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六年的殿試,可謂是萬衆期待。
主要是輸的太狠了。
西山書院之外,幾乎沒一個人臉上有光。
其中名列第十名是個江西的貢生,按理來說,前十也算是名列前茅了,可……卻還是像吃了蒼蠅一般,這世上,有人只記得第一,未必記得第二,也有可能記得第二,甚至第三、第四、第五……可這第十是什麼鬼?
弘治皇帝一大清早便起來,先是梳洗,隨即吃了早點,清早的早點是一碗米粥,配上一些小菜。
只是……
這米粥的滋味……
那些個御廚,真是在暴殄天物啊。
米粥之中,雖放了許多的食材,可吃起來,總覺得差了點兒什麼。
至於小菜……
不得勁!
弘治皇帝擡眸:“爲何沒有放一些十三香?”
蕭敬明白了:“奴婢想起來了,前日,太子殿下送了一些吃食去了坤寧宮,說是什麼蘿蔔……娘娘可喜歡吃呢,說是香辣可口,據說就是那位溫先生親自醃製的。”
弘治皇帝搖搖頭,雖說送去坤寧宮,就是送到宮裡來,也算是有孝心了,可指明瞭送去坤寧宮,這又是什麼鬼?
弘治皇帝便道:“取一些來吧,朕聞溫先生三字,便更加覺得這裡的飯菜不合胃口,卻又對溫先生的食物垂涎三尺了,來,去取那蘿蔔來。”
弘治皇帝不喜歡吃蘿蔔,總覺得味道怪怪的。
可溫先生的蘿蔔,卻非要嘗一嘗不可。
蕭敬忙去盛了一碗蘿蔔絲來,這蘿蔔是條狀,絆了許多醬料,尤其是那醬,看着頗爲可怕,紅彤彤的。
弘治皇帝遲疑的看了一眼,隨即夾了一條蘿蔔,入口。
自上次吃了火鍋,嚐到了那一股子辣味,雖是辣的受不了,可事後回想,竟覺得有幾分意思,此後宮裡的膳食因爲張皇后和太皇太后的緣故,也會放一些香辣的十三香,弘治皇帝慢慢也就習慣。
而這蘿蔔絲入口,弘治皇帝嚼了嚼,很乾脆,沒有胡蘿蔔平時的味道,那一股酸酸辣辣的感覺卻是一下子刺激了他的舌尖,有點‘痛苦’,他忙是垂頭喝了一碗稀粥,呼……
長長的出了口氣。
有一點意思了。
繼續伴着辣條喝粥,片刻之後,弘治皇帝已是滿頭大汗。卻又覺得暢快淋漓,第一次,早膳用的如此爽快。
舒服……
擦了擦額上的汗,指着蘿蔔絲道:“這東西,千金也換不來。”
蕭敬笑吟吟的道:“聽人說,這蘿蔔絲,也就是取蘿蔔胭脂,不過這辣椒,卻用的不是香辣十三香,而是將那辣椒剁碎了,也是醃製出來的,陛下,這一小碟,據說值不了幾個錢,也就十幾文而已,據說就這價,還有利可圖呢。”
弘治皇帝啞然失笑:“這叫化腐朽爲神奇,溫先生是如此,西山的許多東西,就如那氣球,也一樣是如此,不過是幾張鯨魚皮,便可讓人飄起來,在天上,用在了邊鎮,就成了利器。”
弘治皇帝起身:“走吧,今日乃是殿試,朕倒想看看,今科諸生們,有多大的本事。”
片刻之後,弘治皇帝至謹身殿,登朝升座,百官與貢生們早已等候多時,紛紛朝弘治皇帝行禮。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諸生,尤其是打頭的這些,以劉傑等人爲首,一個個精神奕奕,弘治皇帝道:“朕承天命,已十六年了,也已策問過五次貢生,今朕年歲漸長,身體偶有欠安,能見諸生精神奕奕在此,不日即將入朝爲官,都說人生三大快意之事,其中便有金榜題名時,卿等俱爲人傑,今日策問諸卿,便是在人傑之中,一論長短。國家大事,牽涉千萬軍民百姓福祉,所以爲人臣者,需戒驕戒慎;而爲人官者,便更需以蒼生百姓爲念。諸卿將來,既爲人臣,又爲人官,單憑八股文而入仕,還是不夠的,理當心有定國安邦之策,方不失聖人門下之名。”
貢生們一個個摩拳擦掌,接下來便開始點名、散卷,隨即贊拜、行禮。
弘治皇帝定了定神:“朕該出題了……”
見無數雙眼睛看着自己,弘治皇帝沉吟道:“何以服衆人。”
“……”
此題一出。
劉傑已垂頭。
何以服衆人,這是一道‘親民題’啊。
原以爲陛下會考馬政,想不到,考的竟是此題。
說穿了,此題的目的是,怎麼樣才能讓百姓信服呢。
這個題目看上去格局不大,事實上,卻又大的嚇人,能做到百姓信服,自秦漢開始,人人都這般倡導,可做到的又有幾人?
