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以嚴法著稱的曹魏,夷三族也是極爲嚴重的處罰。
一般只有大奸大惡之輩,或者謀反的罪行纔會用到這刑罰。
而在姜維的心中,他的恩主楊阜至於會受到這種刑罰嗎?
在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反應,姜維是勃然大怒。
但姜維的心中很快就起了疑心。
糜暘看出了姜維的疑心,他很坦然的將手中的情報讓丁封交到姜維手中。
姜維立刻取過情報看了起來。
原來在不久前,逃出生天的楊阜剛剛回到陳倉,但還未等他喘口氣,一道來自朝廷的命令就將他打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之中。
那道命令乃是由剛剛執政的齊王曹叡親自發出的。
命令的內容也很簡單,那便是朝廷懷疑楊阜乃是糜暘的奸細,因此將楊阜索拿下獄調查。
可儘管命令中曹叡說的是待查,但就在楊阜被下獄不久之後,新任涼州刺史衛臻便派兵捉拿了楊阜的族人。
隨後涼州刺史衛臻,雍州刺史夏侯楙,這兩位封疆大吏就齊齊在關中的大街小巷張貼布告。
佈告中正式確認了楊阜的“罪行”。
而爲了懲罰這天怒人怨的罪行,曹魏方面決定採取對楊阜腰斬,且夷三族的嚴酷刑罰。
這件事目前在關中,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糜暘見姜維在看手中情報的時候,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他便說道:
“此事逆魏早已佈告四方,伯約若不信,孤可讓你派一二心腹回關中一探就知。”
糜暘的聲音充滿淡然,因爲這件事本來就是真的,他並沒有欺騙姜維。
見糜暘一副這麼坦然的模樣,姜維臉上的震驚之色,更加濃郁。
糜暘都這麼說了,自然是不會騙他的。
而就是在確認這件事的真實性後,姜維纔會更加接受不了。
姜維不是不知道,梁州一戰魏軍大敗後,楊阜已經成爲大軍怨氣的聚集點。
可姜維一開始還以爲,以楊阜的家世人脈,以楊阜的聲望地位,他最多就是被魏廷處以罷官的懲罰。
但讓姜維萬萬沒想到的是,魏廷的懲罰竟然如此之重!
而且從情報中可知,魏廷將楊阜下獄後,沒多久就發出了治罪的佈告。
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縱算楊阜真的有嫌疑,又豈會這麼快找到證據?
快到讓楊阜背後的力量,沒有一點反應過來的機會。
單單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所謂的“楊阜爲糜暘奸細”的罪行完全是憑空捏造。
這件事或許在一開始,就被一種強大到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推動着。
而這種力量,曹魏之中目前亦只有一人可以擁有——齊王曹叡!
可是聽聞齊王曹叡今年尚未及冠,他又如何做到如此果決的?
他這麼做又是爲了什麼呢?
一時間,心神大亂的姜維近乎有些站立不穩。
“楊公向來公正不阿,又豈會做這種事?
他一定是受到奸人的陷害,齊王,齊王爲何如此不察!”
姜維的話語中充滿着悲痛。
姜維對楊阜是有很深感情的。
畢竟在過往的時日中,楊阜對姜維的愛護,提拔,那幾乎可以用不遺餘力來形容。
當世的楊阜,無愧姜維故主一稱。
而對於姜維這樣極爲看重恩義的人來說,故主被陷害,又豈會不感到痛心疾首呢?
可姜維終究是姜維。
他並未如常人一般,只是一味的痛心疾首,在心中的悲痛不斷累積後,一種新的情緒出現在姜維的心中。
姜維跪地手中緊緊捏着手中的情報,他手上的青筋不斷暴起:“這世上難道就沒有公道嗎?”
姜維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充滿了悲憤。
他在爲楊阜鳴不平。
梁州之戰的主帥是曹真,另外兩路魏軍的主將分別是郭淮與曹洪,楊阜在這場梁州之戰中,從始至終都未有指揮權。
所以爲何魏廷會將戰敗的責任,推在楊阜身上?
相比於楊阜受到如此嚴重的刑罰,剛剛逃回關中的曹真與曹洪,卻僅僅是受到降職罰俸的處罰,這不覺得很可笑嗎?
姜維也許是在自問,但糜暘卻被姜維的這句自問吸引了注意。
“這世上自然是有公道的,常言道:公道自在人在。
只是伯約,世事複雜污穢,有時公道也僅僅只會存在人心之中。”
“梁州一戰你軍慘敗,關中精銳折損十之八九,幾與當年的赤壁之戰等同。
如此慘重的大敗勢必引起國內人心惶惶,要想保住國祚,則先要穩定住人心。
而自古以來,要想在大敗之後穩定人心,又有比當衆處斬導致戰敗的元兇,更爲直接的辦法嗎?
曹真、曹洪皆是宗親,在這種情況下,地位不低且當初又首勸曹真南征的楊阜,自然就是最好的人選。
楊阜的聲名,比之當年的崔公、荀公如何?
