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萬山再次來到平江,帶來了潘志平病情嚴重惡化的消息。還有一個人也來到平江,他就是田玉林。
原來這天田玉林剛一上班就接到顧萬山的電話。顧萬山說有事找他商量,電話裡不便說,倆人就約了時間地點面談。倆人見面寒暄一陣後顧萬山對田玉林說,潘志平想見你。田玉林不作聲。顧萬山嘆氣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沒放下。
原來田玉林和潘志平因爲工作的關係倆人倒是經常碰面。潘志平是省裡有名的玉石珠寶鑑定專家,還是省文物鑑定協會的理事。田玉林在玉石鑑定方面也卓有建樹,是他們公司的首席鑑定師,同時也是省文物鑑定協會的理事。田玉林的貿易公司和東江大學的地質學院常有業務上的合作,貿易公司常邀請潘志平爲公司員工授課,地質學院也會邀請田玉林爲學生講授鑑定實務。由於方靈靈的緣故,田玉林對潘志平總是不冷不熱,少有交流。
他已經退休了,顧萬山說。我聽說了,田玉林冷淡地說。顧萬山說,他的時間可能不長了。田玉林問這話是什麼意思。顧萬山說潘志平病了,是肝硬化,晚期。田玉林不禁一呆,問,怎麼會呢?顧萬山說可能跟他的生活習慣有關係,他酒癮很大。田玉林說我記得以前他可是滴酒不沾的。顧萬山嘆道,這也是後來纔有的。我去看過他,他說想見你,想跟你說說靈靈的事。田玉林說我哥來過信,才知道靈靈和玉兒她們娘倆回去過,這麼多年了我才知道她們還在平江。其實我早應該想到,我也想去平江找她們。但當我得知她們確實就在平江時,我又猶豫了。田玉林嘆了嘆氣,說,不管怎麼說,當初是我爹孃將靈靈和玉兒趕出家門的,再說我現在這種情況,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們娘倆……
玉兒和路鷗回到家,一起來的還有曉婭。
方嫂的兩眼紅紅的,顯然剛纔哭過一陣。家裡還有兩個人,是顧萬山和田玉林。
田玉林見到玉兒大吃一驚,玉兒正是那天被他撞到的女子。玉兒也是不能自己,想不到多年來念念不忘的田叔突然間出現在她家裡,好一陣心潮澎湃。
路鷗和曉婭見到顧萬山,不曾見過田玉林。方嫂爲他們相互介紹一番,待大家落座後,方嫂纔對玉兒說道,玉兒,你田叔和顧老師今天來,帶來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就是他……也就是你爹,他快不行了。他一直在念叨着你,他想見你最後一面。去看看他吧!
不去!他不是我爹。玉兒恨恨地說。
玉兒,這麼多年了過去了,娘都放下了,你怎麼還記恨着。
顧萬山也在一旁勸道,玉兒,還是去看看吧。這些天我去看志平,他念念不忘的就是你了。他說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他說他對不起你們娘倆,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這些年你們受到的委屈他都知道。他並不奢求你能原諒他,他說以他犯下的錯你怎麼恨他他都能接受。他說他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不想你一直帶着仇恨度過你的後半生,因爲你是他的女兒,和小晚小晨一樣,都是他最愛的孩子。白藍也知道這些事了,她說她不怪你。志平犯下的錯她願意一同承擔,只要你能放下仇恨……
不,不可能,絕不可能,他到現在爲止還沒有爲他當年的過錯承擔罪過,我絕不原諒他。他該死,他該下地獄……
話音未落,只聽得啪地一記耳光重重地甩在玉兒臉上。玉兒呆住了,全屋的人也都呆住了。
娘,您怎麼打我?他拋棄了您,您還這麼護着他!玉兒一臉不解。說着,臉上滾下了兩行淚來。
我打你並不是爲了他,是爲了你犯下的事。你說他該下地獄,那麼你呢?你對潘晚潘晨犯下的事,你是不是也要下地獄!你當我不知道!
玉兒的臉刷地一下白了,怔怔地說道,您怎麼知道的?是他跟你說的?
他要跟我說了還輪得到你對潘晨再次下手嗎?
