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路鷗被免職的事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平江,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

陳百春順利當上董事長,他的目的達到了。在他的提議下,曉婭成爲宏遠的新任總經理。他順水推舟地聽從曉婭的勸阻,設計方案泄密的事也就不再追查了。

三天後,也就是曉婭以宏遠總經理身份執行職務的第一天,行政部洪經理送來了一份文件。她看是一份辭職報告,不免奇怪。通常職工的辭職報告由行政部批覆即可,無需面呈集團的總經理。洪經理說你還是看看吧!她翻開一看,是羅素素的。

曉婭明白洪經理的意思,她想讓曉婭留住羅素素。

洪經理走後,她拿起電話撥了幾下,想了想又把電話掛了。她來到了工程部,找到了羅素素。

羅素素正在整理文件,見曉婭來了,笑了笑說,抱歉,我這亂得很,騰不出地方給喬總坐了。

曉婭苦笑着,心裡說不出的酸楚。就在三年前,是羅素素帶着她來到行政部,成爲宏遠集團的一員。三年過後,她倆的位置掉了個個兒。

爲什麼?曉婭問。

素素知道她在問什麼,淡淡地說道,那件事之後我就該走了,自己也沒想到會留到現在。現在他不在了,我更沒有留下的理由。

曉婭知道素素說的那件事指的是潘晚事件,也知道素素嘴裡的他指的就是路鷗。素素說得是事實,也很坦蕩,曉婭聽來卻另有一番滋味,素素的口氣使她感到他們倆很親近,這讓她彆扭。況且她還是家園的未婚妻,現在卻要爲另一個男人離開,還當着未來大姑子的面說的。

素素顯然也意識到這其中的不妥,又說,我想你不會誤會吧。

曉婭搖搖頭,說,如果他還在,是不會讓你走的。他跟我說過宏遠需要你,若不是之前那件事,你現在應該是集團的副總了。

扯遠了,素素說着伸出了手。握個手吧,她說,以後也不知會怎樣?曉婭,你好好幹吧,宏遠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你,我想這也是他的意思。

兩隻手握在了一起,倆人都感到對方手的涼意。

曉婭送素素下了樓,素素謝絕了曉婭爲她派車的好意。臨別時,素素突然開口說道,有件事我不知當問不當問。

什麼?

他有沒有告訴你宏遠集團是怎麼起家的?

這個……沒有。我問過來着,他沒告訴我。曉婭說。

是啊,如果你要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想你就不會這麼做了。素素說。

素素抱着箱子離開了宏遠,曉婭望着她的背景,五味雜陳一齊涌向心頭。

素素臨走時對她說的話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她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故事。她感到不解的是爲什麼連她都不知道的事素素卻知道,她有點不滿。她又想起剛纔在電梯裡素素說的話,素素對她說,有句話挺多餘的,我覺得你應該去看看他。他的狀態令人擔心。

她當時只是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

她也想見到他,只是不知見面時該如此解釋她的所作所爲。她還沒想好,她一直在迴避。

是時候見一面了,遲早都得面對,她想。

曉婭給家園打了個電話,問他是否知道素素辭職了。電話那頭啊地一聲過後,半天也沒聲響。

這麼大的事素素竟然也不和家園商量,曉婭感到事情的不妙。

素素回到家,見家園也在家裡。家園是接到曉婭的電話後請假回來的。他不知道素素出了什麼事,他也聽說了路鷗被免的事,也許素素辭職與路鷗有關。他在心裡胡思亂想,越想越亂,工作也沒法做了,乾脆就請了假。

你應該知道我爲什麼在家,家園說。他顯然在生氣。

素素料想曉婭給家園打過電話了,她並不覺得奇怪。她什麼話也沒說,徑直走到臥室裡,打開衣櫃整理衣服。

你沒聽見我說什麼?家園跟了進來。

聽見了。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是的,我辭職了,今天剛遞了辭職信。素素邊整理衣服邊說。

我不明白的是,你事先爲什麼不和我商量?家園在剋制着。

我想這件事我自己可以決定。

那我還是不是你的未婚夫?家園提高了嗓門,這樣做你把我置於何地?

素素不動聲色,淡淡地說,我覺得你應該問問我爲什麼這樣。

家園被素素的氣場壓住了,他強忍着怒火道,是,你該告訴我爲什麼。

可能你也聽說了,路鷗被免職了。他被免職了,我就辭職了,就這麼簡單。

你……!家園聽在耳裡,酸在心裡。他被免了礙你什麼事?你瞧瞧他怎麼待你,別人都是一步步往上走,你倒好!從部門經理直接刷下來。免了好,免了活該!

