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章武四年五月,梁州,南鄭。
南鄭城作爲梁州的治所,它的地理位置是十分優越的。
南鄭位於褒水與漢水的交匯處,乃是漢中郡的水路交通樞紐。
再加上褒水與漢水在南鄭城外匯聚,這導致南鄭城外有着廣袤的沖積平原,這爲南鄭發展生產提供了絕佳條件。
但以往地理上的種種優勢,在這一刻卻爲南鄭城帶來了危難。
廣袤沖積平原的存在,在爲南鄭帶來良好發展條件的同時,也讓南鄭面臨着一個客觀上的困境。
一眼望去,南鄭周圍皆是千里平原,這代表着南鄭城外無險可守。
以往這個弊端還不會帶來太大的麻煩,但當南鄭被十餘萬魏軍圍城之後,這個弊端就會在無形之中被無限放大。
曹真能被世人譽爲名將,那他自然是有過人之處的。
之所以曹真敢肆無忌憚地派大軍三面圍城,不就是倚仗南鄭城外,漢軍既無堡壘,又無山勢可以藏兵嗎?
這代表着曹真,無後顧之憂。
當世兵家圍城,除去極特殊情況之下,一般都是採取圍三缺一的戰術,這是爲了給城內的守軍留出一條生路,好讓他們不至於破釜沉舟。
而曹真在結合南鄭城外特殊的地理因素後,他特地將魏軍放開的那一面缺口,選在了南面。
曹真之所以會選擇將南面放開,倒不是擔心南面會突然有漢軍援軍出現,讓他腹背受敵。
他這麼做是因爲,南鄭城的南面,是褒水與漢水的交匯之處,也是南鄭城最重要的水源所在地。
曹真是抱着打持久戰的心思的,他知道一開始漢軍的戰鬥意志肯定很頑強,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南鄭城內漢軍的物資必然會短缺。
特別是水源!
一旦城內漢軍水源短缺了,糜暘無論如何都要派出軍隊出城打水。
而他特地不派重兵圍困南鄭城南面,就是想以那水源爲誘餌,將漢軍誘出城門後再圍而殲之。
爲此曹真特地準備了一支枕戈待旦的精銳騎兵。
在廣袤的平原地帶,只要城內的漢軍膽敢外出補給水源,那麼這支曹真隱藏的殺招,就會給漢軍致命一擊。
當然這是曹真暗暗佈置的後招,現在南鄭城內的漢軍還未到山窮水盡的時候,自然這一招殺招就不會派上用場。
而現在曹真的當務之急,就是傾盡一切力量,讓漢軍儘快到達那山窮水盡的時候。
正午時分,在一切準備都做好後,曹真果斷下達了進攻的命令。
當魏軍的號角聲響起之後,這段時日一直未曾安睡的糜暘,登時就走上了城牆之上。
站在城牆上的糜暘居高臨下向下望去,一片綿延十數裡的的魏軍聯營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
看到這一幕,糜暘的心中不免發出嘆息,還得是大魏家大業大呀!
可還未等糜暘嘆息多久,魏軍的攻城行動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過去的時日之中,魏軍倒也對南鄭城發起進攻過。
畢竟哪怕那時候魏軍的準備尚不充分,但曹真必須得及時用行動證明他的態度——曹大將軍是位高權重,但不代表他在朝中毫無政敵。
只是也因爲魏軍的準備不充分,那幾次進攻並未給南鄭城帶來多大的威脅。
但糜暘知道今日不一樣。
在糜暘的注視下,他很快就察覺到當魏軍的號角聲響起之後,一批批手持弓弩的魏軍弓箭手,開始從魏軍的大營中走出。
數千魏軍弓箭手,他們前去的地方,正是魏軍這段時日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堆積起來的數座土山。
那數座土山有序的排列在南鄭城外的不遠處。
南鄭城作爲漢中的治所,當然是有護城河環繞守護的。
可南鄭城的護城河,與當年公安城外的沒法比。
公安城外的護城河,當年乃是諸葛亮集合全荊州的力量一手督建,可南鄭城就沒有公安城這種待遇了。
甚至在拿下漢中後,漢軍幾乎連年征戰,益州也抽不出多餘的國力,來擴建南鄭城外的護城河。
護城河對城池的保護作用那自然是極大的,但這種作用是與護城河的規模成正比的。
