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宦官聽了劉健的吩咐,已是匆匆而去。
而劉健依舊還在內閣裡,眼中帶着幾分煩躁,急得團團轉,幾個值夜的翰林已被半夜叫醒了,此時,一個個大氣不敢出,站在角落裡候命。
劉健揹着手,擡頭看着內閣之外的黑暗,緩了半響,他才定下了神。
這個時候,更該做的是……應當穩住。
不可急。
韃靼人的目標竟是錦州,那麼,所謂的大同,果然只是掩人耳目的把戲了。
可在一個多月前,韃靼人就派出了軍馬襲擊大同,同時從大寧傳來的奏報看,這韃靼人的種種動作,其實都是在爲奇襲錦州而準備的假象,分散他們的視線。
這完全是一個蓄謀已久,且是一個極爲縝密的軍事計劃。
錦州那兒,雖沒有查探出韃靼人的軍力,可現在看來,這一次作戰,十之八九,韃靼人是勢在必得的,定是以那小王子爲首,整個韃靼大軍傾巢而出,是以橫掃整個錦州,甚至是整個遼東的巨大圖謀。
大戰……已經開始了。
這個小王子……
韃靼這個小王子,可是很不簡單。
在那韃靼部,小王子乃是韃靼大汗的別稱,前些年,韃靼內部的內鬥頻繁,小王子的更迭極快。
自弘治皇帝登基之後,這一任小王子便已初露鋒芒,他似乎已經穩住了韃靼內部,自他登上汗位之後,韃靼內部再沒有反叛和奪權的現象,以至到了弘治元年,小王子奉表求貢,自稱大元大可汗。朝廷方務優容,許之。
隨後,小王子請求互市,朝廷在短暫的爭議之後,亦是許之。
此後,從大漠之中得到的諸多消息,韃靼部趁此機會,開始向瓦剌部瘋狂的進攻,奪取了瓦剌部大量的草場,諸多瓦剌部落紛紛的投靠韃靼部,韃靼部越發壯大。
甚至,連朵顏部內部,似乎也有不少部落親近韃靼。
劉健念及此,不由長嘆口氣。
某種程度而言,韃靼部的壯大,除了和那小王子的狡詐有關,又何嘗不是和大明的姑息有關呢?
整個大漠,韃靼部和瓦剌部爭雄,除此之外,還有內附大明的朵顏部作爲大明朝廷平衡大漠內部事務的一柄利劍。
因而,這數十年來,朝廷除了利用朵顏部之外,一直都在支持韃靼部,乃至這韃靼部自稱爲大元大可汗,朝廷也依舊予以優待。
究其原因,與其說是弘治君臣們的短視,倒不如說,這是大明內部的堅定立場。
瓦剌部,畢竟是大明的死敵,土木堡之變,多少大明的勳貴戰死,英宗皇帝,更是爲瓦剌部所俘虜,因而在對待整個大漠的事務上,朝廷幾乎是以消滅瓦剌爲第一要務,即便大漠中的力量對比失衡,韃靼越發的壯大,而瓦剌勢微,這整個大漠,竟有韃靼部一統大漠的徵兆,朝廷對於這個立場,也從未改變。
可不出幾年,翅膀長硬的韃靼人便侵襲了各邊,擄掠了許多的人口和糧食,如今,更是傾巢而出,襲擊遼東了。
這……實在沒有想到啊。
猛地,劉健眼眸一張,不由喃喃道:“堅壁清野,卻不知錦州的堅壁清野,現在進行得如何了?”
