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坐在牀邊的齊科長,靈靈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什麼也沒說,拉過被子蓋在臉上。她不想再看到齊科長那張面孔,那張代表着組織,對她的命運進行審判的面孔。她突然覺得那張面孔慢慢地扭曲了,變得陌生了。它在無動於衷觀望着靈靈,像是在看一出醜陋的劇目。變形的面孔似乎對她發出嘲諷。
齊科長告辭了,臨走時說過兩天再來,那時候她需要靈靈一個答案。
齊科長一走,靈靈就哭了,她躲在被子下無聲地抽泣着。不管是甜蜜還是不幸,她總習慣於一個人去品嚐一個人去承受。
有人進來了,她聽腳步聲是兩個人。她沒有掀開被子。
靈靈,一個人在叫她,靈靈聽出是顧老師的聲音。那另一個人一定是志平,靈靈忙用被子將眼淚抹去,掀開被子。
原來是田玉林來了,靈靈不免有點失望。田玉林來過一次,那時靈靈還昏迷着。這回見靈靈醒來了,像是沒什麼大礙,心也放下來了。
玉林說,靈靈,我聽顧老師說你也選上了,這下好了,咱們又在一起了。田玉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棕紅的小本子說,靈靈你看看這是我的工作證,現在開始我正式成爲工人了。等你出院後去廠裡報到,你也會有一本的。玉林無意的一句話擾亂了靈靈剛剛平復的心情,靈靈止不住地又溢出兩行淚。田玉林一下子緊張了,忙問怎麼了?靈靈用手背擦了擦眼說沒什麼,她扭頭問顧萬山,顧老師,志平呢?
顧萬山爲難地說,志平回學校彙報工作,後來我聽說他家裡有事叫他回去。你放心,事情辦完了就會來看你。
靈靈說,顧老師,玉林,你們先回去吧,不用一直在這裡陪我。我沒什麼大礙,就是有點累,我想睡一下。說着又把被子拉過蓋在頭上,不出聲了。
顧萬山見狀就說,那好,靈靈,我和玉林先回。明天我會再來,你爹孃明天也差不多到了。
靈靈沒有說話,顧萬山和田玉林就退出房間。在路過護士站時聽到兩個護士在低聲議論。
還沒結婚就有孩子了,真不要臉!
是誰啊?
十二號病房的那個。
十二號……哦,看她長得挺漂亮的。
漂亮?漂亮什麼!我看她就是妖精,還沒結婚就有孩子了……我還聽說她的工作也要泡湯了……。護士見有人走過,聲音越來越低。
十二號!顧萬山和田玉林同時一驚,他們都記得靈靈的病房號正是十二號。
田玉林一轉身往回走,臉色很難看。顧萬山追上去拉住他問,你要幹什麼?