這二人當年,可謂天下名士翹楚,但下場如何你也知曉。
爲曹家之利害,死在曹家手上的忠良名士不知凡幾,曹叡又豈會在意再多楊阜一人。
至於爲何要將楊阜的罪名定爲私通外敵,這更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唯有這個罪名,才能讓關中百姓對我的畏懼降到最低。
因爲關中百姓會以爲大魏此番大敗,乃是出了內奸的緣故,漢軍並非不可敵也。
以一人一族之生死,換取關中軍心民心的暫時穩固,這便是曹叡的想法。”
糜暘近幾年雖主要都是以名將的形象示人,但由於他從小被劉備帶在身邊教導,多年的耳濡目染之下,對於權術之事,糜暘也是擅長的。
要不是有呂蒙白衣渡江的事發生,本來劉備對糜暘的規劃,便是走的文臣的路子。
所以許多事,姜維可能會看不明白,但對糜暘來說,卻洞若觀火。
殺一人一族平息怒火,不就是曹操的慣用手段嗎?
糜暘宛若一理智的旁觀者一般,將曹叡的想法一點點剖析給姜維聽。
而姜維在聽完糜暘的解釋後,他臉上的悲憤之色卻絲毫沒有退散的意思。
姜維是很聰慧的人,在糜暘如此清晰的解釋後,他又怎麼會不明白呢?
但是明白是一回事,理解又是另一回事。
他明白,但他依舊不服。
姜維仰頭看向糜暘,他知道糜暘今日會特地拿出這個情報給他看,爲的目的還是要招降他。
糜暘從始至終都未隱瞞過這點意圖。
當與糜暘的眼光對視過後,姜維雙眼佈滿血絲的緊緊盯着糜暘:
“大將軍說的不錯,維是個不孝的人,竟忘記先父乃是赤膽忠心的漢臣。
不知大將軍可否再給維一次機會!”
說完最後一句話後,姜維重重地對着身前的糜暘一拜。
見到姜維如此,糜暘的臉上露出了笑意。
歷史上的姜維是怎麼投降季漢的呢?
不是受到大義感召。
那一年諸葛亮軍出祁山,當時姜維與天水太守馬遵在各地巡查。
馬遵得知季漢大軍到來,懷疑姜維等人異心,於是獨自扔下姜維等人,連夜隨郭淮逃往上邽。
姜維等人追之不及,回城時城門已閉,於是率領所部前往冀縣,而冀縣也不放姜維入城。
見家鄉都不信任自己,最後不得已之下,姜維只能投降諸葛亮。
故而歷史上姜維投降諸葛亮,乃是有着兩個重大的原因,一個是被上司懷疑,另一個是退路被阻斷了。
這兩個原因缺一不可,才最終促成了姜維投漢的舉動。
而當下的情勢,雖然與歷史上有些不同,看起來姜維好似只是受到上司懷疑,他的退路還在,但其實本質上是一樣的。
因爲在當世中,楊阜就是姜維在曹魏政治生涯中的保障,是姜維遇到危難時,能夠幫助他度過難關的後路。
但現在,姜維的退路,卻已經被曹叡親手斬斷。
故主與門生之間是禍福相依的,楊阜遭此大難,與楊阜既有親戚又有門生關係的姜維,回到曹魏後難道會得到好的下場嗎?
可別忘了,姜維原本就是受郭淮懷疑的。
而在楊阜被定性爲“奸逆”後,這種懷疑很可能就會轉變爲實際的罪行。
簡單的利害關係,以姜維的智慧不可能想不清楚。
而在想清楚之後,歷史上姜維怎麼做,今世他自然就會怎麼做。
一切都是這麼水到渠成。
不過與歷史上不同的是,今世由於對楊阜的情感,姜維內心中對曹魏的恨,可會比歷史上多多了!
見姜維終於願意投降自己,糜暘連忙俯身扶起姜維。
一年耕耘,終結碩果,糜暘這時心中的喜悅不足爲外人道也。
在扶起姜維之後,糜暘笑着讓姜維先下去好生歇息。
待姜維離開大堂之後,糜暘返回到坐席上,將懷中從長安送來的一封密信給取出燒燬。
這封密信乃是從長安的司聞曹密探華安手中送來的。
信中稟報的正是之前,糜暘讓隱藏在長安的諸位司聞曹密探辦的事。
信中所言,糜暘佈置的任務,都很完美的完成了。
間諜存在的最大效用從來不是無風起浪,而是推波助瀾。
只是看着盆中的密信在火中漸漸化作菸灰消散,糜暘的心神卻不自覺地飄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齊王曹叡。
他在後世還有個響亮的稱號——魏明帝。
“思慮果遠曰明;獨見先識曰明;”
身爲穿越者的糜暘知道,曹叡並未愧對這個諡號。
而曹叡纔是歷史上那個隱藏在司馬懿身後,與諸葛亮進行戰略層面的對戰,並且硬生生將諸葛亮耗死的人。
所謂司馬大將軍,不過是曹叡的提線木偶而已。
想到這,糜暘不禁心中思量:
看下來,接下來我的對手是你咯。
這是昨天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