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羅亦安借蹄音掩護,將腳步頻率調整到完全與蹄聲吻合,亦步亦趨地走到霧海邊緣。而馬立克沒這種本事,他只能在數個蹄聲中擇選其一,尾隨前進。等“牧民”們開始翻撿馬背上行李,發出的聲響引開了哨兵的注意力,馬立克才奔到霧海邊緣,沒想到羅亦安見他來到身邊,僅打了個招呼,便衝大霧外摔出了匕首。
莽撞?!這個字眼在第一槍打響後,到羅亦安衝出濃霧,一直在馬立克腦海中迴響,他對自己向對方求助的行爲悔恨萬分。直到此刻,翻撿完所有的屍骸後,他才略爲減少了自己的悔恨。
在海拔5312米上奔跑,絕不是容易的事,馬立克才跑了幾步,就感到心臟像要從胸膛內跳出來,而胸膛像要裂開一樣痛苦——張開嘴,卻呼吸不到足夠的氧氣;伸出手,卻抓不到支撐物,這是一種像是窒息般的感受。馬立克竭力想邁動腳步,但他前進的步伐卻像是在水裡游泳般踉踉蹌蹌,歪歪斜斜。
一股爆炸後的氣浪向他飄來,頓時,他被這氣浪迎面打倒。仰臉朝天,他拼命地張大嘴,卻呼吸不到半點空氣,良久,陣陣山風吹過,他像是一條即將溺死的魚突然放進水裡一樣,微微抽動着,不斷地顫動着手腳,漸漸甦醒。
高山缺氧,一次爆炸可以燃盡周圍的氧氣,這股爆炸波飄到那裡,會讓遭遇的士兵全部窒息而死,若不是山風凌厲,若不是馬立克身體素質極佳,他早已去了地獄。
遠處的炮聲漸漸平息,代之以機關槍連續的嗒嗒聲,馬立克躺在地上側耳傾聽,Ak-47的喧囂已不見聲音。他凝聚全部意志力,艱難地向前爬行。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的時間,爬過無數殘垣斷壁,馬立克終於重見羅亦安。只見他斜靠在半堵牆邊,地上擺滿了各種長槍,似乎走私犯們的槍支都被他蒐集到了這裡。見到奮力前爬的馬立克,他卻沒有伸出援手,光顧擺弄手裡的槍支,同時輕描淡寫地向他介紹着戰況。
“擊斃23人,有十幾名匪徒逃到了礦坑口,他們在礦坑口架起了機槍、迫擊炮,火力很猛,無法靠近。”
羅亦安邊說邊從一個手槍彈夾中褪下一粒子彈,把它推上了Ak-47的槍膛。那裡子彈褪出彈夾後,突然,在彈頭邊緣出現了無數的鍼芒,那些鍼芒在子彈推上膛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貧鈾彈頭?!”馬立克疑惑地問。
科學家們觀測放射性粒子運動時,用的是一個被稱爲“霧室”的實驗設備。在霧室裡,放射性粒子穿越過飽和的蒸汽,就像是噴氣機劃過天空一般,在尾部留下一道白線,標示着自己的運動軌跡。
這裡是霧海的邊緣,空氣中充滿了過飽和的水汽,就相當於一個霧室。那枚子彈頭出現的鍼芒,就是放射性粒子與水汽結合,發散出的粒子運動軌跡。
聯想到剛纔所見的那些屍體,馬立克豁然明白那些子彈爲何能穿骨鑿肉。也明白羅亦安現在的意圖。