田玉林沒回頭,用力一甩,顧萬山從他的力道中感覺到他的暴怒。
田玉林沒有敲門,一把推開十二號房門。身後的顧萬山像是意識到什麼,順手把門關上。
田玉林徑自拉開蓋在靈靈臉上的被子,卻見靈靈雙手捂着臉,淚水在指縫間流淌,枕巾和被頭都沾溼了。
田玉林沖着靈靈喊道,你就讓那個畜牲這麼欺負你!靈靈沒有迴應,原先壓制的抽泣再也控制不了,她嗚嗚地哭出聲來。
田玉林一下就明白了,狗孃養的潘志平,我要你付出代價,敢欺負我們靈靈……他叫嚷着擰開房門要衝出去,還是顧萬山死命抱住他,不停地說道,冷靜,玉林你冷靜一下……
倆人掙扎着爭執着,外面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站着兩個老人,風塵僕僕的樣子。顧萬山不認識他們,田玉林卻認得。玉林一呆,脫口道,叔,嬸,您來啦!原來來者是靈靈的爹孃。
牀上的靈靈趕緊轉過身子整理了一下,卻無法掩飾痛哭過的痕跡。靈靈娘看着全身包滿紗布的女兒忍不住“呀”地一聲抱住靈靈,邊哭邊說,靈靈啊,你怎麼傷成這樣,告訴娘,疼嗎?靈靈躲在孃的懷裡,上氣不接下氣哽咽着,疼……疼。
只有在孃的懷裡她纔會不用掩飾地盡情發泄內心的情感。
好半天,在孃的安慰下靈靈才止住了哭。
靈靈的爹孃些時才注意到房間內還有一個陌生人,田玉林給他們介紹說這是礦上的顧老師,是他救了靈靈。靈靈的爹握住顧萬山的手,雙脣顫動,半天才道聲:讓您費心了。顧萬山心裡不由一動,他注意到靈靈的爹說的是您,而不是你。一個長輩對着小他幾十歲的晚輩稱您,其中包含着多少道不盡的內容,顧萬山自然明白。
田玉林想去找潘志平算賬的衝動被靈靈爹孃的到來給暫時沖淡了。靈靈記得剛纔的情形,她擔心地看着田玉林,她不願意看到由於玉林的不理智行動使爹孃知道她懷孕的事。爹孃是個老實傳統的莊稼人,他們受不了這個打擊。尤其是爹,爹是個要強的人,面子對他來說比命還重要。
田玉林會意地對靈靈點點頭,他不會在這時對她爹孃提起這事。且不說靈靈還未痊癒,經受不住再次打擊,就算是在平時田玉林他也不會做這種事。在他眼裡向長輩告狀一向是屬於小女人的做派,田玉林自認爲他雖說不上是個大丈夫,也絕不是一個小女人。
田玉林問道,叔,嬸,你們怎麼提前到了?靈靈爹說,還不是不放心靈兒。我們到縣上的汽車站,發往省城的車沒了。我們着急啊!也不知靈兒怎樣?正好車站裡有一輛去省城的貨車,是運蔬菜。我們和開車的商量,我說是我閨女受傷了,在省城醫院搶救。那小夥子是個好人,答應讓我們搭上。我給他車費他也沒要,我心想啊,那能白坐車?下車時我就給他留了些東西。咱們村裡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就是一些核桃仁,紅棗之類的,那小夥子也就收下了。噢,對了,顧老師,您也拿點。說着就從包裡捧出一些核桃仁來給顧萬山,顧萬山也沒推辭,接過來就裝進包裡。靈靈感激地看着顧萬山。
當天夜裡靈靈娘就留下來陪靈靈,顧萬山和田玉林將靈靈爹安排在附近的一家招待所過夜,他們也先回去了。
臨走時,靈靈悄悄告訴田玉林不要將她被錄用的事告訴她爹孃,並且要他明天無論如何要來一趟。她沒告訴田玉林具體原因,田玉林覺得奇怪,但沒有問爲什麼。
第二天,在齊科長到來之前,靈靈安排田玉林帶着爹孃避開了。
與齊科長一同前來的還有一個女子,也是人事科的,看樣子與靈靈差不多年紀。靈靈明白在正式處理人事關係時都要有兩個人在場。
齊科長說,方靈靈同志,關於你的問題你考慮好了嗎?靈靈點點頭,說,我放棄。齊科長似乎並不意外,她向那女子示意一下,女子從包裡拿出一份文件要靈靈簽字。靈靈一看,是一份放棄錄用資格的聲明書。靈靈愣了一下,心想齊科長怎麼知道我要放棄,連文件都準備好了?
齊科長看出靈靈的心思,說,其實昨天我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由於是你本人自願放棄,關於你的事廠裡不會公開。齊科長停頓一下又說,但爲這件事保密會帶來另外一個問題,希望你要有心理準備。
靈靈望着齊科長,等她的下文。
齊科長說,爲了保密,你的傷情評估報告廠裡不會接收,這樣一來,爲你支出的醫療費用也喪失依據。廠裡會停止支付你的醫療費用,嗯……包括之前墊付的都得要收回。你……你明白我說什麼嗎?
