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二年(公元1629年)正月十三。!
壺蘆山的積雪尚未消融,天又飄起了雪花,雖然不是鵝毛大雪,但室外的溫度太低,雪花落到地,便和地的積雪混爲一體,將原本有些裸露的大地又重新披密密的銀裝。
李鴻基走出數步,又停了下來,轉過身抱起雙拳,“大哥,一功,桂英,你們的救命之恩,我李鴻基沒齒難忘。”
“鴻基,又下雪了,要不,你晚點離開,等雪停了再說。”高桂英迎幾步,立在李鴻基的面前,小臉蛋微紅,不知道是含羞還是被風雪吹的。
李鴻基這一走,前途十分兇險,艾詔絕不是省油的燈,不知道他能否應付得了,又等到何時才能了斷與艾詔的恩怨,她與李鴻基做親,不過一月有餘,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如果這場大雪能將李鴻基留下來好了,哪怕只是暫時的。
她初爲人婦,還似小女兒般嬌羞,本想拉着李鴻基的大手,卻礙於一功在身側,恐怕惹他譏笑,小手擡了擡,終是不敢握過去。
“桂英,我知道你的心情,但艾詔千方百計要害我性命,此仇不報,我李鴻基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李鴻基搶過高桂英的小手,發現她的小手冰涼冰涼的,不覺有些鼻子一酸,“早點了斷與他的恩怨,我立即回來,放心,我們很快會見面的。”
高桂英顧不得兄弟們的目光了,反手拉着李鴻基的大手,實在難捨,“鴻基,我陪你一起去吧,我雖然武藝低微,但多個人總是多份力量,關鍵的時候也會有個照應。”
“桂英,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此去尋找艾詔,不知何時才能覓得機會,再說,我從牢獄脫身,官府必定嚴查,人多反而容易暴露,”李鴻基更進一步,強行將高桂英摟在懷,用自己的身子爲他抵擋一會風雪,“大哥爲了救我,連養家餬口的機會都丟了,放心,我不會感情用事,那樣也對不住大哥。”
“鴻基,還是那句話,實在不行,咱暫時放過他艾詔,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高桂英乾脆歪在李鴻基的懷裡,眼圈已經發紅,她已經失去了一個丈夫,不想再失去這個,但李鴻基執意要報仇,那是男兒的本色,她知道無法勸阻,只能在他的懷裡偷偷爲他祈福。
“桂英,你也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個軟蛋吧?”李鴻基輕撫着高桂英的面龐,發現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快要趕得這漫天的風雪了,“不用擔心,我很快會回來。”
高一功走過來,在高桂英的肩頭輕拍了一下,“二姐,既然姐夫決意復仇,那也是正事,讓他早些下山吧,這大雪天,要是趕不旅店,晚可是要受罪。”
高桂英白了她兄弟一眼,又巴巴地望着李鴻基,她實在捨不得這個溫暖的懷抱,但還是脫了開去,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鴻基,早去早回,我們都在壺蘆山等你!”
“嗯!”李鴻基鬆開高桂英的小手,“我走了,你也要保重自己!”又向高立功兄弟拱手示意,便趕前面的李過。
“等一等,鴻基!”高桂英三步並作兩步,朝李鴻基撲去,到了近前,從懷掏出一個小布袋,“雪天冷,留着路吃!”
李鴻基接過布袋,打開一看,卻是四個特大號火燒,腹如是孕婦般高高鼓起,用手捏了一把,外面還有些溫熱,裡面倒是鬆軟,知道填充了大量的豬肉。
“桂英,你費心了!”
“鴻基說哪裡話,我是你婆姨,侍候你是應該的,”高桂英心道,要不是你不願意,我倒願意跟着你去呢!揚起小臉,緊盯這李鴻基的面龐,似是要將他的畫像定格在心裡,“記得早些回來!”
李鴻基將火燒塞進懷內,貼着內衣放好,又擁着高桂英,在她額頭親了一口,“桂英,我真的要走了。”
“嗯!”高桂英羞得閉了雙眼,滿面通紅,與這漫天的大雪,恰好構成一幅永恆的仕女畫卷。
高桂英雙手籠在袖,身子紋絲不動,青松般立在雪地,看着李鴻基一步步下了壺蘆山,李鴻基每次落腳,都會帶起一些沾泥的積雪,也會在她的心裡盪出一些漣漪。
李鴻基走出好遠,回頭一看,見高氏兄妹還是立在遠處,不禁大爲感動,伸出手來,揮動了一下,既是打個招呼,也是讓他們早些回去,免得受這風雪之苦。
高桂英無力地擡起了小手,那是與李鴻基唯一的聯繫,她相信,李鴻基一定看得到,如果李鴻基心裡有了這層牽掛,接下來的復仇活動,算是爲了自己,他也會顧忌安全。
雪地的兩個黑影,越來越小,幾乎分辨不出那還是兩個人影,高桂英覺得身子裡被一絲絲抽去什麼,連站立都是困難了,只得倚在一顆松樹,勉強站穩腳跟,小手還在無力地招搖着。
剛纔李鴻基回首示意,說明他有情有義,不會丟下自己不管,但這次小別,不知道他何時才能回到壺蘆山,她的心裡空落落的,渾身沒有了一絲的氣力,要不是大哥與三弟在一旁看着,她都準備躺倒雪地,在泥水打幾個滾,再盡情發出幾聲狼一般的吼叫,也許這樣發泄之後,心裡後好受些。
在大哥與三弟面前,她努力剋制着,眼圈還是發紅了,雖然自己看不着,但眼角有一種與這雪天不相宜的溫熱,用手一擦,手背有些溼潤,只得從身後的樹幹抓了兩把積雪擦了擦,想要掩飾自己的失態。
“二姐,二姐夫已經走遠了,咱們還是回去吧,他又不是不回來!在這風雪站久了,當心着涼,”高一功雙手插在衣兜裡,卻是不停地挪動着腳步,似是耐不住嚴寒,“這鬼天氣,不知道何日才能放晴。”
“要你管!”高桂英知道,李鴻基已經去得遠了,一時不會回來,站在風雪也是白等,她將身一扭,向家的方向快步走去,她擔心高一功他們看到自己的眼睛,低着頭匆匆從高一功身邊走過。
高一功不敢說破,只是在後面搖着頭笑,又看向高立功,“大哥,我去村轉轉!”
