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由於濱江新城的成功開發,平江市掀起了一輪商品房開發的熱潮,市**將要開發的地皮公開招標拍賣。這些項目都沒有新城的項目龐大,但是數量驚人,光憑一個宏遠集團沒有能力全部拿下。宏遠集團中標的項目還是佔大頭,其餘土地的開發權被平江的幾個地產公司分別取得。

有一家公司的出現引起路鷗的注意,這家公司叫英華地產投資公司。路鷗沒聽說過英華,看來是個剛成立不久的公司。它若是個老牌的公司,路鷗也不會在意。就是這個新成立的公司在這一輪地產開發中拿到的項目僅次於宏遠集團,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公司第一次在平江運作,項目總額竟然佔據宏遠的一半份額。英華到底是什麼來路?哪來這麼雄厚的資本?要知道宏遠集團是路鷗經營了十幾年纔有今天的規模,英華憑的是什麼?這一直是盤踞在路鷗心頭的一個疑問。路鷗突然對英華產生了興趣,他想摸摸英華的底牌。他現在還沒有將英華視作對手,有資格成爲宏遠集團對手的在目前的平江沒未出現,路鷗一向有這個自信。調查英華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一時性起,他將英華列爲一個潛在對手,充分了解潛在對手是路鷗的歷來的商業習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是路鷗謹慎的另一面,路鷗能有今天的地位與他這個習慣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一個現象引起路鷗的注意,在平江地產大規模開發的初期,也就是宏遠集團接二連三爭取項目的時期,英華公司出人意料地不見動靜。直到宏遠以自身的實力拿下了相應的開發份額後,英華才姍姍來遲,粉墨登場。此時,利潤較高的開發項目都落入宏遠的口中。

從後期表現來看,以英華的實力不該如此低調,路鷗心裡想。

他把喬二虎叫來了。二虎已經是集團車隊的隊長了,車隊隸屬於行政部,掌管集團的用車調度。當然二虎仍兼任路鷗的私人司機。

商業調查這種事其實交給行政部去安排就行了,可行政部人多嘴雜,路鷗不想搞得不是風就是雨的,這種事還是低調些爲好。既然是商業調查總是意味着一定程度的保密性,路鷗想把參與調查的人控制在最小範圍內,而喬二虎是搞調查的最佳人選。通過兩年多的接觸,路鷗發現二虎身上有兩個最重要的優點:一是忠心,絕不做有損公司利益的事;二是嘴嚴,不屬於他管的絕不多嘴。有一次路鷗外出時車子在半路上沒油了,拐進一家加油站加油後,二虎拿着一張四十元的收據開玩笑說,路總,瞧,我說開四十就開四十,要說開七十也能開。路鷗一驚,說,還有這樣的事?二虎不屑地說這算什麼,這還是小車,大車那才厲害呢,每天的出入能有好幾百!路鷗見二虎話中有話,問道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了?二虎卻搖搖頭,說,我只是想起以前在工程隊時他們有這麼幹過,除了虛報加油數,還有拉私活現象,錢也一樣進入個人腰包。路鷗着實想不到車隊裡會有這麼多名堂,看來行政部也一直矇在鼓裡,否則怎麼能容許他們侵佔公司財產?估計公司的司機都這麼做,大家都是收益者,也就沒人出面舉報了。想來二虎是在提醒自己,又沒把公司的車隊扯進來,避免了打小報告的嫌疑。路鷗問那有什麼辦法解決呢?二虎說很簡單的,廢除現金加油,每部車發給一張加油卡,實行“定點定號”加油,定點是公司的所有車輛在定點加油站加油,定號是加油卡與車牌號綁定,非卡上記載的車號不予加油。特殊情況下加油由行政部審覈。這樣就可以根本杜絕。路鷗猶豫道,那也得要加油站配合才行。二虎笑了,說,路總,你還怕加油站不配合?你只要跟他們說,如果不嚴格把關參與造假就換另一家。路總您想,集團的車有多少部?一年的加油量是多少?這是多大的一筆生意?光這一筆都夠他賺的啦。

路鷗沒想到他覺得挺頭疼的問題被二虎三下五除二解決了。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諺語: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看來小鬼還得小鬼治。當下心裡有了主意了。