素素停下手中的活,盯着家園,像是不認識似的,說,家園,路鷗可是你姐的人。別人要這麼說也就罷了,你怎麼也說這話?

家園也是一時糊塗說了氣話,這時也一時語塞,他怔怔地說,他……他被免了與你何干?

因爲設計方案泄密的事,他沒法向集團交待,素素說。難道你還不明白嗎?素素的目光直逼着家園,穿透到他的心裡。

家園垂下目光,說,我明白什麼呀?

家園,你真讓我失望!到這個時候你還在裝聾作啞。你知道有多少人因爲這件事受到傷害,而你卻像沒事似的摘個一乾二淨。我真想不明白,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設計的?我已經很小心了,公司裡的文件我從來不帶回家,我也從來不在家裡設計方案。你是怎麼知道的,能告訴我嗎?

我……沒……

別告訴我這只是個巧合!素素嚷道。你我都是業界的專業人士,別讓我輕視你。

家園呆呆地望着她,遲疑了半晌才道,這個……我覺得……你在幹什麼?你要去哪兒?他見素素從牆角處拿出一個旅行箱,往裡面塞衣服。衣服也不疊,胡亂地往裡扔。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去看看我爸媽。

去多久?什麼時候回來?家園問。

不知道,也許不回來了。

家園驚道,你什麼意思?不回來了?那我呢?我們倆呢?

素素坐了下來,面對着家園,神色無比嚴肅地說,家園,你跟我說實話,就一句實話,就要你一句實話,可以嗎?

家園鄭重地點點頭。

你愛我嗎?

愛,愛,從前愛,現在愛,將愛也會愛。我正想告訴你,是個好消息。萬年青集團今天任命我爲創新公司的副總經理,還獎了我一套住房,還有車子。素素,我們結婚吧,今天就去登記……

素素原本迷茫的目光亮了一下,她直愣愣地盯着家園,喃喃道,真的嗎?是真的嗎?你真的要和我結婚?

真的,不騙你!房子是裝修好的,可以直接搬過去。素素,我答應你的事終於實現了。我答應你等我兩年時間,現在不到兩年,我沒有食言。家園興奮地說。

素素嚶地一聲哭了,她撲到家園的懷裡,緊緊抱着家園,就怕他飛走了似的。家園也抱緊了她。

爲什麼?爲什麼?素素哭喊着,爲什麼你要愛我?爲什麼要我去愛你?這不公平!不公平!爲什麼偏偏會是我?爲什麼偏偏又是你,不公平!不公平!……

素素使勁地搖着頭,似乎要把自己說的話全部否定。家園只當她聽了這個消息後過於激動,胡言亂語了。他不知所措地安慰懷裡的素素。

半天,素素才平靜下來,她擦了擦眼淚又開始收拾東西。家園也幫着收拾,他說,好,今天就搬家。我想這樣,只拿些衣物,這邊也留一點。咱們那邊住上些日子,要膩了,再回來住。你說好不好。

素素笑了,笑得很開心,只是笑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掉淚。就這樣反覆幾次,看得家園心裡發毛。終於她收住了,不哭也不笑。她突然說道,家園,我們分手吧!

她的聲音低沉,平穩,帶着些傷感的意味,聽起來就像在家長裡短地談論別家的閒事。她的眼神流露出的是家園從未見過的留戀和不捨。

家園心頭怦地一響,似被什麼東西用力地擊打一下。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家園說道,他的眼裡流露出驚恐。

分手吧!