沒有什麼掩體能夠阻擋貧鈾彈頭,哪怕坑道口是混凝土澆築的戰壘,羅亦安這一槍過去,照樣能把掩體後的機槍手擊斃。但貧鈾彈堅硬無比,它對槍膛的磨損程度極大,連續發十數槍後,任何膛線都會被磨禿,讓線膛槍變成滑膛槍。羅亦安堆滿一地的槍支,正是想打幾發子彈就更換長槍。
“掩護”,羅亦安短促地喊了一嗓門,馬立克領悟了他的意思,立刻仰躺在地上,衝蔚藍的天空扣動了扳機。
羅亦安嘆了口氣,對馬立克說:“你這是阿富汗打法……”。話音未完,羅亦安身體一晃,消失無影。
“阿富汗打法?!”馬立克自嘲地笑笑,望着羅亦安消失的身影,充滿豔羨。
“他x的,這位超人是怎麼訓練出來的……,阿富汗打法就阿富汗打法,我要是還有半點力氣,我一定來個伊拉克打法讓你看看。”他自得其樂地仰躺在地上,繼續扣動着扳機。
所謂阿富汗打法,是指美軍進入阿富汗後,支持塔利班的部族與支持美軍的部族相互間交火的戰鬥模式。支持美軍的部族收了美元后,他們向任意方向開火、開炮,開多少槍打多少炮,全看收到的美金數量。
當時,曾有兩大部族3000餘人遭遇後發生“激戰”,一整天功夫,就是3000人相互扔石頭,也能砸死數十人吧,但這場戰鬥下來,雙方只死了三個人,其中還有一人是心臟病發作死亡的。
更可笑的是,就在我們權威評論家預測“美軍將陷入阿富汗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時,“激戰”中的兩大部族休戰了,他們攜手親熱地吃了個飯,平分了美國人給的美金,然後各自回家。於是戰爭平息,和平再現,美軍如期挺進。
戰場上,單獨一方打槍,就是一個美女在黑暗中向人使媚眼,只有有來有往纔算“和諧”。馬立克的槍聲引來對方的熱情歌頌,一時間,火箭筒、機槍、迫擊炮全部奏響起來,斷牆背後的空氣令人窒息。
可羅亦安總愛煞風景,他那單調的槍聲忽而在東,忽而在西,不斷地破壞這首交響樂,一名名演奏手被他挨個點名,送入地獄。不一會,戰場上只剩下了馬立克的演奏聲,單調而乏味,就像是一位平庸地樂手執拗地揮舞着漏氣的薩克斯,斷斷續續地吹着誰也不喜歡的垃圾音樂。
“行了,戰鬥結束了”,羅亦安貓着腰回到了馬立克身邊,嘲諷地說:“按阿富汗規矩,現在是聯歡的時刻,走,我們找他們聯歡去。記着,聯歡完畢,一定要提醒我分贓,那些美金決不能由他們獨吞——偶們的彈藥也是錢買來滴……”
馬立克仰臉朝天,不好意思地回答:“來,拉我一把,剛纔那場跑動讓我爬不起來……放心,他們的贓款全歸你。”
“馬立克”這個名字恐怕是個代號,記得蘇聯入侵阿富汗時,有名美國特工潛入阿富汗,給阿富汗人民送槍送炮,組織他們對付蘇軍,當然,他也給部族送美元。這名特工的代號就叫“馬立克·狼”。
戰鬥平息,羅亦安攙扶着馬立克爬行到坑道口,這纔有時間拐彎抹角詢問馬立克真實身份。
“任務完成後……”,他問:“馬立克,你打算回以色列嗎?”