沒過多久,二虎就升任車隊隊長了。二虎幹別的不行,管理車隊自有他的一手。車隊在他的管理下面貌有了明顯轉變。別的不說,光是車隊的油料耗費一項上就比原先節省了大幾十萬,更別說其他的維修費、補貼費等等。

之前的車隊隊長是由行政部了一名職員兼任的。二虎本來就是司機出身,相比之前那位連車都不會開的隊長自然是更能服從。二虎又是從基層提拔上來的,知道怎麼與基層的兄弟姐妹們相處,沒多久他就和司機們打成一片。說來也怪,那些司機的收入顯然沒有以前管理混亂的時候多,但大家好像更享受現在的氛圍。

二虎本是豪爽性格,現在債務還清了,還當上了隊長。嗓門不覺高了,動作也活躍了。沒多久,二虎也發展了幾位心腹兄弟,兄弟與別人也是兄弟,人一多,打聽消息的路子就多了。現在路鷗要打探什麼消息,調查哪家公司就叫二虎去辦,二虎也不用親自動身,叫幾個兄弟跑一下,沒兩天就探聽出結果來。

這回調查英華公司的任務就交給二虎了,與以前調查不同的是路鷗附帶說了兩個字:保密。

在宏遠集團摸爬滾打幾個年頭的二虎聽到這兩個字就掂量出其中的份量,自然不敢掉以輕心。

幾天後二虎回話了,看他表情就知道事情辦得並不順利。二虎說,奶奶的,真是見鬼了,我二虎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英華公司的老總叫葉英華,五十出頭,公司就是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他是外地人,在平江沒有親戚朋友,社會關係非常簡單。據我們調查,沒見他與其他人有什麼來往。還有,這個英華公司的註冊資金都是相當龐大,難怪他能吃下那麼多項目。

有意思,路鷗聽了二虎的介紹後說。還有什麼?路鷗又問。

二虎頓了頓說,其他的……其他倒沒什麼不正常。

這麼說基本上是什麼也沒查出來?路鷗像是自言自語。

嗯……要不我讓弟兄們再跑跑。

路鷗笑笑,說,好啊,查不到好啊,查不到纔是最大的信息。要是能像其他公司那麼容易查到那我倒不擔心了。哼,英華,想跟我捉迷藏,那我對你倒上心了。二虎我問你,如果你有很多錢,想開家公司,你會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嗎?二虎想了想說,不會,至少我會找個比較熟悉的地方。路鷗說,對,這就是最不正常的一點。這樣,從現在起調整調查方向,側重調查與英華有業務聯繫的公司。既然從英華公司本身下不了手,那就從外圍敲開他的殼。

二虎一拍腦袋說,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路總您放心,我會盯死他的。

曉婭自從當上旅遊發展部經理後越發忙碌,每天坐着專車到處跑。這天她剛回到竹苑齋就見到院子裡坐着兩個人,像是在等她。她推開院門,纔看清其中一個就是那個顧萬山顧老師。另一個不認識,年紀與顧萬山相仿。

曉婭高興叫道,顧教授,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顧萬山起身說道,喬經理還能認識我,我也不枉白來一趟。我們是出差回來路過平江,今天來不及回省城了,想在平江過夜,明天再走。既然來了平江,怎麼樣也得在駱駝嶺住一宿,這不來了。噢,給你們介紹一下,他指了指身邊的那個人說,這位是我的同事,叫潘志平,是東江大學地質學院院長。志平,這位就是我和你說過的喬曉婭,喬經理。

潘志平和曉婭同時伸出手握住對方。潘志平說,打擾了,喬經理。曉婭說,那裡話,您來了是我的榮幸。一旁的顧萬山說,志平,跟別人客氣可以,跟喬經理不用那麼多客套了。喬經理,還記得你曾經答應我什麼?曉婭說,記得,我竹苑齋內永遠有一杯茶等着你。說完,三人哈哈笑了……

正說着又有人來了,是路鷗推着玉兒進來了。原來今天是路鷗第一次帶着玉兒逛駱駝嶺,逛到最後玉兒聽說曉婭就住在附近的竹苑齋,與路鷗的品竹居之間還有一條便道連接着,就想過來看看。路鷗見有客人拜訪,想先告辭。不料曉婭攔着說,路總,正好跟你們介紹介紹,這位是我們駱駝嶺的大功臣,駱駝嶺溫泉就是在他的幫助下開發成功的,是東江大學教師,顧萬山先生。這位也是東江大學的,地質學院院長潘志平先生。這位是我們集團的總裁路鷗,這位是路總的姐姐。四人又是客氣一番,重新坐下。

顧潘二老見玉兒氣質獨特,又坐着輪椅,不免多看兩眼。玉兒也感覺到二老異樣的眼光,有點難爲情低下了頭。玉兒自己也感到奇怪,平時什麼樣的眼光沒接觸過,每次不都是坦然的面對,自信的迴應。今天倒是怎麼了?會在意輪椅?會在意站不直的雙腿?就因爲對方是大學教師?