深吸了一口氣,劉健心裡苦笑,前些日子,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爭議歐陽志在錦州的堅壁清野,而現在,自己是唯恐堅壁清野不夠徹底了。
小半時辰之後,那宦官匆忙趕來,帶來的,乃是兵部的奏報。
這都是錦州內部向兵部奏陳的消息,從一個月前,到數日之前,有七八份之多。
劉健急切地取了奏報,一份份的看,越看,越是覺得觸目驚心。
顯然,與其說……這是奏報,不如說,這是錦州內部對歐陽志和劉瑾的抱怨。
爲了堅壁清野,二人堪稱喪心病狂來形容,決不允許在野外留一粒糧食,甚至大量帶不走的糧食,悉數燒燬。所有的百姓,必須遷徙,不肯遷徙的,格殺勿論。一切牲畜、牛馬,甚至……還包括了種糧,無一不剩。
乃至於錦州城外諸衛所的鐵炮以及某些軍事用途的鐵器,若是不能帶走,就地掩埋。
整個錦州,對於這兩位自京師來的傢伙,幾乎是怨聲載道。
爲了抓緊時間,歐陽志甚至還下達命令,逾期不到者,追究當地的保甲長,若是各地軍衛,則直接追究百戶、千戶。
而因爲時間緊迫,錦州城沒來得及接受如此多的人口,短短數日,沿途而死的,就有三十九人,到了錦州,凍死者,逾百。
若是在平時,歐陽志和劉瑾如此所作所爲,確實足夠人用吐沫噴死了。
可現在,劉健真真的鬆了口氣,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不由的感慨道:“歐陽志……行事有方,是可造之材啊。”
劉健是心裡,是不由不感慨啊。
若不是這一次堅決的堅壁清野,只怕現在,整個錦州城外早已淪爲人間地獄了。
一個錦州,並不只錦州城這樣簡單,要知道,在那兒,幾乎超過了八成的軍民人口也都在野外,而韃靼人如此奇襲,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之下,這就意味着,無數百姓的存糧都將成爲韃靼人的軍糧,無數人的牛馬,都將成爲韃靼人的肉食,無數男女老幼,也將成爲韃靼人眼裡的豬狗。
這不但壯大了韃靼人,爲他們下一步奪取錦州,甚至掃蕩整個遼東提供了足夠的軍需,而且也將引發整個京師的震盪,後果不堪設想。
現在……至少情況沒有這樣的糟糕。
而這其中,至關重要的人物,就是歐陽志。
至於劉瑾……
劉健很自動忽略了,雖然大家都姓劉,可此等閹人,是不計入劉健考慮範疇的。
此時,劉健擡頭看了一眼當值的衆翰林,他們還在唯唯諾諾的站在那角落上,略顯慌張地等待着劉公發話。
劉健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能入值內閣的翰林,自然都是翰林中最優秀者,可現在看來,他們和歐陽志,還差了幾個數量級啊。
當然,太子殿下和方繼藩……現在事實已經證明,他們是正確的。
劉健終於打起了精神,沉聲道:“立即派人入內宮,將此事奏報!”
“還有,知會李、謝二公,以及知會各部部堂,派人去詹事府……”劉健在這裡頓了頓,舒服啊,原本一件可怕的事,現在已經消弭了個七七八八,他手裡還拿着這些錦州諸官對歐陽志抱怨的奏報,興沖沖地道:“順道去方家,知會方繼藩吧,清早時,立即入宮,商討機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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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後宮的皇后寢殿裡,很是安靜。
弘治皇帝在夜裡時,睡得本就不踏實,張皇后擔心他睡得不好,因而要求坤寧宮裡絕對的噤聲,哪怕是侍奉的小宦官,也絕不可發出腳步聲響。
偶爾,弘治皇帝會磨牙,也會夢囈。
囈語之中,大抵是一些災情或是亂七八糟的事。
因而張皇后的睡眠,也有些糟,好在即便被弘治皇帝驚醒,她也絕不聲張,依舊假寐。
可今夜,殿外傳來了細碎的腳步。
這腳步已是很輕,卻還是傳至了寢殿。
不久,外頭就傳來了低不可聞的聲音:“大膽,這個時候……”
另一個聲音帶着焦急道:“出事了……韃靼人襲錦州!”
一下子的,方纔還在睡夢中的弘治皇帝豁然坐起。
被驚醒了。
他不知是不是做夢,撫着自己的額頭,頭痛得厲害。
而外頭的聲音,依舊還很清晰。
“什麼錦州,什麼事不可以明日再說,驚擾了聖上,你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張公公,錦州……乃是遼東門戶,韃靼人傾巢而出,事關重大,奴婢若不是情非得已,哪裡敢……”
弘治皇帝已趿鞋而起,似乎又怕驚醒了張皇后,便回眸看了一眼。
張皇后早被他的夢囈和呼嚕聲驚醒了,可此時,卻躺在牙帳之下假裝酣睡,似乎是害怕因此而引來弘治皇帝的愧疚之心。
弘治皇帝才鬆了口氣,他匆匆的起身,披了一件袍子,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會穿衣,還是含糊的穿在了身上,接着匆匆的走出了寢殿。
寢殿之外,兩個宦官正在低語着,他們一見寢殿之中,弘治皇帝徐徐而出,頓時嚇得面如土色。
二人一臉驚恐之色,匆忙拜倒,磕頭如搗蒜,正待想要求饒。
弘治皇帝則是平靜地道:“噤聲,到偏殿說話。”
偏殿裡。
弘治皇帝打開了奏報,隨即臉色鐵青起來:“韃靼人……可恨!”
傾巢而出,這足以引發弘治皇帝的擔憂了。
而隨即,他眉頭緩緩舒展,不禁道:“太子和方繼藩,果然料中了,歐陽志在錦州辦的好,若非他們,遼東危急!擺駕………去暖閣,傳召大臣連夜入宮覲見吧。錦州尚在韃靼鐵蹄之下,刻不容緩!”
弘治皇帝說罷,似乎還覺得不夠:“召太子和方繼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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