道……受傷了嗎?
在宮裡修行的男人給少年擦了藥,他記得,這是男人平時配上的最好的傷藥。
少年醒了以後,留在了宮裡。
少年有一雙琥珀色的明亮雙眸,是個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傢伙,會在男人修行的時候跑到他面前,一瞬不瞬盯着他,害他枝葉抖抖,覺得身上怪怪的。在他渾身發毛的時候,少年又會燦爛一笑,給他把多出來的死皮剝掉。
少年很活潑,喜歡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男人在旁邊微笑看着,偶爾摸一摸少年的頭,幫少年正一正衣領。
空氣好像變得活潑起來了,因爲身體的僵硬,他很想做出一個快樂的表情,卻做不到。誰能告訴他……一棵樹要怎麼微笑?
時間變得很慢也很快,想把每一個歡快的瞬間定格住,想永遠停留在這裡。這是他的真實想法,因爲他突然體會到了一種名喚“愉悅”的東西,如果樹有心臟的話,他覺得,那顆“心臟”在一下一下地,“突突”地跳動。
男人是個溫柔的人,眉目疏朗,相貌清俊,從來也不會動氣。男人對少年微笑的時候,即使木訥如他,也會覺得,那人長得真是說不出的好看。
男人會用溫柔的手指撫摸少年的背脊,會用溫柔的目光凝視着少年安詳的睡臉,會在少年的額頭上落下溫柔的輕吻。
少年竟然也如初生的小獸,對男人表現出純然的依賴。
如果那種彷彿被浸泡在溫水裡的舒適真實的話,是不是,他也明白了所謂“幸福”的定義?
不知什麼時候起,男人除了修行,還會在少年熟睡的時候去翻閱古籍。雖然男人在少年面前依然溫和如斯,但他能感覺到男人越來越焦躁的情緒。
他不禁也被男人的心態感染,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將要改變。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男人說:“終於……找到了。”男人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還是微微笑着,卻是十分慘淡。看起來,就像要碎裂了一般。
男人的眼神變了,雖然少年看不出來。
他還記得那天,陽光和平日裡一樣的明媚和溫暖,男人照例來到樹下,少年的頭枕在男人的膝頭,面上是清澈的笑容。
男人的手指修長,一寸一寸撫過少年的面頰,少年抱着男人的腰,眯着眼睛打盹兒。
男人悄然從衣襟裡拈出一張黃色的符紙,上面密密麻麻暗紅的圖案,就像乾涸的鮮血。然後,貼在少年的後腦。
在符紙接觸到少年的那瞬間,他落下的葉片觸到了,男人在那一瞬間紊亂的氣息。
少年從來沒有防備過男人,所以,當符紙的白光包裹了少年時,少年只是驚詫地張大了眼,什麼……也來不及說。
而他,不小心瞥見陽光下男人眼角的那點晶瑩。
少年被封印了,被信任着的那個男人封印在罈子裡。
他聽不到罈子裡少年的話,但他能聽見男人的。
男人說:“對不起了,八岐。我還是沒法相信你的話,你的破壞力太大了,只有封印你,才能確保你不會再吃人。”男人的聲音很平靜,“八岐,你聽着,當你什麼時候答應接受人類的供奉,並且同意簽訂契約以後,就可以從罈子裡出來了。否則,你就永遠呆在裡面吧。”
他不明白男人爲什麼可以說出這樣殘忍的話,可他卻看到了,男人在說完這些話的剎那,身體頹然倒下,沒有了呼吸。
他看見詭異的紅光從男人身體裡迸發出來,漸漸地,男人的身體縮小了,變成初生的嬰兒。
院外跑進來幾個中年的僧人,把嬰兒抱走,把罈子放在院子正中。他才發現,這院子裡,竟然是擺了五芒星的。
男人策劃多久了?他想着想着,心裡就一陣陣地發寒。
好像前一瞬少年還用清脆的聲音呼喚着“雲”,後一刻便被困在冷冰冰的罈子裡,孤獨地,在五芒星的中央。
他搖了搖枝葉……樹下攤開的古籍上,赫然寫着兩個大字:“鎖魂。”
十年裡發生了什麼呢?他恍恍惚惚的什麼都不記得,樹下好像還是會來人修行,可他卻不記得了……是誰呢?
有一天,他聽到少年的聲音,這才猛然驚醒。
“我受供奉,放了我。”少年說,聲音裡一片死寂。
冗長的儀式……
少年跳出了罈子:“碧凌呢?”
老僧垂首:“八岐大人,碧凌大人十年前封印您之後就死去了。這碧凌宮是那位大人留下,我們所有人都是爲您而存在,爲守護人類而存在。”
“死了?居然在我找你麻煩之前就死掉了?死得好!死得真好!!”少年狠狠地一把抹去臉上肆虐的苦澀液體,恨恨說道,“人類有什麼好?讓你不惜生命也要封印我!也要……背叛我!!即然這樣,我偏要以人類爲食!我絕對絕對不會照你的想法去做的!雲,你這個大混蛋!!”
“啊————————!!!”
那樣淒厲的長嘯在碧凌宮上空不住地翻滾,他彷彿聽到少年來自靈魂深處的悲鳴。他第一次感受到,少年身具的妖力,竟然是這般強大!
樹後的稚齡幼童探首窺視,眸光深沉。
少年到底還是成了被供奉的妖怪,或者說,人類心中的神祗。少年代替男人做了宮殿的主人,豎起了金黃的蛇瞳,嘶啞了原本清脆的嗓音,脾也越來越暴躁。少年的味道,染上了一抹無法掩飾的血腥。
他的心裡壓上了沉重的悲哀,他沒辦法喘息地任由自己的葉子慢慢枯黃,沒有多久,就老邁得如同枯木。
他感受到自己生機的衰竭,他在想,他……還活着嗎?
他看見了,男人每一次變成嬰兒,便有三十年的壽命,男人陪伴着少年,爲其打理一切。少年沒有認出男人,因爲男人的相貌不一樣了。
又是幾百年,少年一天比一天討厭男人。少年發現了,男人的容顏,一點一點地,每一次死去都會跟以前更像幾分。
少年開始長時間地遊離宮外,在男人終於跟從前一摸一樣的時候。
即使少年回來了,也只能聽到少年對男人的咆哮聲,摔門聲,和不受控制的妖氣爆發……
他覺得,他可能要死去了。他已無力再承載這份絕望,儘管他只是看客。
少年再次回宮的時候,帶回了兩個青年。一隻狐妖,一隻犬妖。
當狐妖站在他面前時,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狐妖的爪子插進他的身體,冰冷而犀利。
在狐妖抽出利爪的時候,他體內那股壓迫着他的情緒似乎也被抽走了,他突然覺得,他能夠行走。
他變化了人類的軀體,在宮殿的長廊穿梭。
他看見男人爲了幫助少年而形容枯槁,看到犬妖救了男人的性命。
男人和少年又在一起了。
他摸了摸胸口,站在少年的面前,深深下拜:“八岐大人……”
他又一次看見男人的微笑,少年眨眨眼,把他拉了起來。
男人用了鎖魂和幾百年的時間,終於將少年鎖在身邊。
後來,少年開了個酒館,交給他來打理,自己和男人出了宮。
後來的後來,酒館變成酒吧,可千年前那麼渴望自由的他,卻再也不想移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