顧萬山覺察到玉兒的窘態,意識自己不禮貌的舉動,忙解釋說,路小姐別誤會,我們只是看見你脖子上掛着一枚玉佩纔多看兩眼。要知道我們是搞地質出身,對玉石珠寶類比較敏感。噢,忘了跟你說,我身邊這位潘志平還是省珠寶玉石鑑定協會的鑑定專家呢。

其實,顧萬山起初並沒有見到玉兒身上掛着玉佩,是在玉兒低下頭時才注意到的。他也是靈機一動,以避免尷尬。

玉兒很自然地將那枚玉佩解下交與顧萬山,說,顧老師,那麻煩您幫我看看這玉佩如何?

顧萬山接過玉佩,仔細瞧了瞧,說,嗯,是塊好玉。又對着亮光端詳良久,臉上現上奇怪的表情,說,不可思議,我好像並沒有看到打磨的痕跡,難道出土時就是這樣?要是這樣的話那真是難得的極品。我記得以前見過一枚,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志平,你給看看,我說的對不對?

志平接過玉佩,在手上摩挲了一陣,看着看着,眼中放射出異樣的光芒。正待要說什麼,一陣冷風吹過,他突然打了個激靈,隨之感到頭暈目眩,他只得用手緊緊捂住腦門……

潘志平病倒了,發着高燒,路鷗驅車送他去了醫院。醫生說說可能是出差勞累,又受了風寒,要靜養一陣。曉婭安排他們住進竹林客棧。顧萬山爲志平向院方請了假,院裡叫顧萬山留下照顧潘志平。顧萬山說搞地質工作的就是要漫山遍野到處跑,他佔着身體好些纔沒倒下。說看來他們真的要退了,等這次回校就辦退休手續。

曉婭也三天兩頭地來看望潘教授,見潘教授身體好轉也就放下心來。反倒是潘教授見了曉婭不好意思了,說真是過意不去,來了就給你添麻煩了。曉婭開玩笑說,潘教授,您可不能出事,要不我喬曉婭可擔當不起。我還在心裡起願,說只要您好起來,這竹林客棧將爲您永遠免費開放。潘志平也笑了,說,喲,有這麼大的便宜等着我,那我絕不會輕易倒下的。潘志平又隨意提起那枚玉佩的事,說那是極品玉佩。說環形玉佩很常見,但都是人工加工過的,像那枚原封出土的極爲罕見。又說有這樣玉佩的人家定是不一般,就順便問起了玉兒家的情況,曉婭也一一作答。

由於是在閒聊時說起這些的,曉婭並不覺得有什麼異樣。事後曉婭一直說好奇怪,路鷗問怎麼啦,是那枚玉佩嗎?曉婭說不是,她一下子也說不出來哪兒不對,但總覺得什麼地方怪怪的。

二虎在路鷗的指點下對英華的調查終於有了進展。路鷗發現英華拿下的所有工程項目的設計都交給創新工程設計有限公司。與英華相同,創新也是新成立的公司。

路鷗心裡有了隱隱擔心,他感覺到平江的商場裡有一隻無形的手伸了進來,這隻手掌控着巨大的能量,似能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目前這隻手並未威脅到宏遠集團,是自不量力還是不屑一顧?路鷗心裡一直在不停地衡量着。有一點路鷗可以肯定,照這樣發展下雲,有朝一日他必將與這隻手握上的。那時是友好的盈盈一握還是充滿敵意的暗中較勁,誰也不知道。

路鷗好久沒見到曉婭了。想來也奇怪,原來曉婭沒在集團總部上班時倒是天天能見面,現在回到總部上班,倆人的辦公室近了反而見不着了。

這天下班時路鷗的車子剛進總部就看見曉婭出來了,手裡還提了兩包東西。路鷗問去哪兒?曉婭說去看看弟弟。路鷗知道家園住在濱江新城,就說,我正好回駱駝嶺,順路,你叫司機早下班。