靈靈沒想到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明白齊科長的意思,爲職工支付醫療費得有醫院的報告,可報告上又載明她懷孕的事。不想讓人知道就得自己掏錢,不想自己掏錢就要讓人知道,還要把潘志平供出來,當強姦犯供出來。
在命運對她徹底耍弄一番後,又對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靈靈知道她沒得選擇。
簽字時靈靈顯得異常清醒,在醫院醒來之後從沒這樣清醒過。她只是在心底呼喚,志平,你在哪兒?
她還要求齊科長不要把她的事告訴她爹孃。齊科長叫她放心,說,從現在開始你已和廠裡徹底沒有聯繫了,廠裡對於其他人的事不會有興趣的。
齊科長走後不久潘志平來了。這是靈靈醒來後第一次看到潘志平,不,確切的說是她從礦區偷偷跑出來的那天起。其實沒過幾天,可她覺得過了好久好久,久得讓她覺得她的志平變得陌生了。
她覺得這一切都是錯覺,是這醫院,這病牀,這該死的消毒水的氣味造成的,是她還未痊癒的傷勢造成的。
可分明這又不是錯覺,是實實在在的從志平身上,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散發出來的。一種不祥的預感揪住她的心,她像是掉進了冰窟窿,全身冰冷,呼吸困難。
志平見她醒來也很高興,他說靈靈,你把我們都急壞了,還好沒什麼大事,休養一段時間就會好的。又說,顧老師都告訴我了,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謝謝!真的謝謝你!
潘志平說完似乎沒話了。他看着靈靈,靈靈也看着他。她突然覺得志平的眼神不那麼透亮、清晰了,像有一層陰霾蒙在他眼上。這種感覺使她覺得可怕,她覺得她和他之間的距離拉遠了。
哦,潘老師不要擔心,只是擦破了一點皮,靈靈說。靈靈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脫口就叫潘老師,她原是想叫志平的。
潘志平又問,你爹孃來了沒有?
來了。玉林帶去招待所休息。
他們還好吧。
還好,就是我娘見我這樣哭了一陣。見我沒什麼大事他們也放心了。
你……你什麼時候去廠裡報到?
報到?靈靈心裡想,看來志平還不知道她已經不需要報到了。是不是應該告訴他?怎麼說呢?
志平見玉兒沉默着,又問,那……顧老師呢?
志平,你怎麼啦?出什麼事了?靈靈琢磨着。她不需要他問這問那,她需要的是他的擁抱,他的吻,甚至他的淚水。是他當心被人看到?靈靈不由的看了看門口,門鎖着。那你在幹什麼,志平?我在等你,等你張開雙臂把我抱在懷裡,我會在你懷裡痛哭一場。雖是痛哭,可我心裡高興,我願意讓淚水在臉上恣意流淌,只要有你把它吻幹。志平,你在等什麼?你還記得那天在你宿舍發生的事嗎?我想告訴你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我願意躺在你懷裡,天天躺在你懷裡。我想告訴你,我從沒在大白天睡着過,那天我就睡着了,是因爲你在我身邊。志平,快來吧,快伸出你的雙手。我不需要你的靦腆,我需要你的霸道,需要你的怒氣。你要質問我爲什麼不經你的同意私自跑去找田玉林,你知道那多危險?