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背影微微有些佝僂的張璁緩步退出暖閣,嘉靖略微遊戲不忍,張璁今年才五十有五,堪稱年輕,但他身體卻一直不好,甚爲顯老,眼下推行新政,事務繁多,基本上都壓在張璁一人身上,有心增加兩個閣臣分勞,張璁的性子卻又不好,只能是由着他了。
不過,對於張璁結黨,嘉靖卻是不得不防,他可不想再出一個楊廷和,他心裡也清楚,張璁結黨是迫於無奈,要想順利推行新政,根基淺薄,威望不足的張璁唯有結黨一途。
很快,嘉靖的心思便轉到了胡萬里身上,張璁的眼力還是不差的,他的這個得意門生明顯不同於一般官員,不僅處處留心政務,而且善於發現問題,敢於異想天開,只是性格方面有些圓滑,不及張璁的剛明果敢,整治驛站弊端的舉措明顯的有些避重就輕,得好好雕琢一番纔是。
卻說張璁出了乾清宮,一路快步趕回文淵閣,心裡多少有些怨憤,他在前面拼死拼活的忙着爲嘉靖推行新政,嘉靖卻在後面扶持新人以制衡他,這事擱在誰身上,也會有所不滿。
回到內閣值房,他剛剛坐下,一箇中書便在門口躬身稟報道:“稟首輔大人,禮部尚書李大人在外求見。”
張璁知道他是爲了南北郊祀之事而來,當下便道:“請他進來。
李時,字宗易,弘治十五年進士,嘉靖即位之後,才由從五品的右諭德升至禮部尚書,朝中有名的禮儀新貴說是新貴但他年紀卻已不小,已經五十有九不過,他保養的甚好瞧着比張璁還年輕幾歲,只是身形不高,顯的有些矮胖。
進的值房李時便躬身一揖,道:“下官見過張相。”
“宗易無須多禮,坐吧。”張璁微微點了點頭算是還禮,俟其落座,他才道:“宗易來的正好,南北郊祀一事,我方纔已經上疏贊成分祀,皇上已經下旨,着夏言充直經筵日講,允五其凡事直陳。”
聽的這話,李時不由一愣,擡頭看向張璁道:“張相,此風不可長,朝中官員若是人人皆企圖以禮儀而邀蒙聖恩以求倖進,必然是人浮於事荒廢政務,我大明雖說是以禮立國,以禮治國,但禮儀飢不能食,寒不能衣,朝廷豈能只注重禮儀?”
張璁輕嘆了一聲,刁道:“我這也是情非得已,皇上早間便遣人傳旨,着羣臣再行集議南北分祀之事,態度強硬,皇上的秉性,你也不是不知,大禮儀之爭,可一而不可再,眼下,只能是退而求其次。”
聽的這話,李時心中一凜,嘉靖這態度,擺明是疑心張璁這個首輔,他不由暗暗心驚,張璁當上首輔纔多長時間,就開始扶持新貴牽制了,還讓不讓人做事了?看來,得跟他拉開點距離,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略微頓了一頓,張璁接着便沉聲道:“這股歪風確實不能長,皇上咱們惹不起,夏言咱們難道也惹不起,安排人將他陳穀子爛芝麻的事都翻出來,事無鉅細,但有違制逾矩之事都大力彈劾,讓所有官員都看看,以禮儀邀蒙聖恩,以求倖進的人是什麼下場。”
這一招狠,如今的官員有幾個屁股底下是乾淨的,想走這條捷徑,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乾淨,李時微微笑道:“這法子甚好,絕大部分官員都將畏而卻步。”
待的李時告退,張璁便提筆給胡萬里寫了封信,將嘉靖的旨意都按原話記錄”丁囑了一番之後,將朝中南北郊議的情形也簡約的述說了一遍,將信仔細封好之後,他又套上內閣的專用信封,用火漆封了,這才命人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龍溪。
四月初三,百正時分。
四月初的漳州已經比較熱了,天黑的也遲,一般要到戌時初天色纔會完全黑盡。
龍溪縣衙今日有些反常,自下午開始,縣衙裡的官員書吏衙役都是隻進不出,縣衙劃門除了衙役看守還有四個參隨把守,縣衙內,也有四個小隊衙役走動巡邏,帶隊的都是縣衙的參隨,整個縣衙一片肅靜。
這情形,只要是腦子沒問題的都知道今日有大事發生,縣衙裡所有的官吏衙役都各自呆在家中,暗暗琢磨着知縣老爺今兒擺出如此大的陣勢準備做什麼?因爲胡萬里有嚴令,未經相召,不許私自出門,因此一個個儘自心裡納悶,也只得呆在家裡胡猜。
酉正一刻,皁、壯、快三班班頭便分別接到通知前往大堂候命,林班頭、葉班頭、沈班頭自然不敢怠慢,連忙快步趕到大堂,卻見整嚇。大堂空蕩蕩的,唯有知縣胡萬里官袍齊整的端坐在公案後的高背太平椅上。
一見這情形,三人心知這是要安排差事了,忙齊齊上前行禮,“小的見過大老爺。”
胡萬里點了點頭,道:“三班衙役、民壯、弓兵、糧差、白役,總計五百六十四人,你們三人,現在就召集所有人在大堂前集合,將所有人都打散編隊,另遍成三隊,動作快些,不準喧譁,違令者,杖二十。”
“小的遵命。”三人忙躬身道。
不過一柱香的功夫,三人便齊齊前來回命,胡萬里看了三人一眼,漫不經心的道:“沈班頭,棒傷可養好了?”