玉兒轉身臉看着路鷗。方嫂說,你也別看着小鷗,你讓小鷗往東他絕不會往西的。路鷗見狀,趕緊過來,撲通一聲跪在方嫂跟前,說,方嫂,您別生氣。這些事眼玉兒沒關係,是我知道了氣不過纔出此下策。玉兒她完全不知到怎麼回事。方姨,您罵我,打我都行,只求您不要生氣,不要怪玉兒。
屋子裡的其他人見事態有點失控都圍了過來。曉婭扶住氣憤不已的方姨一個勁地勸說。顧萬山和田玉林也都在一旁勸解。
小鷗,你起來。我知道,要沒有玉兒的授意,就是給你十個膽子你也不敢幹這事。路家的人從來不會去傷害別人,也從來不會只想着自己……。方嫂說着說着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路鷗這下慌了,更不敢站起來。他低着頭呆呆地跪在當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方嫂拖着搖搖欲墜的身軀走了兩步,停下來。她沒有回頭,說,你真不像是我的女兒……
娘!……玉兒慘叫着。
別叫我娘,我現在倒有點後悔當初生下了你。方嫂的聲音顯得空洞而蒼老。
娘!玉兒叫了一聲,從輪椅上撲下來,掙扎着想站起來。跪在一旁的路鷗把她抱在懷裡。
娘……!玉兒哭喊着,我不是怪他拋棄了我們,我知道他有他的苦衷。我只是不能接受他對我說的話,你知道他對我說了什麼?他居然說兩權相害取其輕。娘,我實在不能理解誰半斤誰八兩他也能分得清。娘,您告訴我,這也是可以計算出來的嗎?
方嫂緩緩地回過頭來,說,就算不能計算那也得選擇。玉兒,你常說是他拋棄了我們,是他對不起我們。可你也不想想,你在報復他的同時何嘗不是在報復我。他在選擇,娘何嘗不是在選擇。我選擇了把你生下來,何嘗不是對你姥爺姥姥和你田叔一家的傷害,何嘗不是對不起他們。那你說,我這筆賬該怎麼算,該由誰來承擔責任,又該由誰向我們追償?
方嫂的一席話說得大家都靜默了。玉兒沒想到她在報復潘志平的同時也把她娘給傷害了。生活實在太複雜了,她無法釐清這些關係,誰也沒有告訴她該怎樣解決。她不甘心地叫喊着,娘,那該怪誰呢?我們落到現在這種處境,總得有個人要承擔責任吧。生活不是這樣的,不會是這樣的……
要怪就怪我吧!一旁的顧萬山大聲說。
衆人又呆住了。方嫂不解說,顧老師,你怎麼……
顧萬山擺擺手,說,不要叫我顧老師,我擔不起。他走過來扶起玉兒,又叫路鷗起來。說,今天正好,大家都在這兒。這件事一直壓在我心裡,幾十年了,我想該讓大家知道了。玉林,靈靈,你們都坐下。我說的這件事跟你們都有關係。玉兒,你剛纔說這些事總得怪個人吧,是,那就怪我,要不是我,你娘也不會受傷,也不會進醫院,更不會被廠裡拒絕。那樣的話,我想也不會發生今天這些事。
大家都靜下來,不知顧萬山要說些什麼,他的事怎麼又跟方嫂的事扯上關係?
顧萬山沉默片刻,眼裡涌上一層亮晶晶的東西。他有點激動,看得出來他在極力抑制着。他說,玉兒,把你掛着的玉佩拿下來給我。玉兒摘下玉佩交給了他。顧萬山摸着溫潤的玉佩說道,一切都得從這枚玉佩說起。玉林,靈靈,你們不會忘記它的來歷吧,我想你們不會忘記。可你們想過沒有這事只有我們幾個知道,最後怎麼鬧得沸沸揚揚?田玉林說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最有可能就是我不小心說漏了嘴,你也知道我當時就好喝兩口,沒事時常和工友在一起,可能說了我也不覺得。顧萬山擺擺手說,玉林,你心地善良,出了事只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如果說這件事是我給捅出去的,你們信嗎?
所有人驚呆了,面面相覷。
怎麼可能,不會的,絕不會的,方嫂難以置信地說。
怎麼不可能,顧萬山喊了起來,兩行清水從他臉上滑落下來。靈靈,你好好想想,知道這事內情的只有我們四個人。你不會說,玉林他也沒有說,難道是志平自己說了不成!
方嫂喃喃道,我還是不信,我寧可相信是玉林說的也不願意相信是您說出來的。爲什麼?這是爲什麼?
