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六年夏七月,上命北平富商徐志塵、高德勇、詹臻入京。十四日,彗星襲月,華山崩,地裂贏丈。月中,帝納鬻爵、修路、養軍、治河、造船五策,復令各地官府計天下鰥、寡、孤、獨、廢者,公庫發之以銀。百姓拍手稱快。
並不是每個人都只看到表面上的利益。街市依然喧鬧,但有一種潛在的危機感重重壓在一些“有識之士”的心頭。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誰之過也歟!”於北平義學任教的名儒白德馨在給大學士邵質的信中這樣寫道。他直言後者身爲大學士,皇帝身邊的近臣,卻不能阻止商人這種只顧及眼前利益者干預朝政,實在是失職。
“弟何嘗不知此舉乃禍亂之始,如然今上出身市井,不通禮義,………”,邵質把剛剛寫了幾行字的宣紙用濃墨塗成了黑色,揉做一團扔進廢紙簍中,和販夫走卒共立於朝堂之上,實在是儒林的奇恥。已經有幾個大臣爲此遞上了乞骸骨的摺子,朱元璋一一批准,沒有給大家留半點情面。私下裡,他和幾個大學士悄悄地議論過好幾回,但是都知道此刻無法勸得動皇上。朱元璋本來就是個討飯出身,年少時做和尚,販水果,倒私鹽,他從來不以自己販夫走卒的身份感到卑微,如果以販夫走卒立於朝堂有失國家顏面來勸說他,豈不是屁股癢癢。
‘其實我們這些名士啊,行事總被虛名所累,還真不如那些商人來得痛快’,對着跳躍的燭光,大學士邵質幽幽地想。白天,花錢捐了三等懷遠伯的高德勇在御書房的表現,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潛意識裡,他多麼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那樣無所顧忌地說話。
白天處理完當天需要庭議的朝政,留下幾個大臣御書房問對,朱元璋在特意把高德勇叫來,問及西域之事。這高胖子的貼身侍女小晴兒因爲長相奇特,受到馬皇后的召見。不知如何就騙了份誥命在手。隨着晴兒在皇后眼中受寵,高德勇也跟着沾光不少,朱元璋因爲胖子在河中地區本來就有貴族頭銜,既然他原來是大明子民,總麼着也不能讓帖木兒看低了,隨便收了一點修路捐就贈了高德勇一個懷遠伯的虛爵,喜得胖子這些日子眉開眼笑,說話都刻意帶着官腔。
當問完了西域各地的風土人情,列國大小,軍力多寡及相互之間恩仇,慢慢地君臣之間就把話題扯到帖木兒身上。看着跪在下面的胖子已經熱得脊背上見了汗,朱元璋命令人給他搬過一個坐位,仔細聽他講述河中地區這個新崛起王朝的細節。
高德勇也算善解聖意,不但介紹了帖木兒崛起的歷史,淵源,還把其麾下兵種特點,幾個猛將的習性、愛好和作戰能力做了個初步評估,並且將帖木兒委託自己購買火炮的目的及當時自己因購買火炮未果而招募工人準備前往西域造炮之事做了幾個基本交代。
“臣去年招募了一批工匠,但並未將他們帶離中土,現在他們都在我的工廠裡做工。臣當年想得太簡單,以爲有了鋼材,即可造炮。哪知着火炮製造還有很多竅要在裡邊,根本不是以臣之愚魯之才所能領悟得到的”。高德勇偷眼看了一下朱元璋的臉色,見後者沒有震怒之像,小心心翼翼地又補充了半句“北平的李大人的手下,臣當年一個都沒招到”!