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竟然沒把你摔爛?對,你要發火,爲我爬上那麼高的陡坡發火。你要說以後再不聽話就不管我了,真的不管了。你知道嗎,我願意聽你這些罵,罵得越難聽我越高興。志平,你捨不得罵我也行,你就說我可憐,說真可憐,或者說我現在真難看都行。我願意聽到這三個字,這些只有從你的嘴裡說出來才具有特別的含意,我會領會這些含意的。求你了,志平,說點什麼吧,只是不要這樣一本正經。不要像顧老師和田玉林一樣,我需要的是你和他們不一樣。我不想你這樣和我說話,不需要你長輩式的慰問,老師式的關懷。我們是戀人,是情侶,以後還會是夫妻,還會有我們的孩子。對孩子,他現在就在肚子裡,你可以用手摸一摸,不知道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喜歡男孩,希望孩子能像你,以後你不在家,我只要看着孩子就會想到你。如果你喜歡女孩也行,我就給你生一個女的,只要她像你。志平,伸出你的手吧……
靈靈把放在被子裡的手拿出來,放在牀邊,放在志平面前。它距離志平不到一個手掌,只要志平稍微一動就會觸到她的手。
志平沒有動,靈靈的手還在一點點靠近,努力地靠近。
那……那枚玉佩呢?志平突然問。
在玉林那兒,等他來了我讓他給你。靈靈還在努力地靠近。
哦,那你留着吧,不用給我。志平說。
靈靈停止手部的運動。她覺得他話中有話,之前心悸的感覺再次襲來。
有些話我想告訴你,志平說。志平說這話時沒有看着靈靈。
我也有話要跟你說,靈靈說。靈靈一直盯着志平。
那你先說吧。志平說。
靈靈想了想,是先告訴他孩子的事還是放棄錄用的事?其實這兩件事就是一回事,可話到嘴邊竟不知從何說起。沉默片刻後,靈靈決定還是讓志平先說。
志平嚥了一下口水,想清清嗓門,不想嗓子突然變得沙啞。他努力地吞嚥着口水,還是沒有改善。他只得用沙啞的嗓音說道,我回了一趟家,家裡……家裡在商量我的事,是……是結婚的事。
靈靈聽明白了,潘志平要結婚了。是的,要結婚了,就在剛纔她也想到這兩個字,兩個對她而言是意義非凡的字眼,她還能從剛纔的想像中嗅到一絲甜蜜和溫馨。眼下從志平嘴裡說出來,她隱隱感覺到她不是結婚的主角,她和這倆字無關,她覺得這倆字在她眼前飄飄悠悠地晃盪着,慢慢地上升,越飄越遠……
靈靈在做着最後的努力,她在祈禱,希望是志平和她開的一個玩笑。是的,志平以前也做過類似的事,故意做出一幅嚴肅的樣子,最後卻開懷大笑。他說他就是想看到她緊張的表情,想看到她爲他擔心的樣子。他說那是他最幸福時刻。
靈靈的手又緩慢的向前延伸,蠶蛹破繭似的緩慢。志平,快展開你燦爛的笑容吧,快說這一切都是你的一個玩笑,我快撐不住了!志平,你聽見了嗎?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你沒見我的手就在你的身邊,那樣軟弱,那樣無助,你沒看見嗎?求你了,志平,結束吧,我受不了這樣的折磨!
潘志平見靈靈沉默着,他打住了。不安的眼神遊移於他的臉上,他想從她的表情看出端倪。
靈靈很平靜,說,我聽到了,你說要結婚。
是……是要結婚,是家裡的意思。
靈靈淡淡地問道,她是誰?