爲什麼?家園張大了嘴。就是因爲我無意中看見你的設計?是不是?你認爲是我搶了你的設計,你要報復我,是不 是這樣?好,那我告訴你是怎麼回事。這個方案,不,那時還不算是你的設計。就在那天,就是你爸媽給你寄來照片的那一天。你將自己鎖在書房裡,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我上班去了。回來後你不在家裡,我在整理書房時在門後發現一團紙球。我看紙球很厚實,像包着什麼東西。我擔心把重要的東西當作垃圾給扔了,就打開看了。我看到了一張設計草圖,應該是你躲在書房畫的。我想你應該畫了很多張,這只是其中一張,你無意中把它遺漏掉。我知道你不是一個粗心的人,像這種草圖不管是在宏遠還是在萬年青都是屬於保密資料。你就連你爸媽的照片也收走了,開標日過了你才放在家裡。換作平時你不會這麼大意,我想你可能是太激動,太興奮了。是的,這種設計構思解決了許多難題,降低了橋樑建造難度,減少預算不說,還縮短了一大截工期。真的,我真的佩服你的才華,你確實有這方面的天賦。你在學生時代的作品能獲得大獎也不是出於偶然……。可是我能同你說嗎?不能,在公司以外不能談論設計方案這是兩家公司的規定。因爲我們倆的關係葉總還特意提醒過我,我想路鷗他一定也跟你說過類似的話吧。況且,我不能確定這就是你要採用的方案,這畢竟只是一張草圖。你也知道這距離正式的方案還有很長的路。在這種情況下我就以這張草圖爲底本設計出了方案,得到了公司的認同。我沒想到的是,最後兩家的方案竟然那麼相像。起初我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算是從同一張底稿開始設計,也絕不可能形成如此相似的方案。後來我想明白了,是我們的關係造成的。你聽說過夫妻臉這種說法嗎?夫妻在一塊呆久了,相互影響,不但性情氣質會越來越接近,就連相貌也變得相似。以前我們不是經常探討一些設計上的問題,還爭個面紅耳赤的,你還記得嗎?其實我們也有夫妻臉,設計方案就是我們的夫妻臉……

家園捧起素素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兩行溼熱的東西從素素的指縫中流了出來。

在家園之前,只有路鷗在素素面前流過淚。素素把家園的臉埋在胸口,深情地說道,不說了,不說了。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麼高興,你向我求婚了。你知道我等一天等了多久?等了快十年。哦,家園,你不要覺得奇怪。在你之前我心裡藏着一個男人,我愛過他。我等了他八年,可是他沒能像你一樣向我求婚,甚至我們倆都沒有表白過。我只能在一旁一步一步地看着他走到今天,我每天都在心底祝福他。他難過我也難過,他高興我也高興,你說我是不是很傻?可是說來也奇怪,我就是愛他,甚至勝過愛我自己。最終我只能將這份感情埋在心底,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可我並不覺得遺憾,反而因爲我的一生中有出現這樣一段感情而感到驕傲,我的生命因此而完美。後來我遇到了你,我意識到我的人生到了一個轉折點。家園,我不知道你什麼地方吸引了我,其實你算不上帥氣,也沒有什麼財富。可你就是有能力讓我關注你,也許你身上有些特質和他一樣,也許是我們倆之間有相近的性情和追求,我不知道是什麼?我說不上來。家園,我把你和他放在一起比較你不生氣吧!

家園滿臉淚水,拼命地搖着頭。

不,我知道這樣不妥,可我控制不住,我總是把每個男人都和他作了對比。家園,你是第二個在心裡留下烙印的男人。家園,我一直在等着你來娶我。不怕你笑話,我還偷偷地跑去試了婚紗……

家園,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爲了我們這個家。你也希望早點和我結婚,早點實現你作爲男人的自尊。我理解,真的理解……

你真的不怪我?原諒我了?家園擡起頭來。

素素點着頭,眼裡又模糊了。

素素,那過去的都不管它,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素素搖了搖頭,說,家園,你怎麼還是不明白,我之所以跟你說了這麼多,是因爲我們倆已經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你不再愛我?

不,我比以前任何時候更愛你,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愛你!

你說你也原諒我了?家園又說。

是,我原諒你了。

那你……

我原諒你,可我從來沒有原諒我自己。我不能原諒我愛上了你,我不能原諒自己爲什麼不恨你,不恨你的所作所爲。這麼多人因爲你受到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可這是這樣,我對你還是恨不起來。我真恨我自己這麼軟弱,這麼包容,這麼黑白顛倒。我恨我自己!家園,你明白嗎?

家園半天也沒明白素素在說什麼,他望着眼前的素素,努力地思索着,思索着貌似自相矛盾的自白。他的思維一下子也混亂起來,所有接觸過的人一個個在眼前閃過。他,她,他們之間複雜而微妙的關係像重重麻袋似的罩在他頭上。他抽不出線頭,辨不清方向。他只能像一片隨波逐流的浮萍被捲進了漩渦裡,越陷越深,無力自拔。

不,素素,家園喊道,你說過你愛我,這就夠了。素素,我也愛你,只要我們兩個相愛,這就夠了。素素,你要是不喜歡這裡,那到別的地方去,到你喜歡的地方去。你要願意的話,我可以辭職,離開創新公司,離開萬年青集團。我不要房子車子了,也不要什麼經理職位,我只要你,只要你這個人。素素,你要是不想見到這兒的人,那就到一個沒有認識我倆的地方去。……素素,不要離開我,求你了!素素,答應我好嗎?