朱元璋本來也沒想追究高德勇私購軍器之事,大明火器犀利,周邊哪個國家沒派出探子打火炮的主意,錦衣衛一個月上來的密摺中,至少有一半的報告是圍繞幾個軍工廠的,每年抓獲的探子也數以百計。像高德勇這樣先想購買後想自造者,實在算是其中的厚道人。況且他知錯能改,一力促成了帖木兒帝國的來朝,從背後給蒙古人插了把刀子。
笑了笑,朱元璋示意高德勇不要那麼緊張“你能勸得帖木兒遣使來朝,也算大功一件。武卿也和朕說過,他能這麼快穩定北平糧價和股市,你亦功不可沒,朕就不追究你當初行爲孟浪了。況且你當時是帖木兒封的那顏,理當替他賣命。如今,高卿的身份可是我大明的懷遠伯,下次帖木兒有求於你,你可得掂量掂量”!
“臣對天發誓,終生不負大明”,高德勇從椅子上滾落於地,一邊叩頭一邊賭咒道:“帖木兒非大明之敵,臣才貪財幫他。若他日兩國起了爭端,臣縱使粉身碎骨,也不敢負大明半分,如違此誓,天株地滅”!
“你起來吧,坐下,朕又沒說大明會和帖木兒起爭端。真的要逐鹿天下,還未必輪得到他帖木兒呢”。看自己三言兩語把高胖子收得服服帖帖,朱元璋心裡高興,溫和地詢問道:“朕是想遣使到河中地區看看,瞭解一下各國風土。你手下能人衆多,希望能給朕的使臣派個帶路的,別讓他們迷了路或半道被白帳汗國劫了去”!
“那倒是好辦,每年春秋兩季商隊都要結伴穿越瀚海,使節大人委屈一下,換了衣服混在商隊裡就行了,蒙古人貪,給他們些好處,藏頭大象都能順利通關,何況幾個蒙起臉的商人”。高德勇心裡一塊石頭落地,顫微微爬回坐位上,看見武安國懷疑的目光向自己臉上掃來,知道一番示弱的做作沒瞞過這位武大人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答道。
“朕賣給帖木兒的大炮,也是這樣帶過去的吧,真難爲了這些波斯胡商,朕也不白用你的人,你回去挑選機靈的,朕每人賞他們十兩金子。等他們回大明之後,再加官爵”。
“謝謝陛下,這出嚮導的事情,就算臣對陛下盡的一點忠心,賞金就不用了,他們是臣僱傭來的,每年該拿多少錢,走幾趟西域,都在合同裡寫着”!胖子高興回答。
這個高胖子倒很會管人,朱元璋點點頭,心中若有所思。君臣幾個又聊了一會兒,幾個內閣大學士對西域各國的實際情況有了些士基本瞭解。看看天色不早,朱元璋試探地問高德勇:“高卿,去年饑荒,好多人賣身爲奴,朕想下令大戶人家把把他們的賣身契都還了。你的商號買了不少,覺得此事是否可行”?
按邵質等人的心思,此時換了一般人,還不立刻答應,用幾個下人討皇帝歡心,何樂而不爲?誰知讓他大跌眼睛的是,唯唯諾諾一整天的高胖子居然鄭重回答說:“陛下有命,臣自然應該尊從。只是這樣一來,將來再有饑荒,估計天下就沒人敢收留無米下鍋者了”!
當時朱元璋和衆人臉上的驚愕邵質到此時還清晰記得,就連一向包庇高德勇的平遼侯武安國也一個勁地向高德勇使眼神,哪知高胖子像沒看見般振振有詞的說出一番話來:“昔魯國之法,魯人有贖人臣妾於諸侯,皆受金於府,子貢贖人而不受金。孔子聞而惡之曰:”賜失之矣。夫聖人舉事,可以移風易俗,而教道可施於百姓,非獨適己之行也。今魯國富者寡而貧者衆,受金則爲不廉,何以相贖乎?自今以後,不復贖人於諸侯矣。‘萬歲今天所爲,恐怕比子貢所做還厲害些“!
除了武安國和朱元璋,在座的幾個都是飽學之事,知道高德勇引用的典故確有其事。去年災荒,有不少富貴人家趁機大肆購買奴僕,武安國和幾個內閣大臣一直商議請皇帝下旨釋放這些被迫賣身者,沒想到其中還涉及到這麼淺顯的道理,一時不知如果反駁,只聽朱元璋疑惑地問道:“難道高卿家不認爲人應該做善事嗎?”