爲什麼?因爲我恨潘志平,我恨潘志平,顧萬山激動地叫嚷着。潘志平他憑什麼跟我爭?我是憑我的真才實學才留校的,他憑什麼?還不是靠着白藍的關係才留下來的。
我不明白志平的留校與您有什麼衝突,你們不是都留下來了嗎?方嫂說。
顧萬山道,你們都不知道,當初留校的名額只有一個,系裡最初報的是我,因爲我成績優異。是潘志平他把我的名額給拿走了,系裡就把我給刷下來。後來是我的老師,他是個知名的老教授,是他力爭,還威脅說如果不能讓我留校,他就辭職不幹了。系裡迫於壓力才爲我爭取了第二個留校指標。如果事情僅僅到此我可能也不予理會,可他潘志平因爲白藍的關係處處與我爭利。系裡安排宿舍時給他安排了單間,而我還是跟別人合住的。申報課題經費時有了他的就沒有我的。課程安排也是優先照顧他,讓他先選擇,把吃力不討好的課全留給了我。每次假期安排也是先滿足他,他可以放假回家,而我只能呆在學校裡值班。
……就是那次應玉器廠的要求跑野外,原本只要一個人去就行。因爲我和志平都是剛留校不久的,系裡要在我們中派一人去。我跟系裡說我這學期課程安排比志平多,再說我母親身體不好,我是家裡的獨子,最好還是安排別人去吧。系裡也答應了。你猜白藍知道了怎麼說?她說誰家沒有個老父老母的?課程多也不是理由,他去了也可以叫志平代課啊。系裡最後權衡不下,只得讓我們兩個都去了。你們知道嗎,我是憋着一肚子火去了野外。這一切全是因爲潘志平,若不是他我也不至於到如此境地。……我懷恨在心,我想找個機會報復一下。終於機會來了,田玉林無意中淘到了這枚玉佩。志平是負責登記造冊的,我就叫他交給志平。也是老天的意思,我想給它留個影像,作爲研究資料。於是我就拿着相機來到保管庫,可是找了半天也沒發現。我想可能是志平還沒把它入庫。過了一段時間我又來到庫房,還是沒有發現。這時我才意識到這枚玉佩被志平給截留了。
這是天大的事,弄不好志平得去坐牢。我當時也沒想那麼多,之前受到的種種委屈一齊涌上心頭。就這樣我懷着報復的快感把這件事悄悄地散佈開了,我在想象着志平被捕的情形,我甚至在作夢時都會笑出聲來……
我不明白,方嫂開口說,既然你這麼恨志平,那志平出事後您爲什麼還幫我?您幫我就是在幫志平。要是沒有您的幫忙我也上不了那個陡坡,也找不到玉林,志平他遲早都會被捕。您不正是希望這樣嗎?
顧萬山慘笑,道,是。那時候你來找我幫忙,我就想,憑你一個小女孩也沒辦法上了那個陡坡。我就算幫你打好攀繩,也改變不了潘志平被捕的命運。老天有眼,那天又下起雨來,我想你該知難而退……
我實在沒料到你爲了志平會那麼不要命,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可以爲了別人而犧牲自己的人。靈靈,你帶給我的震撼我無法言說。靈靈,你知道嗎?你往上爬的時候,中間停了很長時間,我知道你在朝志平那邊看。你可能不知道,我那時看着你就在想,你爲了救志平都把自己的命給舍了,而我呢,卻爲了自己的利益把志平推入火坑……
方嫂說,顧老師,這不怪您。志平本來就不該拿那個玉佩,你就是要舉報他,我也不會怪你的。可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出事卻無動於衷,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你要說我是幫兇也行,是窩藏犯也行。可我想不了那麼多,我只想着把志平給救出來。……只是您可能不知道,志平沒想要那枚玉佩,是我給拿走了。我也不知道這玉佩那麼稀罕,也沒當回事。後來志平也忘了。
顧萬山雙手掩面,止不住地顫抖着。他用沙啞的聲音說道,靈靈,謝謝你到現在還能叫我一聲顧老師。你不知道,你每次叫我一聲顧老師,我都覺得是在抽我的臉。我一聽到老師這兩個字我就愧得慌,我教了一輩子書也沒學會怎麼當一名老師。靈靈,你甚至都不怪我去舉報。可是這對我來說完全不一樣,如果我的舉報是出於公義那也就罷了,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自己,是爲我自己那小小的自尊哪!