也是我們大學的……是一個實驗室助理。
靈靈的手距離志平不到一公分,她已徹底喪失了往前伸展的力量,中間像隔着一層透明的玻璃,看不見卻又摸得着。她點點頭,手又縮回到被子裡。
潘志平從靈靈的臉上看不出確切的信息,既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也不是他不希望看到的。這是一種他從沒見過的神色,就像走在街上迎面走來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她只是朝你瞟了一眼就過去了。
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涌上潘志平的心頭,失落?輕鬆?慶幸?還是其他的?他感覺不出來,像是都有,又像都沒有。他覺得靈靈不應該是這樣,她至少應該有所表示,但他心裡又怕她的表示。潘志平一下子煩躁起來,他甚至有點惱怒。他覺得有點熱,額頭上蒙上一層細汗,他用手背擦了擦。先是右手,再是左手,先是手掌,再是手背,額頭還在滲汗。現在臉上手上都是汗,他有點不知所措,他多希望靈靈能遞給他一張手絹。他想起以前靈靈經常在他冒汗時從旁邊遞過手絹,他很自然地接過,擦完後直接交還給。現在想來真是不妥,他怎麼就沒想到要洗完後再還給她?他還記得每次接過手絹時都能聞到一絲清香的味道,是檀香皂的氣味?不全是,還有另一種女子身上特有的體香,淡淡的,很好聞。直到那天在他宿舍裡他才確定這種氣味來自她的身體……
靈靈沒有動。他將雙手有意無意地搭在腿上,抻了抻褲管,把汗水抹在褲子上。他擡起頭髮現她在注視着他。她想對他微笑,表示她明白他的意思。可她的心裡又有另一股力量阻止她這樣做,因此她的嘴角不自然地牽動一下,似笑非笑的。
潘志平有點坐不住了,他感覺自己像只猴子似的在那兒表演,而觀衆只有一個,就在咫尺對面。他想馬上逃離。
潘志平站了起來,隨即他意識到這有點不妥。他想起靈靈有話要對她說,他又坐了下來。
哦,你剛纔說有事要告訴我,是什麼?他問。
靈靈沉默一會兒,微微一笑說,真巧,想跟你說得也是結婚的事,
誰?志平驚愕。
我……和玉林,靈靈說。
潘志平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得很輕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沒想到,真沒想到,你說……咱們……
潘志平有點興奮,語無倫次。
我也沒想到,靈靈說。表情奇怪。
日子定了嗎?潘志平儼然一種老師加長輩的口氣。
就最近吧,還沒商量好。你呢?靈靈反問。
就這個月十五號,是有點……有點急,潘志平不好意思了。他再次站起來,這次顯得自然多了,他說不打擾她休息了,過兩天再來看她。
靈靈微笑着目送他出門,在門合上的瞬間,兩行水珠脫線似的從臉上滑落下來。她呆呆地坐着,面無表情,雙眼空洞無神,像個木偶望着關上的房門。她已喪失思考的能力,靈魂似已出竅,病牀上只留下她的一身軀殼。她覺得疲憊極了,從來沒這麼累過,一種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的感覺襲上心頭。爹,娘,您在哪兒?她的雙脣無力的翕動着,只是她的嗓子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覺得很冷,敞開的窗戶似有強烈的寒風吹進來,這讓她很不舒服。她並沒有發現全身已溼透了,她忘了現在還是炎熱的八月,她想下牀去把窗戶關上,她伸出纏着紗布的雙腳,感覺很奇怪,總覺得這雙腳不是她的。她掙扎着站了起來,不想眼前一片漆黑,接着什麼也不知道了……