在南鄭城外護城河規模不大的情況下,只要魏軍肯捨得耗費人力物力,那麼對於有着絕對人數優勢的魏軍來說,填平南鄭城外的護城河是不難的。
過往的時日中,魏軍主要在做的也是這件事。
現在那數座高達數丈的土山,地基就建在被填平的護城河之上。
這是曹真對糜暘的一種示威。
護城河的丟失對南鄭城來說是個壞消息,但糜暘也不會因此太過憂慮。
畢竟不能要求大漢的城池,座座都是如公安那般的堅城,也不能要求他每次遇上的對手,都如孫權那般好對付。
真正讓糜暘感到憂慮的是,那數座拔地而起的土山。
那數座土山的高度比南鄭城的城牆還高出一些,而曹真建造這數座土山的目的也不難猜。
曹真爲的是以土山爲跳板,讓魏軍的弓箭手能夠居高朝着城內射箭。
糜暘的推測沒有錯。
當數千魏軍弓箭手在盾牌手的掩護下登上土山之後,他們便紛紛舉起手中的弓箭朝着城內瞄準。
好似只要一聲令下,那數千支明晃晃的箭矢,就會化作一陣陣箭雨朝着城內射來。
守城方對於攻城方來說,除去有堅城爲依託的優勢之外,最大的優勢便是居高臨下。
可現在在曹真的這種舉措之下,很明顯守城方的這種已經蕩然無存。
正因爲如此,當魏軍的數千支箭矢對準城內後,城牆上的漢軍臉色都不禁變了變。
而在漢軍軍心稍有動盪的時候,數座樓櫓在魏軍的推運之下,緩緩出現在數座土山的身前。
樓櫓即爲高樓,但與一般的高樓又有所不同。
樓櫓頂端通常設有望樓,這可以讓主將或者士卒躲在其中,通過瞭望的方式觀察城內的敵情。
在攻城時,樓櫓通常同土山配合使用。
樓櫓上的兵士偵察和報告城中敵軍具體動向,土山上的射手根據其指示發射箭矢。
既然樓櫓可以隱藏主將的身形,那麼曹真當然會來到樓櫓中,想着看看糜暘一會氣急敗壞的神色,好稍稍一解他的心中惡氣。
曹真對他的這種攻城方式很有信心,這信心並不是空穴來風。
想當年官渡之戰時,袁紹便是通過一樣的攻城方式,將他們打的不要不要的。
現在時移世易,也該讓漢軍嚐嚐這種苦頭了。
在居高臨下的情況下,身在望樓內的曹真,很快就看到了那名身穿明光鎧的年輕男子。
看到糜暘的身形後,曹真心中有着無盡的憤懣在涌動,這一刻他對糜暘再無什麼惺惺相惜的情緒,有的只有殺他而後快的強烈訴求。
很快在曹真的命令之下,身處在望樓的曹真在觀察完敵情後,便命人搖動起了令旗。
樓櫓比土山還高一些,當數座樓櫓上的令旗齊齊舞動之後,數座土山上的數千魏軍弓箭手再不猶疑,他們朝着下方的城牆,射出了手中蓄勢已久的利箭。
隨着數千聲銳利的破空聲響起,數千支化作流光的利箭,便朝着南鄭城的城牆處急速射去。
糜暘早有防備,在看到魏軍令旗舞動的時候,他便下令讓城牆上的漢軍紛紛舉起手中的盾牌護住身體。
由於數千支箭矢的速度過快,幾乎是漢軍剛剛舉起手中盾牌的那一刻,數千支魏軍箭矢便已經來到了城牆之上。
片刻之後,城牆上響起了密密麻麻,數之不盡的刺耳鐵器碰撞聲。
那是數千支魏軍箭矢激射到盾牌上發出的聲響。
糜暘的命令下的不可謂不及時,但加上魏軍的準備實在太充分了。
在第一陣箭雨到來後沒多久,第二陣足以遮蔽天空的箭雨又再度襲來。
在魏軍不停歇的密集箭雨攻擊之下,加上盾牌之間總有空隙,所以還是有部分漢軍因爲中箭而發出了痛呼聲。
而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些痛呼聲正變得越來越多。
躲在盾牌之下的糜暘,聽到那陣陣痛呼聲,顯得心急如焚。
能在這時候派上來守城的,俱是他的精銳。
若是在正面對決中,精銳喪生倒也罷了。
但現在魏軍一人都未有所損傷,己方卻不斷有士卒倒下,若不快點想辦法改變這局勢的話,此消彼長之下,南鄭城的丟失只會進入倒計時中。
可辦法不是那麼好想的。
論善射,脫始於荊州軍的梁州軍不遜於當世任何一支軍隊。
但再如何善射,也要讓梁州軍有射出箭矢的機會呀。
敵軍人數衆多,加之又有憑高攻下的優勢,這讓糜暘一時之間,怎麼組織起城牆上的弓箭手進行反攻。
城牆上漢軍不斷髮出的痛呼聲,不止糜暘聽到了,順着風聲就連曹真也聽到了。