曉婭就坐上路鷗的車。車上二虎問,曉婭姐,聽說家園也畢業了。整個南嶺村就你們家最有出息,一連出了兩個大學生。我們就是沒這個福分,不過我也認了,就是這個命。曉婭笑說,做什麼並不重要,只要平安,幸福就行。說着瞥了一下路鷗。路鷗笑笑。

車開在半路上,曉婭突然一驚,說,呀,想起來了,今天家園加班,我給忘了,真抱歉。算了,還是去他的公司把東西直接交給他吧。路鷗問是哪兒。曉婭說是創新公司。

創新……是做工程設計的創新?路鷗心裡一跳,問道。

是,路總也聽說過?

嗯……聽說是新成立的小公司。

是新成立的,不過聽說承接的業務量很多,每天都忙不過來,要不家園也不用這麼晚還在加班。

二虎說,再怎麼樣也比不上咱們集團的工程設計部,要人才有人才,要技術有技術,要資金有資金。咦,家園當時怎麼不想進工程設計部?

其實二虎問的正是路鷗心裡想說的話。

曉婭說,這我明白,我當時也勸過家園,可家園就是不肯進集團設計部,可能……可能是因爲我的原因吧。

路鷗一下明白了,家園是爲了避人閒話。看來這小子自尊心倒挺強的。

不多時車子到了創新,曉婭說路總您稍等,我去去就來。路鷗卻說我也上去,好久沒見到家園了。

公司裡燈火通明,大家都在伏案忙着,曉婭在設計一室裡找到家園。家園見姐姐和路鷗來了,高興得又是讓坐又是倒茶。路鷗隨便瞄了設計室牆上的圖表,才發現設計一室是專門負責橋樑和隧道設計的,還是甲級資質,這意味着創新公司可以承接任何的橋隧工程設計任務。路鷗也不免大吃一驚,這可不是一般的設計公司所具有的實力。再說,具有甲級資質的公司都要求有一定的從業年限,在平江具有甲級資質的公司只有宏遠集團的設計部一家,而創新是剛成立的,怎麼會有呢?

出了創新大門,迎面碰上一個人,路鷗一眼就認出是英華公司的老總葉英華。二虎在調查英華時拍了許多照片,其中就有他的。路鷗見到他時還是覺得有點奇怪,像是老早就見過似的。這怎麼可能?裴英華是初到平江不久,路鷗對他的最初印象也只是始於幾張調查照片。

葉英華來到創新公司不奇怪,英華公司不是把工程的設計任務都交給創新嗎?來看看設計工作的進展如何,不行嗎?

神經過敏!路鷗對自己說。

神經過敏的並不止路鷗一人,玉兒自從那天和顧潘二老說起這枚玉佩後,就一直對着玉佩發呆。她想起母親見到這枚玉佩時驚慌的神色。方嫂問這玉是從哪兒來的。玉兒說是爹留給她的。方嫂顯然呆了,半晌才說,你爹?你爹在家裡?玉兒說爹不在家,接着就把那天回家的情形向方嫂敘述了一遍。方嫂聽後半天默然,之後幾天常坐在那兒發呆。

玉兒開始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她原以爲項上掛的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玉,村子裡的每家每戶都能從箱子裡櫃子裡翻出這麼一兩塊來。她把它掛在身上也只是因爲是爹留給她的,是她的一個念想。可那天看那顧潘二老的評價說明這塊玉並非尋常物,該是類似傳家寶的東西。如此貴重之物不像是她爹那種家庭所擁有的。她想起老家那位老伯說過的話,他說那個村子叫田家村,田家村的人當然是姓田的,她爹也應該姓田。玉兒卻姓方,這是跟着母親的姓氏。通常母親給孩子改姓要麼是改嫁了,要麼就是對前夫恨之入骨,不願意孩子隨父姓。奇怪的是母親一說起當年的事來,說起前夫的事來是一臉溫馨,不像有過什麼仇恨的樣子。母親既沒有改嫁,又不恨前夫,那玉兒應該叫田玉兒,沒有理由改姓方。

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人最清楚,那就是母親。母親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她,就算有事瞞着她,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也是成年人了,有什麼可隱瞞的?可看母親那架勢似乎不願提起,善解人意的玉兒自然不會去問。這件事開始在玉兒心頭紮下根來,纏纏繞繞,一直化解不開,攪得玉兒整日恍恍惚惚的。