素素擡起頭嘆了口氣,說,家園,是的,我說過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愛你,可是我不得不離開你。就是因爲我還愛着你,我纔要離開你。愛得越深就越不能和你在一起,因爲我過不了自己心裡的這道坎。它太高了,太強大了,我,你,所有的人都無法戰勝它。你明白嗎?……不明白也好,不明白還會多一份快樂。說實話,其實我也希望自己不明白,不明白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了……

家園最終還是沒能留下素素,她還是走了,一個人走了。家園呆呆地坐着,房間裡並沒少了什麼東西,家園卻覺得空蕩蕩的,怎麼填也填不滿。什麼因爲愛才要離開,什麼愛得越深就越不能在一起。他想了半天卻怎麼也琢磨不透,一股怒火從心底生髮,蔓延到全身。他望着鏡子,鏡子裡的影像齜牙咧嘴的,瞪着血紅的眼,在嘲笑他,嘲笑他的愚蠢。他憤怒極了,揮拳朝鏡子打去。嘩啦一聲,鏡子粉碎落地,嘲笑他的人消失了,他的拳頭也鮮血淋漓。

他拉開抽屜,翻找藥盒,一張化驗單從病歷中掉了出來。他拿起一看,一股熱血直衝上腦門,他大喊一聲,從房間裡衝了出來,奔下樓去。

化驗單飄落在地上,一陣風吹來,掀起了那張化驗單,上面寫着:HCG強陽性,八週妊娠。

曉婭終於出現在路鷗家的院門口,這是自宏遠集團發生突變以來她第一次來找路鷗。她摁了門鈴,門開了,是玉兒。曉婭正待開口,玉兒怒喝道,你來做什麼!你還來我們家做什麼!你走,你走!要不是你小鷗他……他……我警告你,要是小鷗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絕不饒你!

玉兒泣不成聲,她緊握着輪椅的扶手,扶手都要被她給捏碎了。曉婭相信,若不是站不起來,她定會向她撲過來。玉兒的反應也讓她的心提了起來。

路鷗他怎麼啦?你告訴我,他到底怎麼啦?她問道。

你走,你走!他不想見到你!

你讓我看看他。玉兒,求你了,就見一面,曉婭央求道。

方嫂聽到外面的爭執,走了出來。玉兒別這樣,她勸阻道。曉婭,你進來吧,正好有些事我也想和你說說。

路鷗呢?曉婭坐了下來,問道。

方嫂嘆聲道,我們不知道,上次他回來後我就覺得不太對勁,整個人變了樣。我想問來着,他卻說沒事,不用管他。他說他要出去一段時間,我不放心,想要陪他去。他說不用,他想一個人出去走走。他說玉兒一個人在家不方便,需要我的照顧,不讓我跟着。我沒有依他,還說了重話,說你這麼大的人啦還不讓我省心。第二天他竟不辭而別了。他只留下一封信,說過些日子就回來。

方姨,我是不是闖禍了?

也怪我,我要早點把事情跟你說了也許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上次你陪我回了一趟老家,那時我就想着把以前的事跟你說說。想不到回家見爹孃都不在了,我的心全亂了,就沒跟你說這事。

方姨,素素好像也知道路家以前的事。她還說如果我要知道這些路鷗就不會被免。我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瓜葛……

宏遠集團能有今天全是……全是……。方嫂有些激動,一句話沒完話就先紅了眼。她拿起紙巾擦了擦眼,平復了一會兒接着道,你可能不知道,宏遠集團對於小鷗,對於我們,對於整個路家來說意味着什麼。在你眼裡也許它不過是一個企業,一個價值億萬的企業。可是對我們而言,它是有生命,有靈魂的,是我們的心靈慰藉,是路家生命的延續,是小鷗他……他生活的全部寄託,是他生命的全部希望。曉婭啊,你這一下不是把他的宏遠給奪走了,你是把他的心給掏空了,你把他變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他現在沒辦法和他爹,他娘,他姐在一起了,再也沒辦法在一起了……

方姨,您說什麼呀?我怎麼一句話也聽不懂啊!曉婭見方嫂邊說邊流淚,她也開始急了。您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十年,快三十年了,如果他們還在,該和我差不多年紀了。路大哥,俞大姐,我對不起你們,沒能保護好小鷗,保護好宏遠集團。你們要怪就怪我吧,這不是小鷗的錯,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們的重託……