“立功,現在是非常時期,官府遲早會找到壺蘆山,千萬不要惹禍。”高立功微鎖着眉頭,心內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大哥放心,我知道輕重,絕不惹禍便是!”高一功舉手發誓,又看了眼高桂英,低聲哆嗦了一句,“真是!”
高桂英回到前屋的西廂房,那是她與李鴻基的新房,但人去房空,只剩下一間冰冷的屋子,寒冷加孤獨,讓她倍感無力,她升起火盆,屋內似乎還是冷,於是脫了繡花鞋炕,用棉被和衣蓋了,這才稍稍好受些。
她有些後悔,當時應該不管一切,跟了李鴻基去,也許不會這樣了,牽掛是福,但只有牽掛的人,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的蝕骨穿心。
真想找個人來,和他吵一架,哪怕動刀子也好,最好是立功,他那沒心沒肺的樣子,反正不會生自己的氣。
現在纔是開始,她不知道自己是擔心還是牽掛,明明頭昏腦漲,卻是沒有絲毫睡意,躺在牀,翻來覆去,好不容易集聚的一絲熱氣,也是跑得精光。
高桂英翻身下牀,摸出冷冰冰的銅鏡,銅鏡有些模糊,看不清眼角有沒有淚跡,她扔下銅鏡,乾脆出去,想要幫嫂子做些家務,她一個人操持全家,也夠辛苦的。
劉氏正在收拾大白菜,見到高桂英,微微一笑,“桂英,這大冷的天,怎麼不在房待會?”
“嫂子每天要做飯洗菜,太辛苦了,我來幫幫忙,反正大白天也睡不着。”高桂英捲起袖口,拾起一顆大白菜,學着嫂子的樣子,將菜瓣一片片扳下,丟到木盆。
吃飯之前,高立功正在屋內閒逛,高一功滿頭大汗闖進來了,“大哥,不好了!”
“一功怎麼了?看你滿頭大汗的,是不是又在外面惹禍了?”高立功雙手按着後腰,扭動了一下腰肢,皺着眉頭道:“這次又把誰打了?”
“大哥,不是打架的事,”高一功抓起桌的茶水,猛灌了一口,這才湊近他大哥,壓低聲音道:“你救出鴻基的事,被人發現了,已經告密到了衙門!”
“告密?誰告的密?”高立功停止轉動腰身,雙眼一輪,“誰做的這缺德的事?”
“是次責怪二姐與二姐夫挖坑捕獵,壞了他家風水的二愣子,”高一功在臉摸了一把,汗水混着污垢,在臉現出一道道清晰的印記,“大哥,怎麼辦?官府恐怕很快會來抓人。”
“二愣子?我宰了他!”高立功轉過臉,似是要去摸刀,發現空曠的刀架,這纔想起,李鴻基已經下山了,他穩住身形,問道:“這是什麼時間的事?”
“前天,聽說前天下午,二愣子下山了。”五沒有人告密也是一樣,他現在無心去宰二愣子了,“我們收拾收拾,立即下山。”
“大哥,我們去哪兒?”高立功的聲音有些急促,不知道是害怕還是興奮,兩個女人顧不飯菜,停下手的活計,也是圍過來。
“去西面,我們去找舅父。”
高家也沒多少金銀細軟,劉氏與高桂英只收拾了兩個包裹,多半是衣物和乾糧鹹肉之類,四人匆匆吃過午飯,冒雪向西而去。
出了家門,高桂英不斷往回張望,“大哥,你說鴻基會來找我們嗎?要是找不到我們怎麼辦?”
高立功知道妹子的心思,安慰道:“桂英放心,我多次與鴻基說過要投奔舅父的事,他應該能找到,再說了,李鴻基此番是去找艾詔了斷,無論結果如何,他在米脂都待不下去了,難道等着官府抓呀?不來找我們,他還又能去哪?”
高桂英默默點頭,大哥說的有道理,但她還是不放心,“大哥,鴻基正好下山去了,要是遇官差怎麼辦?一功,要不我們從南面下山,看能不能追鴻基,萬一他遇官差,也好有個接應。”
高一功不及回答,高立功搶着說道:“鴻基是個精細之人,即使遇官府之人,他也會想辦法脫身,桂英別忘了,他這次下山,乃是……對抗官府的,會不謹慎從事嗎?他們兩個大男人,又會些武藝,脫身不難,倒是我們,趕緊走吧,萬一官府的人來了,在這壺蘆山,滿山雪跡,倒是難以掩藏蹤跡。”
“……”高桂英也知道事情緊急,她雖然掛念着李鴻基,但似乎自己的兄弟們更爲兇險些,只能收住話頭,深一腳淺一腳,尾在兄弟的身後,一步步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