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湯不換藥,再換就是猛藥。’若不能根治毛病,湯藥用的再多,只會藥劑越來越猛,要治病,還要治病根。
流寇亦是如此。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如果不能治根本,流寇亦如這換藥,走了一批悍徒,再來一批兇匪。
說實話,能在青州這種雜亂的地方活下來,誰沒有一股狠勁,誰又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都沒有活下來。
但一方水土養的一方人,流寇改不了骨子裡的兇狠,真的逼急了,流寇比誰都能不要命。
即墨殺了七萬裡,再回頭,倒地的蒿草還未乾枯,蒿根已發新芽,要絕這蒿草,還要挖了蒿根。
制約!制約有大小,制約也有方法。制約之道,在於猛、準、狠,在於暴 力,以暴方能制暴。
然而制約之法,卻在治根本,根源不絕,流膿不止。古有神醫治膿瘡,用利刀割肉,用烈酒敷傷,徹底剜除膿根,方能治膿。
治膿的過程是快、準、狠,治膿的方法是割除膿根。
悟道修真,所悟道是行道之過程,所悟法是行法之根源。
即墨再悟!制約之道!尚還懵懂,已有雛形。
青州流寇橫行,寇比狼毒,根源只有一個,唐家。唐家是青州唯一的聖地,若唐家不縱養流寇,流寇何敢遍地橫行?
百萬裡外的雲州,爲何民風純樸,爲何無慾無爭,兩個字‘楚家’。
有句話叫‘上行下效’,唐家不默許流寇縱行,但問流寇可敢肆意?
想改變現狀,最好的方法,是取締唐家,建立一個新的勢力,讓這個勢力管理青州。
此後再誅大寇,以儆效尤;縱人言,廣納諫意;施教化,重塑民心。
如此,方能救青州。
否則,即墨縱然殺便方圓百萬裡,再回頭,依舊草青青。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殺到手軟,蹉跎了歲月,也殺不盡不斷崛起的流寇萬千。
這是亂世,人心早就扭曲,想要掰正人心,只能從根源上解決。
“唐家……”即墨呢喃,紫眸深邃。
如果說看見荊守村後,楚家讓他絕了報仇的心思,那唐家,縱然沒有仇恨,他也要滅。
即墨不是清道夫,更沒有能力改變一個時代,但他有他的準則,看不見還則罷了,看見管不了還則罷了,看見管得了,他就要一管到底。
修真是什麼,修真是修心,這是即墨領悟的修煉之道,如果要違心而爲,那要這一身修爲又有何用?
他擡步離開崩塌的翠微山,一路向北,半個時辰後,他再遇見那少年。
那少年像個孤魂野鬼,毫無目的的四處遊蕩,此次少年看見了他,唯唯諾諾,但眼中除了畏懼,還有深深地不屑。
即墨還是選擇聽了少年的心聲,少年的內心麻木而扭曲,只有一句話,“你不是能殺麼,小翠微山上還有一窩流寇,你怎麼不去殺?”
是什麼讓一個少年,在短短半月,徹底扭曲了內心,寧可走進黑暗。
即墨無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可恨之人,卻未必就沒有可憐之處。
誰能想到,半月前的同一個少年,眼中依舊還有清明,還有仁心。
如今,這是一具行屍走肉,麻木不仁,因爲麻木,所以不仁。
擦肩而過,即墨走了,沒有與那少年對視,彷彿眼前就是一團空氣。
他走了,少年對着他的背影狠狠碎了一口唾沫,“你不是仙人嗎,你不是能殺嗎,小翠微山上還有一窩,怎麼不去殺,有慫勁沒慫膽。”
這話他當然不敢當着仙人的面說,但仙人已經走遠,罵上兩句,滿足內心中一點扭曲而卑微的優越感,還是可行。
將來想想,當年還罵過仙人,那仙人還不敢罵他,等老來坐在麥草墩上,燙一壺濁酒,對着身前一堆兔崽子指點,當年如何如何,又是何等威風。
想到此處,少年明顯因夢的美好而得意的笑了笑,隨即眼中閃過一道迷茫,將來,還有將來嗎?自己能有個婆姨,有個麥草墩嗎?
即墨頓足,他雖走的遠了,但如何聽不到少年那消散在冷風中的冰冷言語。
後方,少年因他停步,頓時噤聲,從美夢與迷茫中掙脫,匆忙低下頭,掩飾眸光深處的畏懼。他還不想死。
即墨頓了頓,再次擡步走出去,螞蟻咬了你一口,你還能咬回去?
