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諾沒有回答,他拄着柺杖蹣跚地走下橋,走到神廟門口,而後,他側過身去,表情莊嚴地站在那裡,像是迎候長官的門衛一般,盡力站直了身子,甩脫柺杖,挺起胸膛,一言不發。
維諾就這樣目不斜視地挺立着殘缺之軀站在神廟門口數人高的石柱下,羅亦安隱隱明白了他的意思,整一整衣冠,走進了永生之殿。緩緩地走進了永生之殿。
這裡盛放着在歷次與獸人戰鬥中死去的羅馬士兵的牌位,羅馬人把這兒當成一個英烈祠,幾名殘廢的老兵在默默照看着他們的先烈。躺在這兒的羅馬士兵再也無法回到故鄉,剩餘的羅馬人就以這種方式安慰他們的英魂。這就是新羅馬城的“永生之殿”。
空曠的大殿中只剩下羅亦安的腳步聲,一排排刻着名字的牌位仍像他們活着的時候排着整齊的隊列,接受羅亦安的檢閱,此時此刻,一向冰冷的羅亦安也禁不住心絃顫動,也許,多年之後這裡也會擺放上他與趙箐的牌位,也許,他只能在這裡注視着其餘人繼續爲回家而努力。回家,這麼簡單的願望現在看來竟那麼遙不可及。
這是個什麼世界?雖然說進化有萬種可能,眼前的世界也會是其一種可能,但爲什麼他會出現在這兒世界?這個世界又怎會存在在這裡?是“神”將其遺忘在失落的世界,還是它本來就是這失落世界的一個組成?
羅亦安悵然若失地站在殿尾,那黯然的神情充滿了無盡的哀傷,維諾誤會了羅亦安的感情,他以爲對方是在爲這些羅馬士兵哀痛,卻不知道這一刻,羅亦安是在爲自己而悲哀。他不由地想起海明威曾引用過的詩:
“誰都不是一座島嶼,自成一體;
每個人都是那廣袤大陸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衝刷掉一個土塊,大陸就少了一點
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家園被沖掉
也是如此
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損失
因爲我包孕在人類之中
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爲誰而鳴
它正爲你敲響。”
“大人”,維諾的聲聲呼喚喚回了羅亦安的魂,他擡頭最後掃了一眼殿堂,目光最後落在維諾身上,他單手一引,指點着後堂繼續說:“大人,請往這裡走,我還有東西給你看。”
順着蜿蜒的甬道,羅亦安隨維諾進入一個黢黑的甬道。這甬道口有四名士兵把守,考慮到羅馬人僅剩下400餘人,他們還要守衛整整一個城市,所以這樣數量的人員守衛把守在甬道口,不竟讓這裡顯得極爲不尋常。
維諾進入甬道口之後,衝士兵擺了擺手,兩名士兵留在了當地,另兩位則擎起火把,帶着維諾與羅亦安穿越悠長的甬道,走入了甬道後的石屋內。
火把的光線微弱,但羅亦安的視力毫不受火把的影響,一進這間石屋,他就感覺到附近存在電子設備,全力開動的搜索儀器立刻將石屋內掃描一遍,掃描結果呈現在羅亦安的屏幕上,驚得他目瞪口呆。
這裡確實存在電子設備,上古時期的羅馬人具有電子設備,這本身就令人震驚無比,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黑暗中,沿牆角並排擺着兩具鋼鐵人,在火把的照耀下,渾身的金屬泛着幽暗的藍光。隨着掃描程度的加深,羅亦安臉上的驚訝越來越重,陣陣頭暈目眩傳來,他不得不扶牆而立,大口大口喘息着。
竟是兩具機器人,它們有2米5高的,身體微曲立在屋角,這種微曲的姿勢看起來像是蓄勢待發,但在羅亦安眼中有着格外不同的意義。正是這種屈膝,使機器人的重心居於身體的中線,從而不需要什麼能量,僅靠雙腳就可以支撐全身。這是一種完美的站立姿勢,格鬥術中也有這種站立姿勢,用這種姿勢站立可以讓全身肌肉全部不受力,並隨時處於一觸即發狀態。
驚奇連着驚奇,連續掃描下,羅亦安眼中的熒屏上出現了計算機分析的機甲人金屬成分。這是一種鈦合金,輕巧而堅固,與羅亦安在摩亨佐·達羅地下城取得的金屬成分完全相同,此刻,羅亦安懷中還有那種金屬製作的手槍。