顧萬山說着就抑制不住地唏噓不已。看着快年過花甲的老人在那些年青人的面前如此坦露胸懷,屋裡的人無不動容。大家一起勸着,說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就不要放在心上。
顧萬山扯着沙啞的嗓子說道,你們不要阻止我,讓我把我說完。靈靈,我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全是因爲我你才從陡坡上摔下來……
屋裡一時間都沉默了。誰都沒想到原本只是潘志平與玉兒之間的糾紛竟然會牽扯出這麼多的事來。大家一時無語,都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當中。
良久,顧萬山才說,玉兒,去看看他吧。總不能讓他帶着遺憾離去吧……
正說着,屋裡進來一個人,是潘晚。潘晚還沒張口眼淚就先下來了。她說,媽媽……媽媽讓我來通知大家。爸爸……爸爸他已經……已經去了。
方嫂一行人趕到醫院時,潘志平還未被推入太平間。潘志平躺在病牀上,身上蓋着白紗,只露着臉。房間裡站着白藍潘晨和江河三個人,眼睛紅腫着。白藍見衆來進來,忙迎了上去,還未說話就忍不住直掉淚。曉婭和潘晚扶着白藍坐下。白藍看見方嫂,點了點頭,方嫂也點頭回應。
衆人見潘志平手裡抓着一串東西,看不清是什麼,就問白藍。白藍說,就前段時間他突然要我去買串糖葫蘆,我以爲他想吃就去給他買了。誰想拿來了他也不吃,就這麼抓在手裡,到現在也沒放下過。這糖葫蘆都已經風乾了,我想把它拿下來,他抓得緊,掰也掰不開。我們都不知道他想幹嗎?
衆人不知這是何意,只有玉兒一人上前來。她呆呆地看着那串早已風乾的糖葫蘆,緩緩地摘下一顆來,含在嘴裡。她俯身將臉輕輕地貼在潘志平的心口上,久久沒有起來。
窗外的秋風吹來,把玉兒的頭髮吹散,覆在她臉上。衆人只見得眼前一頭黑髮,一襲白紗……
葬禮那天正下着細雨。儀式結束後玉兒叫大家先走,她想留下來呆一會。路鷗就叫二虎跟着。一同留下來的還有潘晚。
雨似乎停了,玉兒還沒有想走的意思。在不遠處等着的二虎抽完了最後一支菸。他看着空空的煙盒,又看看玉兒,猶豫了片刻,還是站起身來往附近的一家超市跑去。
二虎剛離開,雨又開始下大了。玉兒沒見到二虎,只得自己找個地方避雨。潘晚也一直跟着玉兒。
你走吧,別跟着我。玉兒說。
我不放心你,等二虎回來,我就走。潘晚看着連上坡都顯得吃力的玉兒道。
笑話。我一個人過活時,你還躲在你娘懷裡!輪得着你擔心嗎?
姐……
別叫我姐,我不是你姐,你也不是我妹,玉兒沒好氣地說。你跟我之間的關係只是有一個共同的父親,可是他現在不在了,你跟我也就沒關係了,你懂嗎?
潘晚沒吱聲。玉兒又說,你別忘了是誰把你從宏遠趕走的。
我不怪你,潘晚說。爸爸的過錯我願意來承擔。
哼,玉兒冷笑道,倒是父女情深。玉兒並不理會潘晚表現出來的親密,加快速度行進。
潘晚緊跟其後,沒有離開的意思。
走開,玉兒朝潘晚喊着。不知什麼原因,玉兒似乎不願意聽到姐姐長妹妹短之類的兒女情話。她想盡快離開,至少離潘晚遠遠的。
一不小心,輪椅的一邊陷入一個小坑中,任憑玉兒怎麼使勁也沒能脫離。
跟在後面的潘晚扶着輪椅輕輕一擡,輪椅被拽出了小坑。
放手,我叫你放手,玉兒朝她喊道。剛叫嚷了兩句,兩眼不自覺地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潘晚立在當下,不知所措。玉兒恨恨地一轉身,輪椅一滑,差一點摔倒。潘晚上來扶住輪椅再也不鬆手。
放手,你鬆開,離我遠點。玉兒用力滾動輪椅,無奈潘晚抓着扶手,輪椅紋絲不動。
走開,滾!我不需要你的可憐……
倆人在爭執之際,迎面過來了幾個人。見狀就上來指責潘晚,喂,我說你怎麼欺侮起殘疾人來。懂不懂禮貌!