見方姨喃喃地自言自語,曉婭意識到事情不是她想像中的那麼簡單。也許這是她一生中犯下的最不可原諒的錯誤,這個錯誤也許會將幾個家庭拖入無休無止的紛爭。她打了個冷顫。

方嫂慢慢地說起以前的事,從她自己的事說起,說到潘志平和顧萬山,說到田玉林和玉兒,再說到路家。說了路家和葉家的關係,說了葉有脈的背叛和路子榛的含冤而去,說了路鴒的失蹤和俞靜的去世,再說到俞靜對她的囑託……

曉婭從路家出後沒有去上班,她回到竹苑齋後什麼事也沒做,她在牀上躺了兩天兩夜,似大病未愈的病人處於半昏迷狀態。全身虛脫,大汗淋漓,蓋着兩牀棉被還抖個不停。

她是對不起路鷗,她原本就這麼想。她想用她全部的愛來彌補這一切,用她的這一生來彌補她的過錯。現在看來這些想法實在太單純太可笑了,她對路家的傷害是她永遠也彌補不了的。

她精於計算,在大學時原本不需要學數學的她在填寫選修課時寫上了高等數學這門課,讓所有人大跌眼鏡。因爲她喜歡計算,喜歡數學,小時候她爹孃總是讓她幫着家裡計算,計算工分,計算產量,計算收入。計算幫她解決了生活中的難題,也使她獲得自信,她自然地將這一技能移植到生活中來。

遺憾的是生活畢竟不是科學,用於衡量科學的真理畢竟不同於生活中無所不在的情感。她忽略了一點,路鷗的身後站着並不僅僅只是方嫂和玉兒倆人,還有兩個已逝的亡靈和不知生死的路鴒。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是曉婭無法面對無力抗衡的,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只是太晚了。

兩天後,大家纔在竹苑齋找到曉婭。此時曉婭發着高燒,不醒人事。

在國外考察的葉子聽說了宏遠的變故,中斷考察趕了回來,到家後路鷗已不知所蹤。她跑遍了路鷗所可能去的任何地方,還是一無所獲。帶着最後的一絲希望,她去了平江和周邊地區的每一所教堂,還是未能見到路鷗的身影。

據後來路子榛老家的人說,那段時間村裡來了個男人,看模樣有三十好幾,也許更老。那人滿臉鬍渣,頭髮亂得像個雞窩。不說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也從不和別人說話,徑自在一所破落的房子內住下。那房子原是路子榛的,路子榛定居平江時每年攜妻帶子地還回來住些日子,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不回來了。房子前的院落內的蒿草都長成一人高了。那個怪人一來就住了進去,也不見他出來過。村裡人想他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或是個瘋子,反正這所房子也差不多是殘垣斷壁了,就給他留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村裡有好心人怕他餓死,每日給他送去飯食。他們把飯食放在院子的一塊石臺子上,到下一次再送時發現石臺子上留下了一個空碗。

就這樣過了個把月,有天發現那碗飯食原封不動。村裡人害怕他出事了,就報告了村委會。村委會帶着一幫膽大的人破門而入,沒見到那個怪人。細細查看下,有人說這房子好像多了一個什麼東西。提醒之下大家才發覺牆上多了個新掛的鏡框,裡面鑲着一張照片。那是路子榛的全家福。

路鷗再次出現在平江是兩個月之後的事了。那天他獨自一人來到宏遠集團的大門口,手裡捧着一個盒子。他沒有進去,就是門口邊上站着。

門衛是個新來的小夥子,見他的模樣也不理會,坐在房間裡磕的瓜子。正值保安隊長路過,見到路鷗趕緊跑了過來,說,路……路總,您怎麼不進去?路鷗像是不認識他,沒說話,只是搖頭。隊長又說,您要不想進去,那到門衛室裡坐一會兒,這兒冷。我去給喬總打個電話。路鷗還是搖頭不語。隊長說聲您先等着就跑進門衛室裡。

他見那個新來的保安正坐着磕瓜子,一把將瓜子拂下桌子,罵道,孃的,吃個毛,再吃我就你滾蛋!那小夥子嚇得跳了起來,愣在一旁。他弄不明白,他之前也是這麼吃的,隊長見了也沒說什麼,有時隊長自己還抓起一把爪子吃起來。今天這是怎麼啦。

隊長見他愣頭愣腦的,就扯住他的領子指着外面的路鷗罵道,他孃的,你給老子聽清楚,你得記住那個人,就算忘了自己是誰也不能忘了他。別人你可不用管,但只要他來了,你他孃的就得站着,明白嗎?