維諾滿意地看着羅亦安驚愕的表情,繼續說:“這是我們新羅馬的最高機密,大人,如果你不是談到了色諾芬,談到阿基米德,我們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你——獸人是不會知道色諾芬,所以你只能是我們自己人。大人,這就是我們能在這裡生存下來的秘密,我們把它稱之爲‘神之恩賜’,也有人把它叫做‘神之衛士’。”
維諾得意洋洋地解說着這兩名機甲人的來歷,羅亦安則滿足了維諾的虛榮心,他像個好奇寶寶一樣,圍着機甲人轉悠,並不時撫摸着它們,敲打着他們的膝關節,肘關節,藉此機會用掃描儀探視着他們內部的電路。
“當我們出現在這個獸人國度的荒野上時,我們首先看到的就是這兩個金屬人,或者可以說,我們是出現在兩名‘神之衛士’之間”,維諾沒發現羅亦安的異常,相反,他認爲羅亦安太鎮定了,爲了加深羅亦安對機甲人的敬畏,他不遺餘力地解釋着它們的來歷:“起先,我們以爲這是兩具金屬雕塑,看到這樣惟妙惟肖的雕塑,我們以爲他一定出於神之手。當時,我們決定駐紮下來,並派出巡邏兵四處尋找道路,我們沒有發現追兵的痕跡,但發現了許多古怪生物……
……獸人的攻擊突如其來,我們的防線崩潰了,但就在我們走投無路時,這兩具‘神衛’突然復活了,它從我們的營地內走了出來,加入了戰鬥,用它巨大的鐵臂橫掃獸人,並衝擊獸人的防線。這神蹟大大鼓舞了士兵,這是宙斯神在庇護我們,他派來自己的衛士引領我們,保衛我們,於是我們重新組織的防線繼續戰鬥,直到打退了獸人……
此後的戰鬥中,每當我們支撐不下去時,神衛總是挺身而出,這神蹟令我們有了希望,令我們在這荒原中生存下來……
但遺憾的是,在我們與獸人的最後一次戰鬥中,神蹟沒有出現,神衛再也沒有復活,此後,恰好獸人要求與我們講和,我們擔心神拋棄了我們,我們擔心再也無法戰鬥下去,於是接受了獸人們的條件,與他們媾和。
起先,我們虔誠地把神衛供奉在我們的主營帳內,所以神衛的初次參戰是從主營走入戰場的,戰後,我們又把神衛搬回主營,如此數次後,獸人們總是以爲這兩名神衛是我們的首領,媾和後他們的國王要求我們覲見,但我們擔心獸人們發現我們的秘密,知道我們無法再戰,於是決定虛張聲勢,我和維特魯威一面前去覲見獸人國王,一面令人做了兩付全身甲,讓兩名最魁梧的士兵穿上,並讓他們時不時地在營寨內走動。
獸人國王見到這番情景,以爲我們另有首領,這兩位首領都不願出面,並重重封賞了我倆,指望我們回來後與兩名首領鬧不合,爲了維護神衛的秘密,我們修起了這座城堡,並拒絕獸人入城,同時,禁止士兵談論關於神衛的任何事情……”
維諾最後補充說:“大人,這是我們最高機密,如果神衛不能行動的消息泄露出去,我們將會被排山倒海的獸人們淹沒,請大人出了這條甬道就把這事遺忘……”
羅亦安心不在焉的聽着維諾的話,眼中掃描着兩具機甲人,腦海中翻騰着:“對了,這樣纔算合理,憑几百個人的小隊伍,擋住了獸人們連續兩年的攻擊,如果他們沒有強力武器存在,簡直是不可能的。這兩名機甲人爲什麼會存在這個世界上,也許揭開了這個真相,就能找見返回原來世界的鑰匙。”
爲什麼羅馬人會走進這個獸人世界,羅亦安聽到他們最初是出現在兩個機甲人之間,不由得懷疑這羣羅馬人的出現可能與這兩個機甲人有關。能量,兩個機甲人的能量原是什麼?破開時空,將這羣羅馬人召喚入這個獸人世界,這需要多大的能量。也許兩名機甲人就是因爲這一舉動,纔在後來耗盡了能量停止行動的。
羅亦安加大了超聲波探測器的能量,深入到機甲人的內部,層層剖析着機甲人的線路,併發出嘖嘖驚歎。
“完美,簡直是太完美了”,日本造的最先進的機器人也能走、能跳、能歌、能舞,並能進行簡單的應答,但它的邏輯電路與這兩具機器人相比簡直就是小兒科。這是一部具備高度智能的機器人,羅亦安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許多超越地球文明的科技成分,這難道是創世神遺留下來的作品?