她是我姐,潘晚解釋道。
你是她姐嗎?他們問。
不是,我不認識她,玉兒脫口道。
我說你怎麼回事啊,人家不認識你,你還纏着她幹什麼?鬆手,鬆手。那些人抓住潘晚的手拉扯着。
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潘晚死死的抓住輪椅不住手。
那些人四處打量一下,見四下無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幾個人把她們強行分開來,對玉兒說,姑娘,你放心走吧,我們看住她的,不會讓她糾纏你的。
玉兒獲得自由,頭也不回的往前去了。只聽見潘晚在她身後叫道,姐,姐……
潘晚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似乎還夾雜着呼救。玉兒下意識地回到頭來,沒看見潘晚。原處只有一個人還在四下張望,路邊的灌木叢中悉窣抖動。那人見到玉兒回頭,向她擺擺手喊道,姑娘,你放心,走吧。
玉兒轉身慢慢離去,她又聽到潘晚的呼救聲,聲音中夾帶着恐懼。她跟我沒關係,是死是活跟我無關,玉兒在心裡恨恨地說。
她已聽不到潘晚的聲音了,現在她完全可以離開。就算潘晚有什麼事,她一個坐在輪椅上還需要別人來照顧她的人能解除什麼危機。她心裡雖這麼想着,可不知爲什麼,全身開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她想壓制住,卻抖得越來越厲害。她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心裡像是有一種力量阻止她就這麼離去。
於是她轉身回去,輪椅越轉越快。
望風的那個人見玉兒回來,愣了一下。玉兒心中一緊,對着灌木叢喝道,住手!那人並不理會,他過來說道,姑娘,你怎麼不領情啊!我們幫了你還對我們這麼兇,你是不是應該溫柔點。說着還伸出手在玉兒臉上摸了一把。
畜生!玉兒怒喝。再不住手我就喊人啦。
臭瘸子!給臉不要臉,那人惱羞成怒地捂住玉兒的嘴。玉兒拼命掙扎,但被那人死死按住,動彈不得。突然玉兒一張口,對準那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下。那人慘叫一聲鬆開了手,一看,拇指上被咬出一道口子。
臭**,你找死!那人舉起拳頭朝玉兒臉上掄了過去。一記低沉的響聲過後,兩道血紅從玉兒的鼻腔和嘴角涌了出來。
玉兒被徹底激怒了。她忘了她還是坐在輪椅上,她厲叫一聲,從輪椅上直立起來,兩條瘦弱的並不對稱的雙腿支撐着她朝那個人撲去。那人似乎呆了一下,就在這瞬間,玉兒撲到他身上,她張開了血紅的口,眥着牙對着那人的耳朵狠狠咬去。
又是一陣慘叫。那人對着玉兒又是揮拳又是踢腿,可任憑他如何摔打,玉兒死死地咬住就是不鬆口。
灌木叢裡跳出一個人來,兩個對着玉兒大打出手……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玉兒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了。她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似乎要飄上空中。她看見眼前有一隻手向她慢慢地伸過來,那隻手細膩柔弱,猶猶豫豫、怯怯生生的。玉兒看見那隻手上戴着一枚戒指。突然間那隻手似乎對她產生了無窮的吸引力,她有了一股衝動,想把它緊緊握在手中,永遠也不想放開。她也伸出手去,朝那隻手伸過去,但還沒碰到,她就覺得手臂一沉,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玉兒醒過來時正躺在醫院的病牀上。她頭疼欲裂,手腳也不聽使喚,只有思維還是清醒的。她環視四周,只有潘晚一個人,潘晚正趴在牀邊睡着了。
窗子開着,橘紅色的亮光從窗外不受阻擋地射進來,柔和而溫暖。
是清晨還是傍晚?玉兒想。
她發現她正握着潘晚的手,潘晚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哦,看樣子她沒出什麼事,玉兒又想。