嚇的這話,沈班頭心裡一跳,已是隱隱猜到今日的差事是什麼了,當下便略帶興奮的朗聲道:‘…回大老爺,早就無礙了。”
胡萬里點了點頭,纔看向葉班頭,道:“葉班頭與鑄私錢的郭子參二管家有來往?”
聽的這話,三人登時就確信胡萬里今日這陣勢星要一舉端掉龍溪縣三家鑄私錢的大戶,林班頭、沈班頭皆是喜形於色,如此大的舉動,可少不了他們的好處,葉班頭則趕緊躬身道:“回大老爺,也無多大的交情,大老爺要徹底禁絕龍溪鑄私錢,小的不敢有絲毫違拗,必定盡心緝捕,只是…………。”
“說。”胡萬里微皺了皺眉頭,道:‘…有什麼就說什麼,無妨。
“是,回老爺。”葉班頭沉聲道:“龍溪這三家鑄私錢的規模較大,不少鄉民皆是指靠着鑄私錢過日子,若是徹底禁絕,那些小民失了生計,小的怕地方不寧。”
胡萬里看了他一眼,沉聲道:“本官不給你們說什麼爲國爲民的大道理,本官明確的告訴你們,私錢出海,嚴重破壞朝廷的錢法,身爲知縣,本官必須打掉這三家鑄私錢的大戶,至於善後,本官自然是責無旁貸。”
說完,他便沉聲道:“楊慶斌、方德敏、郭子參,這三人你們敢不敢抓?”
林班頭躬身一揖,道:“回老爺,只要有票牌在手,小的們誰都敢抓。”
“好!”胡萬里沉聲道:“三人聽令,沈班頭帶一隊人去查抄楊慶斌家,葉班頭去方德敏家,林班頭去郭子參家。記住,只輯拿主家、管家、賬房、鑄匠等大小頭目,一般工匠無須輯拿,若走了主家,杖四十,本官親隨行刑。”
由親隨行刑?四十棍下來還有沒有命在?三人心中一凜,忙齊聲應道:“小的遵命。”
林班頭卻是擔憂的問道:“老爺,主家要是不在家,該當如何?反抗又該當如何?”
“放心,每家都有三個捕快盯着,既未見報,便是在家中。”胡萬里掃了三人一眼,才道:‘…你們拿着本官的票牌前去拿人,遇到反抗,還要問本官該如何做?”
“小的糊塗。”林班頭忙躬身道。
“放開手腳。”胡萬里沉聲道:“打死幾個也無妨,別將主家打死就成,來領票牌。”
聽的這話,三人不由大爲放心,忙依次上前領取票牌。
發完票牌,胡萬里便走出大堂,登上月臺,掃了一眼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人,他心裡多少有些發怵,這是他第一次對那麼多人訓話,好在天色已經麻黑,深呼吸了兩次,他才揚聲道:“今日,所有辦差的,一人賞一兩白銀,本官親自給你們發放!有乘機哄搶財物,姦淫猥褻婦女者,再多發一兩白銀。”
聽的這話,衆人都是一愣,胡萬里提高聲音道:“二兩白銀足夠買口好棺材了!你們捨得命,本官也捨得銀子!本官告訴你們,本官的二十多名親隨也在隊伍之中,另外,檢舉哄搶財物,姦淫猥褻婦女者!賞白銀十兩!
好了,本官不廢話,你們各自聽三位班頭的命令行事,有抗命不尊者,就地打殺,那麼大的差事,死幾個人很尋常。”
說完,他便高聲喝道:‘…開大門!”
眼看着黑壓壓的人談盡數出了大門,胡萬里才微微鬆了口氣,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伍子順,吩咐道:“去將縣承、主薄、典史、各房的司吏都叫到大堂來。”
縣承、主薄、典史、各房的司吏沒有胡萬里的允准,一個個都呆在房間不敢出來,那麼大的動靜他們自然知道,卻仍是不知道胡萬里如此大的陣仗究竟是衝着誰去的。
見衆人到齊,胡萬里掃了他們一眼,才淡淡的道:“已經着所有衙役前去輯拿龍溪縣鑄私錢的三個大戶,你們準備下,人犯抓來‘連夜突審’務必辦成鐵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