人類是不是也是創世神的一種工具呢?從某種意義上說,人本身也是一種完美的邏輯電路——細胞提供力量,血液運送氧氣與營養物質,物質在細胞內氧化釋放出能量,神經之間的傳導就是依靠電流來完成,它們支配着肌肉完成着各種動作。DNA間四種核糖核酸不同排列順序難倒不是一種密碼,或者是一種程序,它代表着不同的身體機能,代表着不同的功用……
羅亦安撫摸着機甲人的腰部,格鬥術中有句話叫“力從腰發”,是說所有的運動力量都需要腰部肌肉的參與。而製作機器人,從重心搭配上來說,設計師也常喜歡把能量體置放在機器人腰部。因爲從腰部到身體各個部分走線都最爲簡單。一陣摸索過後,他果然在腰部摸到了一個能源盒。伸出兩根指頭,他微微調整身體,自指尖放出一束電流。
隨着一聲輕微的馬達聲,機甲人微微動了一下手指,維諾等人“啊”的發出一聲驚叫,叫聲中帶着欣喜,又略帶失落。
應該說維諾等人不是喜歡把什麼東西都無限神化的人,此時,羅馬文化中已有了系統的物理學、數學、幾何學等等自然學科的基礎,而羅馬人在機械學上的成就也是傑出的,爲羅馬城引水渠引水的桔槔式水輪機,功率已達到了50馬力,所以,這羣人一般不會把一個機械神化。如果不是他們突然來到這奇怪的獸人世界,即使眼前這兩具鋼鐵人再怎麼神奇,也不會讓當作神靈來崇拜——從維諾敘述的話中可以看出,他顯得很冷靜,並讓自己儘量客觀。
但是,這個獸人世界太奇怪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羅馬人需要一個精神支柱,與此同時,不需要任何動力、能夠自主行動的機器人超出了羅馬人的理解範圍,所以這機器人成爲了偶像。而隨着羅亦安的擺弄,這“神衛”又重新從偶像變爲機器,不由不讓他們在看到機甲戰士重現加入戰力後,欣喜之餘夾雜着濃濃的失落。
“這個,能修好嗎?”維諾的問話已經代表了他的懷疑。
“這個機器很可能是‘神’留下來的”,羅亦安回答,這句話絲毫沒有謊言的成分,以地球現在的科技,尚造不出這樣的機器人,更不要說在這個奇異的、明顯還停留在鐵器文明早期的進化空間裡:“我想,我們來到這裡,與這兩個機器人有着密切關係,我希望能進一步研究它,也許,我們能夠追隨‘神’的指引,重返我們的家園。”
羅亦安的話引燃了維諾眼中的火焰,他毫不猶豫地說:“大人,聽憑您的吩咐,我們全指望你了!”
羅亦安拍拍手,離開了機甲人,自顧自地吩咐:“從現在開始,這裡加雙崗,除了我,誰也不許進入。還有,每天上午我在市政廳處理公務,下午開始著書,傍晚時分我來這裡研究‘神衛’,你吩咐他們,誰也不許打攪我。”
日已近午,趙箐懶洋洋地靠在一張羅馬椅上,看着被一羣人簇擁而回的羅亦安,周圍的僕婦爲她打着傘,看相貌她們都是波斯人種,正用巨大的扇子給趙箐扇着風,而趙箐似乎很享受這種奢華,見到羅亦安走近,只懶洋洋地擡擡手,簡單地打了個招呼,毫無起身的意思。
羅馬人紛紛向兩人告辭,午飯時間了,僕婦們也放下手頭活鞠躬而退。等衆人走盡後,趙箐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着羅亦安上午的情形,聽到羅亦安順利地接過了新羅馬城的權利,她不禁睜大了眼睛:“無事獻殷勤,必無好事。他們讓你當頭,會不會打算把你當替罪羊——畢竟我們纔來不久,沒根沒底,他們怎會信任你。”
羅亦安沉吟一下,答:“有這可能,維諾曾談到他們讓獸人誤以爲新羅馬另有領袖,所以,現在他們推我出來,也許有引開獸人目光的含義,但我們也不能平白誤會他們,據我所知,羅馬現在仍處於民主制,執政官是由元老院一年一選的,而後,凱撒的威望太高,羅馬元老院才授予他終身執政官、獨裁者的名義,但即使以凱撒的威望,他的獨裁仍引來了共和派的刺殺。由此可知,執政官在他們眼裡並不是生殺由我的莫大權力,反而是種沉重的義務,維諾等人可能就是受不了這沉重的壓力,才決心當甩手大掌櫃的。”
羅亦安說到這,微微一笑,說:“更何況,我也不是傻瓜,沒人敢把我當替罪羊甩出去。”
趙箐不以爲然地撇撇嘴:“你剛纔說他們建立了一座東方式的祭壇,祭奠英烈——不是墓園而是祭壇,你不覺得奇怪嗎?我雖然懂得不多,但我聽說羅馬就是在不斷地與亞細亞、與埃及、與波斯的戰鬥中,沾染了東方君主制的惡習,才逐漸走上帝制的。這夥人是征討波斯殘餘,你不覺得他們身上東方氣息太濃了嗎?”