也只有,或是直接滅了螞蟻,或是不去理會。即墨選擇了不去理會。
許久後,除了狂野上蕭瑟的寒風,少年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沒有預料中仙人的責罰。
他怯生生擡頭,向前謬了一眼,沒有人,再擡頭,認真掃視四周,真的沒人。
少年大出一口老氣,擡腳踢向眼前的草籠,碎了一口濃痰,道,“嚇老子一跳,嘿,仙人咋滴,還不照樣乖乖被老子罵。”
隨即,少年嘴角勾了勾,躺地仰面看天,構想着那不可能會有的婆姨,不可能會有的炫耀。
遠處羣馬奔騰,煙塵滾滾,大地都在顫抖,然而少年卻並未注意到,他閉着眼,勾着脣角,翹起二郎腿,踢着半截草鞋,哼上一首不知名、且完全跑調的曲兒。
數十頭猛騎衝來,從少年身上踏過去,留下了一攤爛泥,少數幾點血花包裹馬蹄,去了遠方。
少年沉睡了,永遠沉浸在那夢中。
或許,他能遇見一個婆姨,一個麥草墩,然後在將來的某一天,夕陽西下,喝一口滾燙的濁酒,對眼前一對對期待的小眼睛說,“想老子當年吶,還罵過仙人……”
不遠處的草舍裡,會走出一個端着簸箕的顫巍老嫗,撒下一把穀糠,喚來遠處的母雞,再碎罵一句,“死老頭子,這一輩子也就吹了這一句。”
然後老臉微紅,有些回望,自豪道,“當年就是因爲這句話,他才把我騙上牀。”
即墨再次停步,他感受到了後方的馬蹄,聽到了少年最後一句話,甚至知道少年已死,但他沒有搭救。
人身體死了,還有幾乎復活,人的心若死了,就真的死了。
有些人,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有些人,吃了一粒葡萄,吃不到第二粒葡萄,就怪給葡萄的人不給他葡萄,有些人就是這樣,怪!
百匹赤血鱗馬如同火焰,整齊從遠方奔來,揚起滾滾塵煙,大地搖顫,然後,馬上的人勒動繮繩,鱗馬人立而起,仰天嘶鳴。
百匹赤血鱗馬,百名魁梧壯漢,在離即墨百丈外統一停下,動作整齊劃一,形成一個規則的方陣。
緊接着,所有人統一下馬,將頭頂的纓盔摘落,左手抱在腋下,齊步向即墨走來。
百人,氣勢沖天,如同千軍萬馬碾壓而來,殺氣如柱,卻在即墨身前十丈處,所有殺氣消失,踢腳,頓步,再次整齊停住。
即墨眉峰撇了撇,訓練有素的軍士,這百人,是真正進入過秘境戰場的士兵,是殺伐利器。
百人中,最差的士兵,也在天乞巔峰,普遍是念神境,最前方的十人,九道合,一入虛,可怕的組合。
他輕輕捏緊手,真要一戰,他能殺光所有人,但不能保證不受傷。
整齊隊列中,那打頭的入虛漢子出列,正前跨出三步,向即墨抱拳,沉聲喝道,“上酒。”
有四個兵士走出,兩人抱酒,兩人拿碗,分別走在即墨與那入虛大漢身前,站穩。
拿碗的兵士抵出海碗,轉身歸列,拿酒的兵士向碗中倒滿靈酒,轉身入列。
入虛大漢舉起手中的酒碗,高舉過頭頂,道,“道友,若是不怕有毒,就陪在下走一個。”
言罷,大漢仰頭喝酒,沒有換氣,再倒置酒碗,沒有餘液落下,隨即,摔碗。動作大刀闊斧,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即墨看也不看酒碗,嘴角勾起,端碗的五指鬆開,酒碗落地,晶瑩剔透的靈酒,在空中灑散。
“鐺!”
海碗落地,摔得粉碎,敲在每一個人心頭。
“我不喝。不是因爲我沒有和陌生人喝酒的習慣,僅是因爲,我沒有和唐家人喝酒的習慣。”
在青州,能出動入虛,形成軍隊的勢力,只有一個,唐家,其他大寇,任何一個都做不到。
當年,就是唐家人最先在東荒發現的老莫,最先對師傅出的手,他還記得,那人叫唐沐雨!
入虛大漢虎目微爍,衆兵士齊向前跨出一步,殺氣滾滾,大地開裂,裂縫在即墨腳尖前停止,方向改變,向那入虛大漢衝去,於大漢腳前徹底消失。
“肅靜!”
入虛大漢轉頭沉喝,所有兵士再向後退出一步,又會到最初的起點,仿若從未動過。
“原來如此,是在下冒昧了。”入虛大漢笑了笑,臉上的刀痕如肉蟲般蜷起,“道友可敢與我打賭,你現在不喝,將來一定會喝。
要知道,我這是僅剩的兩壇醉仙釀了,多少老東西打主意,我都未捨得拿出來。”
“如此說來,我倒要感到榮幸了。”即墨星眸平靜,衣襬揚了揚,又躺在腳下。
“不,我的意思是,喝酒的人,要配得上好酒。”入虛大漢笑了笑,“在下唐沐龍,還未請教道友仙號。”
“穆白。”
“天色已晚,草原多狼。道友若是不棄,可願與我上小翠微山一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