相比於糜暘的心急如焚,曹真卻覺得來自於漢軍的痛呼聲,讓他的精神變得格外亢奮。
不容易呀,帶兵入漢中有數個月的時間了。
但在這數個月的時間以來,只要他與糜暘對陣,必定是他吃虧。
現在終於是他可以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在心神的亢奮之下,曹真當即轉變了戰術。
在曹真的命令之下,來自土山上的魏軍箭雨攻擊突然停止。
糜暘在察覺到這一點後,心中剛剛放鬆下來,可還未等他放鬆多久,身旁丁封的驚呼瞬間將他的注意力給吸引了。
糜暘順着丁封的目光,朝着盾牌的間隙往外看去。
只見這一刻在天空之上,陡然之間出現了上千支火箭,而那上千支火箭的方向不是城牆上,乃是城牆之內。
當看到這一幕後,糜暘瞬間就明白了曹真的用意。
不久當上千支火箭落入城牆後方的民居地帶後,火箭很快就點燃了城牆附近的民居。
而由於天氣燥熱,那由火箭引起的火勢,正在民居之間不斷快速蔓延着。
曹真是想通過燒燬民居的方式,來引起城內人心的恐慌!
曹真的方法是有效的,很快在城牆上的糜暘就聽到了來自於城內百姓的叫喊痛哭聲。
那陣陣叫喊痛哭聲落入糜暘的耳中後,引起糜暘的震怒。
射不中我,就射我百姓,真是無恥!
但糜暘困於盾陣之下,也沒辦法起身前去城內安定局勢。
曹真之所以讓魏軍釋放火矢到城內,有一點爲的便是誘引糜暘從盾陣下現身。
守城,守的就是人心。
糜暘的這句名言,曹真可是早有耳聞。
而若一旦糜暘貿然從盾陣中現身了,那麼十餘萬魏軍中,總是不缺神射手的。
甚至曹真,便是魏軍中能夠百步穿楊的善射者之一!
曹真早已經在望樓中搭弓引箭,就等着糜暘從盾陣中現身。
可曹真左等右等,魏軍釋放火矢的行動一直在進行着,但糜暘始終未曾從盾陣中現身。
就在曹真漸漸沒有耐心的時候,他察覺到城內的火勢正在被漸漸撲滅,而城內百姓的叫喊痛哭聲也在漸漸停歇。
這一刻,曹真才知道了糜暘爲何一直不曾現身。
聽聞法正之子法邈現爲糜暘別駕,名門之後,一定程度上安撫住城內的局勢,對他來說或許並不算難事。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曹真知道今日恐怕無法一戰得手了。
再加上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漸漸變得暗了,於是曹真便下達了退兵的命令。
在退去時,曹真的臉上是掛着笑容的。
今日雖然暫未取得太大的戰果,但從今日的情形來看,當年袁紹的那套攻城手段是有奇效的。
只要他能繼續沿用這種攻城方式,那麼城內的漢軍還能堅持多久呢?
在察覺到魏軍漸漸退卻之後,糜暘也在丁封的護衛之下走下城牆。
當走下城牆之後,糜暘便看到城牆下方的一片狼藉。
大量的民居被燒燬,道路上到處都是倒落的烏黑木材,而環繞在那烏黑木材周圍不捨離去的,正是無家可歸的百姓們。
儘管在法邈的安撫下,百姓們已經停止了哭泣,但他們臉上的淚痕猶在,他們眼神中的無助悲涼,也清楚的被糜暘捕捉到。
暫且不提城牆上的漢軍戰損,單單看到這一幕,就讓糜暘意識到今日這一戰,給城內人心造成了怎樣的損傷。
今日糜暘可算體會到了,當年曹操的無奈了。
法邈在安撫下一名百姓後走到糜暘旁邊,他本想詢問城牆上的情況,但看到糜暘臉色的他,明智的選擇了不開口。
看着滿地的狼藉,又看了看周圍有些喪氣的屬下,糜暘憤憤不平地言道:
“曹真愛起高樓,明日孤便那數座高樓,盡成齏粉!”
聽到糜暘這麼說,法邈與丁封等人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當年曹軍是用霹靂車破解了袁軍的攻勢,難不成糜暘也暗中準備好了霹靂車?
法邈等人不知道的是,霹靂車他們大概是沒有的,但幸運的是,他們有個身爲穿越者的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