“放心”,羅亦安回答:“也許是文化不同,羅馬人很少有篡位的習慣,整個西方世界七八千年的歷史裡,篡位的人寥寥無幾,這也許是封建制下的傳承習慣使然,比如:羅馬禁衛軍在歷史上曾殺過多位不合他們口味的皇帝,也曾扶持過多位皇帝登基,但他們從沒有‘彼可以取而代之’的習慣——這就是封建,父傳子,子傳孫,永永遠遠,不可逾越,不可違背。所以,我接受他們的擁戴掌管新羅馬,在他們沒有更好的人選之前,他們決不會反噬……何況,想殺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趙箐懶洋洋地翻個身,迴避了這話中關於羅亦安對後代繼續掌權的暗示,說:“男人的事情我不懂,我放棄爭論,你自己小心吧,還有,快點找着回家的路,我想家了。”說完,她翻個身,沉沉睡去。
連續三天,羅亦安上午處理城內的市政,下午謄書,同時翻譯一些獸人的典籍,晚上去神廟修復機甲人。日子過得很平靜。
以羅亦安管理大型公司的經驗,管理這樣一個古代小城,很輕易就贏得了衆人的尊重,對於典籍的整理與謄錄,他也取得了很大的進展。腦海裡擁有全本書籍影像的羅亦安幾乎是以神速在複印那些書籍,僅僅三天就完成了多本書籍的謄錄。同時,翻譯獸人書籍的工作也進行的很順利,只花費了數小時時間,羅亦安就搞懂了獸人語言的奧秘,三天時間,兩冊獸人典籍也被翻譯過來。
驕傲的羅馬人到這生活多年了,也許是語言的鴻溝太大,也許是羅馬人根本不在意獸人的文化,所以他們對這個世界的瞭解僅僅停留在表面,羅亦安翻譯的是獸人大陸的地理志,以及獸人們圖騰崇拜的禮儀與文化。從這些書籍看,獸人們還處於原始的拜物教階段,他們崇拜一切自然現象,比如相信山有山神,地有土地神,天有雷神、雨神、風神等等。相比之下,還不如羅馬的多神教成體系。如果採用文化征服的手法,很可能爲羅馬人贏得無數的同盟者……
從地理志上,羅亦安隱隱約約察覺到,這裡的大陸似乎與地球上的非洲形態相似,也許,這裡就是異度空間的非洲,從地理之上,羅亦安還發現這個大陸存在着更多的智慧物種,遠遠超過維諾所描述的那些種類。不過,由於羅亦安現在的全副心思都在機甲人身上,他僅僅瞥了一眼相關描述,心思略微一轉,就再也沒爲它費心。
今晚是最關鍵的時刻,三天來,羅亦安摸索着尋找到了機甲人的主控板,又小心翼翼地調開了所有與主控板連接的所有電線——他不知道加上電的機甲人會如何對待自己這個解剖者,所以只好採取這種笨辦法。今天,羅亦安將正式爲主控板加電,破解機甲人的程序。這個時候,一切皆可能發生,所以他儘管小心再小心,仍不住地陣陣心寒。
人類窺伺神的能力,會帶來什麼?
以機甲人破開時空的能力,當它發現自己被解剖後,盛怒下的機甲人會做出什麼?
誰也不能預料。
羅亦安深吸了一口氣,閉起眼睛,腦海裡全面設想了一下各種可能,嘴中輕聲自語,像是在對冥冥中的神靈說話:“我的最高原則是:不論對任何困難都決不屈服。沒有膽量就沒有榮耀,創造機會的人是勇者,等待機會的人是愚者。我不願等待,我要回家!”
說完,羅亦安睜開了眼睛,兩眼在黑暗中炯炯發亮,他毫不猶豫地舉起了右手,將兩根電源線穩穩地插在機甲人的電源柱上。
電源燈跳動了一下,亮了。羅亦安腰帶上的核電池雖然電力持久,但輸出功率太小,帶動不了大功率的電器,這也是羅亦安探險前堅持帶上熱核公文包的原因。以這樣的電量帶動主控板,就是擔心機甲人暴起發難。靜靜的等了一會,見周圍沒有動靜,羅亦安閉起眼睛調整身體狀態,以自身的電量供應着腰帶中的搜索電路,一寸寸檢查着主控板,尋找着電路程序。
猛然間,他似乎觸動了什麼,一陣排山倒海的信息流涌入他腦海中,頓時,一個聲音洪鐘般地在他腦海中迴響:“警告:內存不足;警告:內存不足,無法運算;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