玉林回到病房,卻看到靈靈倒在地上……
半個月後靈靈回到了家裡,是玉林和她爹孃一塊兒送她回來,玉林爲她特意請了幾天假。
時間過了當月十五號,靈靈沒有打聽潘志平的事,玉林也沒告訴她。她不知道玉林那天去了婚禮現場,他是現場唯一一個不請自來的人。他把潘志平叫了出來,二話不說朝他臉上猛擊一拳。志平被打得暈頭轉向,他聽不清田玉林嘴裡在叫嚷着什麼,心裡明白此事定與靈靈有關。心虛的他也不敢還手,田玉林可不想這些,對着他就是劈頭蓋臉地一頓猛揍,幸好被跟出來的顧萬山給攔住了纔沒出什麼大事。潘志平心裡有愧,不想把事情鬧大,攔着家人不讓報警。只是在婚禮當天見血,不吉利的氣氛一直壓在大家的心頭上。
經過醫院一段時間的修養,回到家中的靈靈漸漸康復。工作泡湯,愛情夭折給靈靈帶來的巨大創傷遠未恢復,她不得不面臨一個新的問題——肚子裡的孩子。
本來代表着她和潘志平幸福的結晶的小生命如今成了她最迫切要處理的現實而棘手的難題。這難題不僅僅是拋給她一個人的,同時要面對的還有一人——田玉林。
田玉林無論如何做不到丟下靈靈不管,他很清楚一個未婚先孕的女子在這傳統閉塞的小山村將會面臨什麼樣的局面。他不願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田玉林在醫院裡偷偷問過醫生,醫生說現在處理掉還來得及,再過一段時間那就得做引產手術了。田玉林不知道引產手術什麼意思,他只知道這對靈靈的身體傷害非常大。
從醫院回來田玉林就在打探靈靈的想法,靈靈沒表態,他就將醫生的話告訴她,靈靈還是不吭氣。
田玉林火了,他壓制着怒氣問,你說,你到底想幹嘛?我沒時間在家裡長呆,工程隊就要轉下一個礦點了。我走之前要把這事給解決了。
靈靈說,你走你的,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的。
田玉林說,你怎麼解決?難不成你還要把他生下來?
我就是想把他生下來,靈靈脫口而出。
田玉林愕然。愣了半響,見靈靈不是說笑的樣子忍不住破口大罵,真他孃的不要臉,就沒見過你這種人,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還要爲他生孩子。蠢驢!蠢驢!……本來我還不想告訴你,現在看你這麼癡情,我就把實情告訴你,讓你清醒清醒。
靈靈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實情,擡起頭來看着他。
田玉林恨恨地說,你以爲他潘志平會愛上你,做夢吧你!你是誰,農村黃毛丫頭,會看上你?你知道人家現在的老婆是誰?是東江大學副校長的女兒!他沒跟你說吧?他有沒跟你說他之所以會留校也是因爲副校長的女兒。在你之前他就和她好上的,你以爲你是誰?他只不過是和你玩玩,你只不過是他手裡的玩具……
不可能!靈靈喊着,你騙我,不可能!他說過喜歡和我在一起……他還說會讓我進入玉器廠的,以後就會在一起的。
是……是在一起,可不是跟你在一起,是他們倆在一起,你明白嗎?田玉林吼着。
田玉林覺得還不解恨,又咬牙切齒道,乾脆全都告訴你,也讓你死了這條心。你知道爲什麼他們這麼着急結婚,嗯?因爲這個月他們系裡要晉升副教授,名額少,競爭激烈。還要從副教授中選出一名升任系主任助理。你想啊,這機會多難得?顧老師他就沒戲了,他可沒有一個當校長女兒的老婆。
不會的,不是這樣的,志平不是這樣的人,不是的……你怎麼會知道?靈靈喊道。
是顧老師告訴我的,如果你不信你現在就去問他。田玉林的這句話把靈靈給震住了,她可以不相信玉林,卻不能不相信顧老師。她不明白的是顧老師爲什麼要告訴玉林這些事,難道就是爲了讓她知道真相?這也太殘忍了!