高德勇看了看武安國,點點頭,挺直身子執拗地回答道:“對陛下來說,當然是做了善事,但對臣來說,損失的卻是自家的私產,以後再發生饑荒,除了聖人,誰還會賙濟那些吃不飽飯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邵質當了半輩子官,還第一次聽人把自己的東西如此清楚地和皇家分開。心中隱隱約約覺得此話大有道理,你皇帝討好天下人可以,但不能拿我的家產去討好啊。幾個大臣因此話遭受的震動不比邵質小,感慨之餘,胖子那滿身的肥肉在他們眼裡也可愛了許多。
“他們的錢貨不依賴於土地和官府,所以行事更不看官府臉色,保護自己得家產更加不遺餘力”,我寫了什麼啊,邵質看看自己無意間留在紙上的墨跡,又把給白正寫了一半的信扔進了紙簍裡。那個紙簍差不多已經滿了,給白正的回信依然沒有寫好。
白天高德勇據理力爭的結果是皇上決定以國庫的積蓄向天下富戶贖買奴隸,大學士邵質負責具體擬旨處理此事。涉及到個人財產,高胖子身上表現出的勇氣令人欽佩。隱隱地,邵質覺得高德勇身上代表了一種新的勢力,這種新生力量,恐怕連當年北平新政的始作俑者武安國都未必能控制。
近幾天給皇上出完了主意,徐志塵、詹臻和高胖子都表達了請辭的意思,他們走後,儒林對他邵質的非難過些日子也會慢慢平息。可將來怎麼辦,無論自己歡迎也好,不歡迎也罷,這種力量肯定要走到朝堂上來,高德勇等人這次獻策,不過是新生力量走上前臺的一場演練而已。如果其將來真的來了,自己站在哪一邊,憑藉敏銳的政治嗅覺,邵質知道以自己內閣大學士的身份,無論站在哪一邊都是風尖浪口,一不小心就會被碾得粉碎。
“不如歸去”,邵質筆下又出現了這樣幾個字。真的要辭職,他又太不甘心。老太師李善長臨終所說的幾句話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但百姓生死安危,國家是否也該負一點兒責任”!所以他纔對修路等建議大力支持,對於富貴人家,銀價下跌不過是損失了帳面上的小錢,對於普通百姓,可能直接面臨的就是斷米斷柴的風險。國家出錢,百姓出力,雖然未必真的能如朱元璋所願平抑物價,但至少能讓貧困百姓和無業流民有個謀生的希望,他們纔是痛苦的直接承受者。然而,各地的道路可以憑大明朝的財力修通,海上的通路可以憑探險者的探索而連接,令老太師李善長臨死亦不瞑目的,大明朝的出路在哪呢?難道無論怎樣也走不出那個昏君、奸臣、異族,四百年一次的輪迴?