一天玉兒回家時在巷子外不遠的樹蔭下看見母親和一個男人在聊些什麼。那男人也看見玉兒,還沒等玉兒過去就轉身離去了。由於距離太遠,玉兒沒看清那男人長什麼樣,只看到男人微駝的背景和他後腦勺上的幾縷銀絲。

玉兒見母親雙眼潮紅,不免有些擔心,問道,娘,他是誰啊?方嫂說是個熟人,在街上碰上的,聊了幾句。玉兒想可能是個老鄉吧,纔會引起母親的傷感來。

事情若到此也就算了,玉兒也不會多心的。沒想到沒過幾天玉兒又在那個地方見到母親和那個男人,同樣是一見到玉兒就離去,同樣是微駝的背景和幾縷銀絲。這下玉兒起了疑心,既是鄉親,爲何不請到家裡?爲何一見到玉兒掉頭就走?爲何每次見面母親都像是哭過一回?

玉兒忍不住問,娘,他是不是老家的人?方嫂不置可否。玉兒又問,怎麼不請他到家裡坐坐?方嫂說只是路過時碰見,人家客氣,也忙,就不進來了。玉兒多了個心眼,說,娘,下次再碰上就告訴我,我也想認識一下。方嫂“嗯”地一聲敷衍過去了。

從這以後,玉兒沒再見到那個男人了。那人好像突然消失了,不見蹤影。或許只是個熟人,玉兒想。

方嫂最近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老出門去。她說是約了幾個街坊姐妹到公園去,就是聚聚會,健健身,說說話。之前方嫂可是很少出門的,也少見有街坊來家串門。可能是年紀大了覺得寂寞了,找幾個知心姐妹解悶一下。玉兒覺得有點對不起娘,自從回家後自己忙着寫稿子,說是呆在家裡,想來沒多少時間和母親聊過,陪母親出門散步踏青。現在母親自己尋找生活的樂趣,這對玉兒來說也是個安慰。

週末,方嫂又像往常一樣出門去了,臨出門跟玉兒說中午不回來吃飯了。玉兒說等一會兒她也要和小鷗一起出去,要不一塊兒走吧。方嫂忙擺擺手說,不用,你們年青人有年青人的事,帶着我這個老太婆是個累贅。你們玩你們的,別管我了。玉兒不再堅持了。

玉兒今天是去會一名筆友。自從玉兒放棄工作從北京回到平江後就開始寫作,認識了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今天幾位筆友約好在“怡心茶館”聚會,一是聯絡感情,促進了解;二是把這半個月一次的聚會看成是一個文學沙龍,探討一下文學方面的問題。

怡心茶館是平江一個普通的茶樓,臨江而建,三層結構。內部裝飾古色古香,清新典雅。茶樓只賣茶,不賣其他任何東西。茶樓供應的茶的品種不下百種,市面上能買到的茶在茶樓內都能見到。茶樓的經營者是省城農業大學的一名退休教授,教授一生都是與茶打交道的。他出身於平江一個茶商世家,大學唸的是茶學專業,畢業後又留校執教,教的也是茶學專業。現在退休後經營起茶樓來,還是不離本行。

怡心茶館又是一個與衆不同的茶樓。在老教授的多年經營下,營造文化氛圍,主打文化品牌,逐漸成爲平江文化人的聚會場所,也使怡心茶館名聲遠播。路鷗曾經想收購該茶樓,出價不菲。老教授說他不圖錢不圖利,就圖一個心境,拒絕了路鷗的提議。

玉兒他們的聚會原本是在平江文化公園,只是近來天氣轉熱,大家才決定移師茶樓。不僅是茶樓的文化品味與沙龍的氣質相近,還因爲茶樓面積大,層樓多,有隔間,探討問題時互不影響。

路鷗送玉兒來到茶樓後就先走了,他對文學不感興趣,每次總是臨近沙龍結束時纔來接回玉兒的。時值中午,顧客並是很多。筆友們都已到齊,大家相擁着走向一個包間。就在玉兒進入包間時她看見了在另一個包間門口的一個微駝的背影,還有那後腦勺上的銀絲。