不管怎樣,我還是想生下來。靈靈的聲調不高,語氣卻堅決。田玉林半張着嘴,像是沒聽懂她的話,半天沒反應過了,他說,你瘋了?你知道你這樣做會帶來什麼後果嗎?就算你不爲自己考慮你也得爲你爹孃考慮……
我想生下來不是一時衝動,現在我生不生與志平無關,我只爲我自己考慮,我就是想生下他。要不我會後悔一輩子的。我想好了,我要離開這裡到別處去,我爹孃和村裡人就不會知道。玉林,你得幫幫我……
靈靈沒有離開村子,幾天後她和田玉林結婚了。
田玉林只能用這種不得已的方式幫着靈靈度過難關,他知道靈靈現在已沒有能力在外獨自生活,他也不能陪在她身邊。他確實喜歡靈靈,曾夢想着她有朝一日能成爲他的妻子。現在願望實現了,他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一種無可名狀的感覺壓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這種感覺使他倍受折磨,可他確實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靈靈只想着要孩子平安降生,至於和誰結婚對她而言已無所謂了。她感激玉林,視他爲兄長、親人,可她知道她並不愛玉林。也許這是她報答他而又能拯救自己的唯一方式,至於她的決定是對是錯已無暇考慮了。
靈靈爹孃和玉林爹孃對他們的突然決定並不感到意外。玉林現在是玉器廠的工人了,以前是靈靈家裡看不上玉林,玉林家也沒那心思,現在這些差異隨着玉林身份的升級已完全消除了。他們倆家只是稍覺得婚事有點倉促。既然他們有這心思,早晚都得在一起,那就不如早辦,也圓了玉林家早抱孫子的意願。
婚禮就在小山村裡既普通而又規範地舉行了。婚禮才過兩天,玉林的假期也到期了。他匆匆趕往省城玉器廠,因爲工程隊就要前往新的礦區。
沒多久,靈靈的妊娠反應變得強烈了,腹部漸漸挺了起來。玉林娘掐着日子一算,才明白他們着急結婚的用意。她在心裡直罵兒子不爭氣,這麼大的人了還熬不住,淨給她丟臉。
幾個月後,靈靈生了個女兒。靈靈寫信告訴玉林,叫他與女兒取個名字。玉林說就叫玉兒吧。
玉林爹孃對靈靈生下女兒有點失望,抱孫子的願望暫時落空。他們希望玉林能回來一趟,和靈靈再生一個。玉林現在跟着礦區工程隊在全省各處跑,那能說回就回。玉林爹孃也就暫且作罷。
轉眼間過了四年,再過一年玉林的野外工作期限屆滿,那時他就可以呆在省城的玉器廠。玉林說到那時就把靈靈娘倆接到省城。
玉兒四歲了,她繼承了靈靈的優點,生得脣紅齒白。兩隻小眼珠黑如棋子,骨碌碌地轉個不停。一逗就笑,甚是惹人喜愛。
玉兒的爺爺奶奶自然也是疼到心裡去,天天抱着玉兒不離手,有什麼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盡着玉兒。愛屋及烏,對靈靈也日見優待。
公公婆婆的態度引起了玉樹媳婦的不滿,同是田家的媳婦,差別怎麼這麼大?她想起當年她進田家時可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那時她什麼都要靠自己。就算老兩口清閒之時也很少見他幫着照顧鈕鈕,難道就因爲自己是二婚的?她心裡明白公公婆婆之所以寵愛靈靈還是因爲玉林的關係,玉林現在是城市工人了,家裡的開銷大部分還得靠玉林的支持。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當時不是玉樹和她包攬了家裡的一切,玉林他能脫得開身去淘玉嗎?他現在還是一個“吃國家飯”的人嗎?哦,現在光想着家裡的開銷是出自玉林之手,怎麼就不想想我們倆口子當年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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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樹媳婦是越想越來氣,老想找個機會發泄一下。只是礙於靈靈的臉面忍住了,畢竟靈靈待她還算敬重,妯娌間還沒有紅過臉。她針對的是公公婆婆,她想讓他們好好反省一下。她自己也不求怎麼樣,至少得讓她的小女兒鈕鈕受到同樣關注。