小夥子怯生生地問他是誰。隊長說你不用管他是誰,你只記住一點,你怎麼尊敬你爺,你就怎麼尊敬他!

說完他拿起電話掛了總經理辦公室。話沒說完,曉婭扔下電話,衝下樓來。

兩個月沒見,路鷗確實變了一個人。曉婭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就是路鷗,他瘦得脫了形。更可怕的是,曉婭見到了一雙陌生的眼神,迷茫,猶豫,膽怯,畏縮。可一瞬間,這些感覺倏地又不見了,不經意間還閃過一絲暴戾的精光。

曉婭話未出口眼淚先下來,她也不管這是在公司的大門口,也不管身邊的行人來來往往,她攬住路鷗的腰,緊緊地偎在他懷裡。她從來沒這麼用力過,生怕一鬆手路鷗就會不見了,她甚至還在懷疑剛纔接到的電話和眼前的路鷗都是假象。

是你嗎?真是你嗎?她喃喃不停。

不要離開我,求你了!你答應過我不會離開我的……我害怕,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求你不要離開我!她低語傾訴着。

我……不……不知道,他望着宏遠集團的大樓說道,我不知爲什麼要來這兒,我不該來這麼。這裡不屬於我,不屬於我了……

曉婭的心抽筋似的扭着,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爲她的一念之差。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其實這兩者之間的距離並不遙遠。更讓她不能承受的是對於這個她親手造成的錯誤已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束手無策。

她能做的只是一個盡地流淚,也許只有淚水才能撫慰他和她的那顆受了傷的心。

我來給你一樣東西,他說。他把手裡的盒子遞給她。

打開盒子一看,是一條灰色圍巾。上面繡着一朵白玉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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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鷗取出圍巾,披在曉婭的肩上,在前面打了個結。

天還冷,不要着涼了。往後我不在你身邊,你要懂得照顧自己。他說。

頃刻間,曉婭臉上灑下一陣苦澀的水珠,將那朵白玉蘭漂洗得耀眼奪目。

爲什麼還對我這麼好?路鷗,爲什麼你不罵我,不打我。方姨都告訴我了,爲什麼你不早點跟我說?我知道你爹你娘還有你姐他們……

住口!路鷗怒道,不許你提他們,你沒有權利提起他們……你把我的希望都毀了,把我的一切都給奪走了……你沒有權利,沒有權利……

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他們,我也無法面對我自己。路鷗,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接受任何懲罰來挽回這一切,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路鷗,我只求你不要這樣,我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

路鷗冷笑一聲,怎麼,我這樣不好嗎?讓你丟臉了?哦,對了,我給忘了,你現在是宏遠的總經理。我是誰?我是被人趕出來的,你忘了嗎?哦,好像就是你要我走的,不是嗎?

路鷗,別這樣,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求你不要這樣。你可以不用管我,可是方姨和玉兒她們怎麼辦?你這個樣子她們怎麼放心得下?

是,是,方姨,還有玉兒……對,我得離開,離開這個鬼地方……

你要去哪兒?

不……不知道,反正我得走,離開平江。

你走了方姨和玉兒怎麼辦?

我帶她們一塊走……我不能沒有她們……不能丟下她們。路鷗飄忽的目光移動着,像是對曉婭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

那我呢?我們呢?

誰?你?我們?哦,夠了,夠了,不要再逼我了,路鷗雙手抱住腦袋叫嚷道。求你了,不要再逼我了,我什麼都沒了,只有方姨和玉兒了。不要再把她們奪走,求你了……

望着路鷗眼裡那迷茫猶豫,膽怯畏縮的目光,曉婭全身一陣顫慄。路鷗不僅失去往日的風采,就連最基本的語言表達也出了問題。他的語無倫次和神經質的動作讓曉婭的她兩腿一軟,差點摔倒。一股寒風挾持着刺骨的冰冷襲向她的胸口,她的心臟快要停止跳動了。

路鷗!曉婭顫抖地呼喚着,想要喚回他那熟悉的音容。路鷗只是用雙手在空中胡亂抓了幾下,忿忿地朝着宏遠的大樓低吼着誰也聽不懂的話,接着轉身就走了。

曉婭急叫一聲跟了上去,卻發現自己的腿不聽使喚,她只得望着路鷗慢慢地消失在她的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