光線均勻地鋪在潘晚的身上,她睡得很香。在柔和的逆光中玉兒看見了潘晚脖頸上一層細細的絨毛,在涼風的輕拂下微微地顫動。玉兒心裡油然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母愛,似乎在她眼前躺着的是一個剛呱呱墜地的小嬰孩。她不由得伸出手在潘晚的脖頸上輕柔地撫摸着,剛一碰上,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縮了一下手。過了一會兒,她見潘晚沒有醒來,才放心了。她遲疑了片刻,像是鼓起很大勇氣似的又伸出了手,這回她的手沒有再縮回來。
潘晚的臉朝着門口,玉兒看不見她的臉,只知道她睡得很沉。是的,她太累了,玉兒想。
如果這時有人進來,他定會看見潘晚她並沒有睡着。潘晚睜着眼一動不動地趴在牀邊。她在偷偷地笑,笑得很隱秘,也很開心。如果再仔細看,他定會看見潘晚的眼裡還噙着淚。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破了這溫馨安寧的一幕。玉兒這才覺得頭昏腦漲,四肢酸冷。潘晚擡起頭來叫了一聲姐,她問玉兒哪兒不舒服。玉兒擺擺手問潘晚有沒有受到傷害。潘晚說還好二虎及時趕到,她倒沒出什麼事。玉兒又問二虎在哪兒。潘晚說她也不知道,二虎只是叫她看着玉兒,一步也不能離開。玉兒要潘晚趕緊把二虎叫來。
潘晚正待要去,二虎一瘸一拐地進來了,二虎手上頭上都纏着紗布。見玉兒醒過來,鬆了一口氣。二虎說大夫說您受了傷,又被雨淋,發了燒才睡到現在。玉兒問她睡了多久。二虎說睡了一天了,現在是第二天早上。玉兒緊張問道,家裡知道嗎?二虎說還沒通知家裡,我是向我的哥們要了錢辦了住院手續。潘晚說,二虎哥,這麼大的事你還不快通知方嫂和路總,你不怕他們着急啊?二虎看了一眼玉兒說,我就是怕他們着急纔沒敢說。玉兒讚許道,你沒白跟我這麼長時間。
潘晚不解,說,那也不能便宜了那些畜生。你們等着,我先去報警。潘晚正要出去,被二虎給阻止了。二虎說你這麼一鬧,方嫂和路總肯定知道了。潘晚說知道就知道,我姐被打成這樣,還要瞞着家裡,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二虎問潘晚如果路總知道你姐被打,他會怎麼辦?潘晚搖搖頭。二虎說,路總會把他們殺了,一個不留!潘晚嚇得呆立當下。二虎又說這樣一來,路總也活不成了。路總如果被判死刑,方嫂定也不想活了。她老人家這一輩子的心思都在路總身上。如果路總和方嫂都不想活了,那你姐她豈有獨活的道理嗎?
潘晚想不到報警會牽五掛四地扯出這麼多條人命,嚇得她不敢再提了。
玉兒說,我這個樣子沒有個把月是見不得人的。二虎你受傷了,也不能回去。看來只能這麼辦了……她看了潘晚一眼,說,小晚,我的話你聽嗎?
潘晚睜大兩眼,點頭不止。
這樣吧,玉兒說,你出面跟我娘打個電話,說我們姐妹相聚,我要在省城呆上一段時間。你叫我娘跟小鷗說一聲,就說我把二虎也留下來,叫他們不要擔心。如果要找我的話就給你家裡打電話。
潘晚擔心道,你娘真要打電話來我家那豈不是露餡了?
我瞭解我娘,礙於……礙於他的關係,暫時不會。至於小鷗他,玉兒笑笑,說,他把你們害得這麼慘,量他也不敢給你家裡打電話。不過也不能拖得太久,玉兒又說。
潘晚明白玉兒口中所說的他指的是誰。
潘晚就照玉兒的意思去辦了。回來後玉兒又要她回家去,免得白藍起疑心,並要她沒事不要再來了。潘晚哪裡肯依,磨了半天,說,姐,那我下班後能不能來陪你。玉兒只得說,腿長在你自己身上,我還能管得住你?說得潘晚蹦跳地去了。正走到門口,潘晚想起什麼回頭說道,姐,你太了不起。你知道嗎,你送來時醫生從你的嘴裡取出一口肉來。醫生還問我,說你姐是不是屬狼的……
潘晚的話引得玉兒一陣乾嘔,半天才緩過來。她叫罵一聲滾。潘晚吐吐舌頭,扮個鬼臉,走了。
二虎說,您傷成這樣,她倒高興了。
玉兒笑道,黃毛丫頭一個。
當步行街的工程結束時,駱駝嶺影視城也發展成國內著名的旅遊勝地。正如曉婭所說的那樣,步行街依託駱駝嶺影視城的名氣打就成一條知名的步行街。平江市也以這駱駝嶺和步行街爲基礎向新型的旅遊城市轉型。