這天,老倆口又坐在門口逗弄着玉兒。老倆口誇玉兒長得好,像他爹。這話也沒什麼,哪個孩子不像爹孃?老倆口幾乎天天把這些話掛在嘴上,玉樹媳婦也是天天聽着過來的,也沒覺得什麼。不過這天當她聽到這些話,看着同樣坐在門口做針線活的靈靈臉上滿足的笑容,看着玉兒身上穿着玉林寄回來嶄新的棉衣棉褲,再看看蹲在牆角和泥巴的小鈕鈕身上那單薄的補了幾塊補丁的衣裳,一陣酸楚漫上心頭。她突然起了一個念頭,想頂撞婆婆一下。她什麼也不爲,就是不想看到他們的得意勁。就像人家說東你偏說西,人家說對你偏說錯,一種較勁的心理使她脫口而出,她說,玉兒一點都不像玉林,我覺得倒像靈靈。
坐在一旁的靈靈心裡咯噔一下,她偷偷瞄了一下婆婆,見婆婆把抱在懷裡的玉兒端放在凳子上,自己退後兩步,左瞧瞧右瞧瞧,沒看出什麼所以然。她轉過頭掃向靈靈,靈靈起緊低下頭,裝作在做女紅,心跳早已亂了節奏。
是更像靈靈,婆婆說,不過這樣更好,像娘更漂亮,我的小心肝。她又把玉兒抱在懷裡。
從這天起,靈靈的心裡就沒安寧過,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它就像一顆**安在靈靈的心裡,一個未知觸發時間的**,但遲早得爆發。
她變得特別敏感,一旦村裡有人說想玉兒長相的事,她就揪緊了心。她會不自覺地查看對方的表情,只要看到對方臉上現出疑惑的神色,她就會抱過孩子匆匆走掉。甚至在別人低聲細語時她也覺得他們是在說她,說她的玉兒。
後來,她幾乎不願意出門了,她天天陪着玉兒呆在家裡。實在不得已要出門時,她會在玉兒頭上包一塊紗巾,把玉兒的臉給裹上,裹得嚴嚴實實的。她也不願意讓爺爺奶奶去抱她了,她寧可自己辛苦點,只要玉兒遠離他們。
事件的發展沒有按照靈靈的意願進行。不論她如何低調,如何掩人耳目,她還是在村子裡聽到一種不和諧的聲調,也是她最爲擔心的聲調:玉兒可能不是玉林的孩子,玉兒身上沒有一處能看到玉林的影子。
靈靈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種局面,這是她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她依稀記得在她小的時候村子裡發生過類似的情形:那是一個剛過門的新媳婦,年輕漂亮,她爲夫家生了一個胖小子,全家上下喜得合不攏嘴。不知怎麼回事,村裡突然傳出了那個小孩是個野種的話。沒過多久,有人在她家門口扔了一隻缺跟爛口的鞋子。接着鞋子越扔越多,門口,窗臺上,甚至屋頂上都有。最後那女子就在她家懸樑自盡,獨留下那個嗷嗷待哺的男嬰。
一想到這裡,靈靈不寒而慄,她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她想過了,她實在沒有那個新媳婦自我了斷的勇氣。她不是怕死,死亡對她來講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她是死過兩次的人啦,一次是從陡坡上跌落下來,那次萬幸她活了過來。另一次是在醫院裡,志平走後她就想到死,是肚裡的玉兒阻止了她。
當初沒死成,現在更不能死了,她死了玉兒怎麼辦?玉兒不是玉林親生的,怎麼能交給玉林撫養呢?交給她親爹,志平能認嗎?再說,玉兒是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怎麼捨得拋下她一走了之?
她沒有告訴玉林爲什麼要生下玉兒。她對志平付出了所有的感情,到頭來卻什麼東西都沒有得到,一絲一縷都沒有。就像向池塘裡投了一塊石子,漣漪擴散了,接着消失了,什麼也沒留下,沒人知道有塊石子投了進去。這種感覺對她來說完全不能接受。她需要從這段感情生活中獲得慰藉和補償,既然志平不能給予她,那她只能從玉兒身上去尋找。她認爲她的愛是高尚的、無價的,無價的愛只能通過無價的生命獲得補償,玉兒的到來就是對她的愛的最好見證,最大的慰藉,最完整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