劉傑想了想,直接便提筆了,對此,他深有感觸,先是直接提筆破題:“視百姓爲人,則民服之”。
他隨即又書:“聖人之道在於仁,仁之道,在於民本,民爲本,則天下定,以臣觀之,民者,人也,血肉之軀,有生老病死,亦有喜怒哀樂,其立於世間,無過是衣食住行也。因此,欲以民服,當見天變而視民之寒暖,視民之所食……”
他快速的下筆,這策論大抵也就兩千字左右,倒是對題材,沒有太多的限制,你愛寫個啥就寫個啥。
弘治皇帝呢,則是高坐在御案之後,其實這個問題,早已隱藏在自己心裡太久,何以服衆人,是啊,怎麼樣才能服衆,天子要服衆,方爲九五之尊。大臣要服衆,方纔會被民衆視之爲父母。
這看上去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題,其本質,卻是整個儒家圍繞在仁政這個核心思想之中,最本質的問題。
衆人默然無聲,弘治皇帝則耐心的等候。
這一次自鬼門關裡出來,他有太多的感慨。
到了傍晚時分,殿試方纔結束,宦官們收了卷,諸生又起身,向弘治皇帝行禮。
弘治皇帝也沒有多說什麼,他對任何考生,都一視同仁,只不過……需要尋求一個答案而已。
弘治皇帝隨即起身。
這時,卻有人道:“陛下……”
弘治皇帝回眸。
這兩班的大臣,一直都在沉默,而在此陪考的大臣,既有翰林,又有禮部官員,當然,內閣大學士也在此,不過劉健因爲要避閒,託病沒有來,李東陽和謝遷都在。
李東陽和謝遷萬萬料不到,在這個節骨眼上,居然會出現不和諧的一幕。
二人臉微微一紅,內閣大學士,是百官的大家長,他們是百官的首領,是替皇帝管理官員的。
若是突然出現破壞了朝堂秩序的事,一般情況,都說明內閣大學士壓不住事,不能服衆,否則,有內閣大學士在此,誰敢隨意喧譁和造次。
這種下級官員,動輒跳出來搞事的情況,只有在成化朝時,被人嬉笑怒罵爲紙糊閣老、泥塑尚書時,人們對內閣閣老和六部大學士毫無敬意,動輒便有人站出來,直接以下對上,進行指責。而且這樣的官員,可謂是前仆後繼。
倒是劉健三人入閣之後,這樣的事便少了,主要是三位內閣大學士有威嚴,受人尊重,沒有人敢於繞過內閣,公然在朝堂,尤其是在這殿試的場合,破壞秩序。
於是,李東陽和謝遷忙不迭的想要請罪。
弘治皇帝卻是壓了壓手,他遠遠的看了一眼那說話的人,是楊廷和。
楊廷和大義凜然的站了出來,他是翰林侍講學士,又兼任詹事府詹事。
這是清流中的清流。
不過……因爲有了惡名,他這輩子的仕途,怕是到此爲止了。
正因如此,他反而沒什麼可畏懼的:“陛下,臣有一事,啓奏。”
弘治皇帝頷首:“愛卿但言無妨。”
無論弘治皇帝喜不喜歡楊廷和,他也樂於擺出願意納諫的態度。
楊廷和道:“臣聽說,西山書院,太子殿下,前些日子,親自教授諸生策論,臣認爲,這樣的做法,十分不公平,太子乃是儲君,他自知陛下的心思,他來教授西山書院諸生,自可讓西山書院諸生的答卷,深得陛下之心。”
弘治皇帝想了想,道:“這樣不可以嗎?”
楊廷和道:“若是如此,那麼西山書院諸生,勢必在策論之中名列前茅,臣只恐這樣的話,反而對其他的考生,很不公平。”
“那麼,如何才能服衆呢。”弘治皇帝沒有生氣,他認爲楊廷和雖然有胡攪蠻纏的成分,可他這樣的人,也代表了一部分臣民的看法,既如此,何須動怒呢。
倒是李東陽和謝遷氣得不輕,楊廷和這是壞了規矩了,不過他們雖怒,面上卻是平靜,一副怡然自若的樣子。
楊廷和正色道:“臣以爲,既如此,那麼不妨,此次殿試,可當衆宣讀,而後,請陛下親自評判,而臣等在此恭聽,不知陛下以爲如何?”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天色:“天色怕是不早了。”
楊廷和道:“陛下,此事關乎掄才大典,爲擇良才,即便耽誤一些功夫,又有何不可?朝廷的初衷,是爲了招攬英才啊。”
“陛下。”謝遷脾氣不好,站出來:“臣以爲李侍講之言……”
弘治皇帝卻微笑,他壓了壓手:“謝卿家不必動怒,他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既如此,那麼依他所言,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