“任務沒完成”,馬立克邊喘氣邊回答:“我應該找見買家、找見賣主,才能徹底掐斷這條線,讓它不至於死灰復燃。但現在……”
“沒問題”,羅亦安大包大攬:“貧鈾彈打過的戰場,總漂浮着放射性塵埃,我們稍加掩飾,就會把這裡裝扮成髒彈爆炸後的場面,對方檢查到放射性物質,就會徹底廢棄這個交易點,以後嗎,你們可以再度尋找蛛絲馬跡,順藤摸瓜,查找幕後黑手……對了,山下的城堡內有醫生,可以調治輻射病,你隨我去住段時間吧。”
在羅亦安的扶持下,兩人來到坑道口,馬立克爬過沙包堆成的掩體,看到一幅慘不忍睹的景象。穿透沙包的貧鈾彈似乎飛行了很長一段距離,直到沒入岩石。在其飛行的這段距離內,子彈忠實執行了羅亦安的惡劣癖好——槍槍爆頭。沙包後,紅色的血,白色的腦漿流淌了一地,走私犯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一地。
在霧海邊緣,羅亦安雖然也槍槍爆頭,但子彈是直接打入人體,其炙熱的高溫凝固了體內的血液與腦漿,所以馬立克只見彈洞,沒見到這幅慘象。但坑道口戰場,子彈是穿越沙包再飛入人體,沙包吸附了子彈的熱量,所以現場觸目驚心。
“有人會爲他們出頭嗎?”看到馬立克皺起眉頭,一臉苦相地看着坑道口,羅亦安漫不經心地詢問。
“不,沒有人爲他們出頭,也沒有人敢承認自己認識這些人”,馬立克回答:“但是,山下的城堡已經暴露了,發生了這事,如果你再回城堡,我估計,報復馬上就會降臨。以前,他們之所以沒動手,我估計是摸不清你的底細,或者怕打草驚蛇。但這次……由不得他們不行動了。”
羅亦安嘆了口氣:“可惜了,克什米爾,我本來想今後常來看看,但現在……”
“有一個辦法”,馬立克安慰說:“如果對方盯上了你,那麼,他們會在你上山後,跟來查看一下山上的情形,我們等,等到交易者上山,再徹底清除他們。這樣一樣,幕後黑手會急急掐斷所有的線索,如此,你就安全了。”
羅亦安一聲乾笑,盯緊馬立克,反問:“這樣一來,你的任務也完成了!”
馬立克尷尬地掃視着礦洞,不好意思地回答:“是啊,我算是欠你一個情。”
羅亦安盯着馬立克,半晌無語。而後,他緩緩地說:“私人交情?”
馬立克明白了羅亦安的意思,他趕緊回答:“私人交情!”
羅亦安的意思是說,他不打算將此事向組織彙報,對馬立克的幫助僅出於私人交情,而馬立克的回答表示:他願意承擔這份情意,將這次行動完全攬在自己身上,同時,也等於承諾,在事後想法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你在這裡守着”,羅亦安立即起身,安排說:“我到霧海邊緣,打掃戰場。”
“不”,馬立克一直洞穴深處:“髒彈還沒有找見,你幫我去洞穴內查找一下。”
羅亦安稍一沉吟,答應下來:“也好,我正打算查看一下寶石礦脈。”
羅亦安起身時,馬立克叮嚀道:“山洞裡恐怕還有匪徒,小心點……”
“放心”,羅亦安滿不在乎地回答:“在洞穴內,沒人能戰勝我。”
這是實情。具備了洞穴內的探險經歷,羅亦安對黑暗中戰鬥格外擅長,何況他還有條卡姆人的腰帶,這可是暗夜行走的利器,它發出類似於蝙蝠的超聲波束,可以讓羅亦安在黑暗中如履平地,同時,也可預先偵知前方的活動物體。
幾天後,霧海邊緣,下山的道路上,馬立克與羅亦安牽着一組五匹馬組成的馬隊結伴而行。羅亦安意態悠閒,甚至得意洋洋,卻又顯得心事重重,馬立克則憤憤不平。
“你這傢伙,運氣好的簡直讓人嫉妒”,馬立克說:“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讓交易者損失了大半人手,登到山頂的人都凍得半死,讓你輕易撿了個便宜……這些都不算什麼,連半個世紀沒產出一粒藍寶石的廢礦,都讓你找見了新礦脈,挖了個盆滿鉢滿,上帝真偏愛你……”
羅亦安眺望山下,心裡迫切渴望瞭解城堡的狀況,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運氣?這玩藝是爭取來的,上帝只偏愛準備好的人。你真以爲那大雪是突如其來的嗎?雖然5000米的高山上,下雪是常事,但是我加速了造雪過程,知道麼,在霧室效應下,貧鈾彈就是最好的造雪工具。
當他們在山腳下用無線電聯絡山上的人員時,我假冒了那幫匪徒……你知道,我擅長口技,用那首領的腔調讓他們立刻上山,然後,我站在山頭,衝濃霧放了幾槍,那放射性物質就是最好的晶核,於是,一場大雪降臨了。我在忙這一切的時候,你呢,你正在陷入高山缺氧後的昏睡,所以你一睜眼,事情已經結束了。你睡了三天,你知道嗎?