“弟纔不及中人,竊居高位,嘗以無謀輔政爲恥……”,想到這些,邵質如學堂裡的蒙童習字般,一筆一劃地寫道:“夫儒者所輔,社稷也。所謀,百姓福址也。若其有一策利國,質必傾力助之,若其有一言誤國,質必抵死阻之。何必苛求其出身,而誤國家之大事。……。”。這些話好像一直藏在他的記憶深處,官場沉浮,已經漸漸淡忘了,此時此刻,卻隨着對國家命運的思考逐漸清晰。他有些慚愧地反省着自己剛纔的心胸狹隘,卻不知道,在這個變革的時代,在令人措手不及的變化面前,所有人都有着和他一樣的彷徨與迷茫。即使武安國這樣的未來者,也未必能告訴人們如何去適應這個變化。
駙馬府,武安國書房的燈光一樣明亮。白天高德勇所作所爲,明顯是和徐志塵、詹臻等人串通好了的。大明商人第一次以獨立的身份進入了政治舞臺,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拼力保護自己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除了鬻爵、修路、養軍、治河、造船五策,還有一條武安國也舉棋不定的策略被他們提了出來,朱元璋已經命令武安國和費震和科學院的博士們一同考慮這條策略的可行性,那就是鑄幣。徐志塵根據大明白銀貶值,而面值固定的銅子反而不受白銀內流的影響原理,提出了由朝廷統一鑄造金銀製錢的建議。具體實施細節是,參照原來寶鈔的發行方法,由朝廷主持鑄造金、銀等貴金屬製錢,同等重量的金制錢一枚,兌換銀製錢五枚使用。銅銀製錢的兌換比例可以參照寶鈔的發行,以洪武八年發行的寶鈔計算,寶鈔按面額自一百文至一貫,共六種,一貫等於銅錢一千文或白銀一兩。新發行的一個銀幣建議兌換兩百個銅子,這樣大小和重量都比較趁手。新制錢發行後,百姓手中的金、銀不作爲現錢流通,而是必須到官府或票號兌換成金、銀製錢,隔一定時間,票號或者官府再把各地兌來的銀兩統一交還給朝廷換取制錢。爲了佐證這條建議的可行性,高德勇還特地拿出了幾個察合臺汗國的發行的金幣作爲憑據。“臣行走西域各國,帶的就是這種錢,樣子雖然粗糙了點兒,但非常實用,一整個商隊的東西買齊了也不過費千把個金元,藏在一頭駱駝的峰裡就行了”。
以北平和工部製造局目前掌握的金屬工藝,鑄造質量均勻,花紋民間難以仿冒的金屬貨幣應該不是一件難事,至少它們不必依賴於朝廷的信譽而獨立存在。武安國在燈下仔細推敲,如果一枚金幣固定爲十克,而一枚銀幣固定爲五克,一枚金幣兌換十枚銀幣,是不是更省力些?以後百姓怕商人的稱不準,直接放幾枚硬幣在上面,是不是就可以作爲標準砝碼了呢?可是,這幾個傢伙怎麼就這麼熱衷於讓朝廷鑄幣,並且準備得頭頭是道,有問必答?聯想到他們這次來京城所作所爲,武安國猛然發現事情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從貴金屬貨幣改革的興奮和爲民請命的表象中回過神來,武安國發現徐志塵等人提出的這條好心的建議下面,實際上包含着商人們希望朝廷替他們承擔貨幣貶值損失的夢想。一枚同等質量金幣兌換五枚銀幣,實際上就是把百姓手中的銀子固定在洪武十六年夏天的兌換點,五兩白銀兌換一兩黃金的比例上。以後白銀再跌價,則跌的是國庫存銀,與各錢莊票號的銀子沒有任何關係。無論徐、高二人手中還有多少貸出後沒收回來的銀子,年底資金迴流之後,他們都可以名正言順地把銀子和官府兌換成貨幣,不會因爲低估了白銀貶值速度而賠本。
“還真不能了小瞧了這幫傢伙的智慧”,武安國會心一笑,無商不奸,不知西方貴金屬貨幣的興起,是不是也出於同樣的原因。無論如何,這個時代的變化越來越難以琢磨,越來越出乎他的意料了。
“安國,這麼晚了,一個人偷偷樂什麼呢”?劉凌躡手躡腳走進書房,輕輕地替武安國按摩肩膀。最近一段日子,丈夫鬢角上的白髮又多了幾根,作爲妻子,如果不能替他分憂,至少要讓他生活得舒適一些。
“我想起了一個賢人說的名言”,武安國把頭靠在劉凌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感受着裡邊生命的躁動,“他說,這世上本來沒有路,走得人多了,就能踩出一條路來”。
“有點道理,可這和你替皇上決定是否鑄幣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劉凌有些不解地問,結婚三年了,丈夫在他眼中還是風采依然,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從容與睿智。
“隨便想想,有感而發罷了”,武安國沒有和劉凌解釋,把耳朵僅僅地帖在妻子的肚子上聽裡邊傳來的心跳。
這是他和妻子愛的結晶,一個新的生命就要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