步行街工程剛一結束,平江市全面拉開了舊城改造的序幕。有了第一次愉快的合作,宏遠與萬年青又在舊城改造中聯手競得了幾單重大工程。
中國經濟進入一個轉型期,國有資產重組,股份制改革成了那個時期的關鍵詞。宏遠集團也被捲入了這場勢不可擋的經濟變革熱潮之中。路鷗經過慎重考慮認爲做大做強是企業發展的必由之路,而股份制改革又是最有效的途徑之一。路鷗決定將宏遠集團改製爲股份有限公司,以吸引其他民間資本。
經股東大會選舉後,公司成立了相應的董事會。路鷗任董事長,曉婭也被選入董事會出任董事。董事會任命路鷗出任公司的總經理,並根據路鷗的提名任命曉婭爲副總經理。
平江市國有資產經營公司也入股宏遠,成爲宏遠的第二大股東,國有資產經營公司的經理也相應進入董事會並擔任副董事長。此時該公司的經理正是路鷗和曉婭的老相識,原平江紙業公司經理——陳百春。
原來陳百春自平江紙業被收購後就調任平江市國有資產經營公司,負責處理平江市負債不良的國有中小型企業。他覺得公司下屬的各類國產資產像一盤散沙,種類繁多,管理不便不說,更無法將各類資源凝聚起來形成具有市場競爭力的經濟實體。他苦心經營幾年也並不見起色。正巧宏遠集團要擴大規模,吸納民間資本。於是在他的建議下平江國有資產管理委員會經過研究並報市**同意,以這些中小企業的土地、產房設備等作爲資本入股宏遠集團。路鷗也看中這些企業的土地資源。於是雙方一拍即合,拉開了宏遠股份制改革的序幕。
同樣作爲大型集團的萬年青卻未見有所動作。葉子覺得目前的局勢不太明朗,她還要再觀望一陣。還說要先看看宏遠的發展,若發展良好她再改也不遲。路鷗聽了笑笑說,再遲一步你拿什麼跟我競爭。葉子說,我不跟你競爭,我只跟你合作。
緊接着平江市也迎來了一個重大的發展機遇。鑑於平江地區人口衆多,又逢近幾年來的經濟發展突飛猛進,初具一個大行政區的規模。上級統疇規劃,將平江周圍的五個縣劃歸平江成立新的平江市,平江一夜之間由一個縣級市變成了設區市。
問題隨之也跟來了。原來平江只是作爲一個縣級市,怎麼發展都只照着自己的意思來。現在下轄五個縣,得照顧到各縣發展的均衡性。其他四個縣倒還好,就一個位於平江東邊的縣是個島嶼。平時進出該縣都得靠輪渡,交通十分不便,制約着該縣的進一步發展。根本的解決之道就是建起一座連接平江與該縣的跨海大橋。鑑於國內在大跨度的橋樑設計上案例不多,經驗不足。平江市領導在專家組的建議下決定將跨海大橋的設計向全球招標。
國內許多著名的設計公司對跨海大橋的項目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是一次展示自己實力,提升知名度的絕佳機會。若能中標,即意味着公司的設計達到了國際領先水平,公司也會一舉進入國際知名設計公司的行列。
宏遠和萬年青當然也意識到該項目的重要性。有了步行街項目聯手合作的成功經驗,路鷗的意思還是要和萬年青再次聯手,爭取合作設計。
路鷗的動議遭到董事會的否決。董事會覺得宏遠現在是一家股份制企業,如今的實力已遠非萬年青集團可比,將來還要面臨公司上市的問題。若能獨立承擔設計任務,不管是否中標,對公司將來的業績都有積極的影響。若有其他公司的介入,無形中會在表象上降低宏遠公司的設計能力,會讓人產生宏遠集團無法獨立設計的錯覺。這不利於公司日後的發展,甚至會影響到日後公司上市後股票的價格,等等。
路鷗覺得董事會的意見不無道理。他只得跟葉子說聲抱歉,說看來只能作對手了。他心裡微微有點不快,以前他說一不二的日子看來是結束了。他甚至有點懷念起之前的日子來,也第一次對宏遠的股份制改革產生了質疑。
他想,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不管如何都得硬着頭皮往前走。
素素和家園現在難得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倆人都在忙着大橋的設計。原來的步行街項目宏遠與萬年青還是合作關係,他們還會在一起探討和研究。現在倆家公司是一種競爭關係,礙於保密要求,他們自然不能坦言相告。同在一個屋檐下雙方都各懷着一份自己的心思,多多少少總讓人覺得有點彆扭。