到此,如果玉兒僅僅驚詫於一個熟悉的背影,沒有去深究的話,那麼故事就會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一個尋常的,平和的方向。那有關玉兒和方嫂的故事也應該結束了。

然而,故事之所以成爲故事,就有其巧合的一面。也許是想起了母親的不安和哭泣過的雙眼,一個念頭閃過玉兒的腦海。這是這個一念之差改變了玉兒的一生,也改變了那個背影的主人的命運。

玉兒跟着那個背影來到了包間門口,她輕輕地推開門……

玉兒呆住了,包間裡坐着兩個人,一個是她最爲熟悉的人——母親,另一個人她只見過一面,是潘教授。

同樣呆住的還有方嫂和潘志平。

是的,事情應該有個解釋。一個是省城赫赫有名的大學的院長,教授,赫赫有名的珠寶鑑定專家。一個是家庭主婦,二十多年都沒出過平江的底層市民,他們怎麼會走在一起?誰也無法想通。

是該有個解釋,可應有誰來解釋?從何處開始解釋?怎樣解釋?

三個人就像三尊雕像對望着,沒有任何的動作,只能聽見三人粗重的呼吸聲。

還是玉兒先打破沉默的,玉兒說,潘教授,您怎麼認識我孃的?

這……玉兒……,潘志平實在不知從何開口。

玉兒?這一聲叫得多麼親密,一個近乎是陌生的人竟用如此的口吻稱呼她。玉兒心裡在嘀咕着,潘教授和我是什麼關係?看來娘確實對我隱瞞了什麼。玉兒詢問的目光轉向了娘。

方嫂將目光轉向潘志平,潘志平沉默了一會兒,說,靈靈,告訴玉兒吧。既然讓玉兒碰上了,那也是天意,也該告訴她了。

靈靈?玉兒心裡又是一震,這是孃的小名,有多少年沒人這麼叫過娘了。潘志平這麼叫娘,他和娘到底是什麼關係?玉兒的心裡忐忑不安,思緒像一團麻繩纏在一起,怎麼也找不到線頭。

方嫂下定決心似的點點頭說,那好,玉兒,告訴你,他不是別人,他是……是……你爹。

玉兒一下被震呆了,半天沒有反應。她早預感到他和娘之間的關係不尋常。當她進入包廂時曾想到過許多可能性,甚至聯想到也許他就是所謂的第三者,破壞了爹和孃的感情,是因爲他的原因爹才和娘離婚的。現在他轉眼間成了她的爹了,這話還是從娘口中說出來的。她實在是沒法相信。

爹?我爹不是田玉林嗎?玉兒睜着疑惑的雙眼。

田玉林不是你親爹,他纔是。

玉兒轉向潘志平,看了看,又搖搖頭說,娘,不是的,你騙我,是不是?是你騙我的,是不是?

方嫂搖搖頭,痛苦地低下頭。良久,她擡起頭來說,志平,你先回去吧,我來跟玉兒說。

潘志平看看方嫂,又看看玉兒,最後他還是站起來說,那好吧,是到了該讓她知道的時候了。玉兒,過些天,過些天我再來看你。說完他拖着有些蒼老的身軀緩緩步出房間。

玉兒,咱們也走吧,回家。娘都告訴你,什麼也不瞞你。她凝視着坐在輪椅上的玉兒,是啊,那時她也像玉兒這麼年青,這麼漂亮……

事情過了這麼多年,她本想這一輩子都不會遇見潘志平,過去那段歷史也不用再重新提起,玉兒也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真實的身世。二十多年也都是這麼過來的,不也生活得挺好嗎?她絕想不到會在平江碰上潘志平,不,確切地說是潘志平主動來找她的。真是天意,就是因爲玉兒頸上掛着那枚環形玉佩被潘玉平認出來,纔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看來是瞞不住了,自己的一廂情願終究是一場虛幻的想像。本來今天是她和潘志平最後一次見面,雙方說好了不再聯繫了,就讓玉兒矇在鼓裡。已經瞞了二十多年,不妨再瞞上幾十年。潘志平也答應方嫂的提議。不想所有的努力就因爲玉兒的一念之差而付之東流。

想那是二十多年前,那時大家還叫她靈靈,對,是靈靈,就剛纔志平也是這麼叫的。這名字聽着耳熟,又有點陌生,似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呼喚,她仔細再聽卻又沒有任何動靜。是她聽錯了?不,她沒聽錯,是有人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