至於新礦脈的發現,那也不是運氣。我在山下就準備好了一切工具,我專門研究了藍寶石形成的岩石帶,最重要的是,我有設備、有體力在這5000米的高山連續挖掘,所以,所以……這一切在你看來是運氣,但對我來說,是我付出的努力所應有的收穫。
在你昏睡時,是我孤獨地在山上跑前跑後,照顧你,並應付匪徒,所以,那羣交易者所攜帶的贓款應該全部歸我。
當然,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看,我很好心,願意將山頂匪徒們的財產與你共享,因爲那是你我共同戰鬥的結果;我很體諒你,願意把繳獲的髒彈送給你,讓你交差;我很慷慨,主動同意分給你一份原礦石;我也很仁慈,知道你受了輻射粉塵的影響,邀請你到我的城堡治療——天哪,你看,我聖潔的像個聖人。”
“得了吧,你要是聖人,那羣被你打劫的核走私販都要哭死了”,馬立克的憤怒不是來自於分贓不勻,而是羅亦安擅自吞沒了交易者攜帶的贓款,令他無法向上級交待。
“願他們安息吧”,羅亦安一本正經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說:“他們現在可以在地獄不受干擾地哭泣,而我卻被你煩了一路。”
“我該怎麼彙報呢?”,馬立克問:“告訴他們交易者全被消滅了,上司會說:‘馬立克,你幹得真棒,現在,請把贓款移交給內務部。’我怎麼回答?我說:‘對不起,部長先生,我在山頂遇到了一個super man他一人把所有的匪徒全打死了,遺憾的是,他把贓款也拿走了。’
你猜猜,部長會怎麼回答。部長會說:‘馬立克,你被解職了,去紀律部門報到,向他們交代你吞沒貨款的事情,接受懲處。’然後呢,我完了,我的養老金完了,他們或許會逮捕我,那我的家庭也完了。我的妻子要去街頭要飯,我的孩子不敢認我這個父親,我的同事唾棄我,他們會問:‘馬立克,去了三人,怎麼就你一人回來了?是不是你把他們都殺了,好自己吞沒那筆錢。’”
羅亦安止住了腳步,不好意思地問:“這麼嚴重?”
馬立克使勁點點頭。
“這可是1000萬呢,看着很多,但不過是筆定金,真正的交易是在山下劃款,你不能告訴上司,對方沒帶定金嗎?”
馬立克使勁搖搖頭。
羅亦安戀戀不捨地抓起錢箱,想遞又不肯遞的樣子,馬立克見到羅亦安終於妥協,閃電般伸出手,奪過箱子抱在懷裡。“我欠你一個情”,他急急忙忙地說。
“那兒,有獎金嗎?”,羅亦安不甘心地問:“說好了,有獎金要分我一半。”
“夠了,羅傑,如果有獎金,我該怎麼替你申報,寫上新天地公司麼?”,馬立克不滿地說:“克什米爾半個世紀沒產出藍寶石礦,你挖的每一粒藍寶石都可以賣出天價,你還不甘心嗎?”
“要是能賣出去,那還好了”,羅亦安意興闌珊:“這些藍寶石,如果不參加拍賣會,就確定不了它們的身份,不確定它們的身份,則在國際市場上,它們就邁不出應有的價格,而一旦參加拍賣,就會暴露我來過寶石礦的經歷,你也知道,我是個商人,不想太惹人注意……”
馬立克俠肝義膽,主動表示:“我幫你,反正我不怕別人知道我去過寶石礦,我出面,先匿名拍賣,等到寶石的身份確認後,你遺棄的礦脈就會被人重新開產,這樣,大家的注意力就會轉移到那條礦脈上,若干年後,就是我被人追查到了……我執行任務來到這裡,一切都說得過去。”
“這倒是個辦法”,羅亦安點頭應是,馬立克立刻順竿爬:“那麼,你再分我幾粒,我剝開了那麼一條大礦脈,只挖到那麼幾粒,顯然不合適。還有……”馬立克一指城堡的方向,繼續說:“我想,我馬上會還你一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