家園還發現素素近來狀態並不太好,揹着他接電話,出來後又見她兩眼潮紅,不用問也知道是她父母打來的。想想當初自己承諾的兩年期限,現在已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一年。而目前的處境與一年前並沒有什麼不同,真不知道到時該如果面對素素的家人。想到這,家園的心裡也倍感壓力。
素素在他面前沒再主動提起結婚的事,這讓家園心裡壓力減輕的同時也多了一份對素素的愧疚。
路鷗全力以赴準備大橋的設計方案,將公司的日常管理一股腦兒全交給曉婭,自已躲進工程部內幾天也不見人影。
截標日子臨近,宏遠公司還未拿出一個明確的方案。公司上上下下每個人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種焦慮,更別提處於設計第一線的技術人員。工程部提供的幾個初步方案都有其明顯的缺陷,大家知道就憑這些方案別說是中標了,估計第一輪評標就會給刷下來。可是沒有新的思路,再拿出的方案也是大同小異。設計工作走進了一個死衚衕。
路鷗獲得的消息是目前平江市**收到三份競標文件,都是國外設計公司送來的,國內的設計公司還沒有一家參與競標。
路鷗覺得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見工程部的人都累得不成人形,決定給他們放兩天假放鬆一下。
這天正逢週末,曉婭剛起牀沒多久就見路鷗來找她,很是意外。路鷗解釋說要放鬆兩天,問曉婭想去那兒玩。曉婭躲進路鷗的懷裡粘了半天才說,要不去步行街逛逛,說到現在還沒正經地看一看。路鷗答應了。
剛打開門,就有一股冷風撲面而來,曉婭打個冷戰,說,咦,一夜之間天轉涼了!路鷗說昨天是立冬,你還不知道。怕她着涼,要她去加件衣服。
曉婭挽着路鷗的胳膊從山上步行下來。這天天氣晴好,又逢週末,山上的遊客頗多。想想自駱駝嶺開發至今也不過三年時間,那時哪能想到會有今日之盛況。曉婭看着操着天南地北方言的遊客摩肩接踵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不由得慨嘆着。
路鷗似乎聽出她言外之意,問她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曉婭卻說那也得有你給我提供一個施展的平臺。
倆人說說笑笑順着下山大道直入步行街。先是到劇院看了話劇和摺子戲,接着又進影院看了兩部電影。之後又是午餐和茶點。飯後去了咖啡屋,一坐就是兩個小時,出來後又進商場。曉婭也不購物,見到好玩好看的也只是拿在手上把玩片刻。路鷗笑問是不是沒有你喜歡的,曉婭答說正相反,每樣東西都喜歡,她不知道該買哪樣。
從商場裡出來已是華燈初上了。曉婭有點累了,就在靠背椅上坐下休息。路鷗叫她稍等片刻,他去買些吃的。路鷗回來時不見曉婭身影,環顧四周才發現曉婭站在一家服裝店外,正盯着櫥窗裡的人形模特看個不停。路鷗過來時曉婭說她想看看模特脖頸上的那條圍巾。
店員拿出了圍巾。圍巾淡灰色,細膩而綿軟,蓬鬆而垂長。用手兩端一拉,竟縮成細條狀,手一鬆又蓬鬆如初。曉婭若有所思,她從手上摘下戒指來,將圍巾一端擠入戒指,只輕輕一拉,圍巾如灰鼠鑽細洞似的滑過戒指。
曉婭眉頭微微一皺。路鷗問道,怎麼啦?
一旁的店員解釋道,這圍巾是由一種水獺的皮製成的,這種水獺稀有,產量並不高。我看這位小組是個行家,知道用戒指來測試。
曉婭臉一紅,低聲對路鷗說,我還以爲是藏羚羊皮呢!她翻了翻價格標籤,咂了咂嘴。路鷗拿過來一看,上面寫着八千八百元。
路鷗正要向店員買單,被曉婭阻止了。曉婭說,以我現在的收入不是買不起,只是我還沒想要花這麼多去買條圍巾。路鷗只好作罷。
第二天,路鷗回家求方嫂幫他做件事。路鷗拿出那條淡灰色圍巾,要方嫂在圍巾上繡上些什麼東西。一旁的玉兒笑道,一個大男人掛條圍巾還要刺繡?方嫂笑罵道,就你聰明。你瞧小鷗什麼時候掛過圍巾?玉兒這才醒悟過來,捏住路鷗的耳朵,說,老實坦白,給誰的?路鷗躲開道,別鬧,別鬧。方嫂問,要繡些什麼?路鷗想了想說,那就繡朵白玉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