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可不是浪得虛名。
能在太子身邊伺候,斷然不只是會端茶送水這樣簡單。
宮裡有宮裡的規矩,幾乎所有聰明伶俐的小宦官,爲了將來能分擔一些職務,譬如給太子伴駕,譬如在司禮監等要害地方行走,都需要這些宦官有文化。
宮裡的人,想要出頭,是極難的,能進入內書堂裡讀書,就是福利之一,誰讀得好,將來的前途才大有可爲,正因如此,有不少宦官,學習的極爲刻苦。
劉瑾就是其中之一,他讀書還不錯,且再加上人機靈,這才被青睞,送到了東宮,陪伴在太子身邊。
聰明其實還是次要的,最重要的還是,內書堂的教育資源,幾乎所有在內書堂裡教授宦官們學問的講師,幾乎都是大明最頂尖的人才,最低的級別,都是未來內閣大學士的候選人,是翰林中的翰林,天下讀書人中的龍鳳,畢竟,要進內書堂讀書,就得入宮,而時常出入宮禁的人,絕不可能是阿貓阿狗。
因而,劉瑾享受到的,乃是天下最好的教育,沒有之一。
這些年,他照顧着太子,許多學問和讀的書,荒廢是荒廢了不少,可他的學識,哪怕是放在讀書人之中,至少也可和舉人同列。
現在不是閒嘛,吃飽了沒事兒做,天天被研究,也煩悶的很,太子殿下又對自己愛理不理,總要打發一些時間。
他的腳下,已是一地的瓜子皮,便聽劉文善講到了同理之心,同理之心,起初提出時,還很粗糙,可漸漸的,在無數方繼藩徒子徒孫的整理之下,這理論開始越來越詳實。
任何一項學問,大抵都是如此,孔夫子提出了禮和仁政,他的弟子們,便開始根據孔夫子的禮和仁政,編寫出了論語,而後,後世的徒子徒孫們,不斷的對聖人的言論進行完善,衍生出無數的學派,以至於各個學派之間,千差萬別,一部論語,卻在這歷史長河之中,滋生出了數千上萬本所謂的儒家經典。
王守仁的學問,也是如此,西山書院不斷的完善其理論,只不過,在西山的背景之下,原本王學之後出現王學諸派,大多還沒有出現,既不會有閩粵王門,也沒有南中王門,更沒有左派和右派,而是更多的,和泰州學派的思想,漸漸的靠攏。
他們抨擊理學的無慾思想,認爲人應當有慾望,不過慾望卻不可隨心所欲,因而提倡了寡慾。和泰州學派所提倡的‘與百姓同欲’一樣,西山學派的同理之心,本質,就是與百姓同欲,認爲該深入百姓中去,即所謂‘百姓日用即爲道’。
當然,泰州學派比較作死的言論,即: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甚至是到了明末時期,衍生出來的反君主制度的黃宗羲爲代表的‘異端’,提出所謂的:帝王視天下人民爲人君囊中之私之類的反帝王的思想,是絕不可能出現的。
皇帝你們都不要了,那還了得,你家祖師爺方繼藩吃啥?
此時劉文善開始徐徐講授。
這樣的課,他已說過不少次,因而深入淺出,何謂同理,即知民、與民同苦樂也,若不知民,所謂的仁政,所謂的聖人之道,也就沒有任何的意義了。
劉文善認爲,這是學習聖學的開端,學習的目的,都需從同理而始,否則學了,也是無用,不過最終淪爲毫無用處的八股之學而已。
這些個翰林,以楊雅爲首,個個一臉木訥。這日子,沒法過了啊,天天被楊彪提着‘戒尺’追着,每日教他們乖乖挖煤、開墾,和尋常的莊戶們住在一起。楊雅等人,心裡是自視甚高的,他們自覺地,自己堂堂翰林清流,怎麼可以和這些下里巴人爲伍呢。
他們認爲自己受到了羞辱,抱着一種反抗者的心態,正因如此,他們對劉文善的言論,有的不屑於顧,有的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可劉瑾,整個人卻好像是沉浸其中,小心翼翼的將手裡的瓜子收了,而後躡手躡腳的步入明倫堂,在角落裡盤膝坐下,聚精會神的聽着,居然很認真。
…………
弘治皇帝這惴惴不安的方繼藩和朱厚照二人,已至西山。
皇帝者,天下人的老大也。
老大無論來誰家,都好像進了自己的家一樣,一點客氣都沒有,他熟知西山書院明倫堂的路徑,輕車熟路的來了,見劉文善在講課,衆翰林們在聽,便揹着手,也饒有興趣的站定。
朱厚照和方繼藩在後門探頭探腦,朱厚照低聲在數着數:“一個、兩個、三個……”
呼……數完了,鬆了口氣。
翰林們都在,都是活的,開心。
弘治皇帝聽着劉文善反覆的闡述,不禁在想,此人口才,遠不及那個王守仁,王守仁講述他的學問,聲情並茂,字字珠璣,而這劉卿家,卻顯得木訥了一些。
弘治皇帝忍不住,看向楊豔等人,心裡不禁想,這些人……卻不知聽的進,聽不進去。
劉文善眼波流轉,見到了自己的恩師和太子,弘治皇帝他倒是沒過於關注,一見到恩師來了,聲音便戛然而止,想要上前見禮。
這時卻聽到一個渾厚的聲音道:“快講啊,快講哪。”
說話的是劉瑾。
弘治皇帝只側目看了劉瑾一眼,這人一臉麻子,卻不知是誰,此生員,聲音粗礦,像屠狗之輩,想不到,如此好學。
劉文善有些尷尬。
倒是這時,那楊豔忍不住道:“百姓的疾苦,我等豈不知,可翻來覆去,便是所謂百姓疾苦,這又算什麼學問,我等位列翰林,修國史,學治國之方,方是頭等大事。”
楊豔面帶微笑,顯然……他對於在西山發生的事,深惡痛疾。
劉文善看了楊豔一眼,卻見他身邊的翰林們,有人低頭不做聲,也有人如楊豔這般,滿是牴觸的情緒。
劉文善剛想開口說話。
這時,卻突然有人拍案而起:“胡說!”
站出來的,卻是這個滿臉麻子的粗獷漢子。
不是劉瑾是誰。
劉瑾一聽這同理之心,便突然覺得,有一股暖流,在他身體裡迴盪。
他……感觸太深了。
人世間,太苦了啊,可是又有誰,會去關心這些衣衫襤褸,三餐不繼的人呢?
這一切,劉瑾感同身受。因爲……他就曾是那個需要被人關心的傢伙,他在無數次的苦難之中,都曾有過幻想,有誰給我一口飯吃啊,有誰能給我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好好的睡一宿啊。
這等說不出的渴望,使劉瑾產生了說不清的共鳴。
他打小便入宮,外頭的世界是什麼樣,他是不知道的。
從前他的眼裡,只有太子,太子的喜怒哀樂,是他世界的全部。
可現在,他終於越發的清晰認識到了外面的世界。
原來自己送入宮之前,過着的是這樣的日子,原來在這外頭,顛沛流離,是如此的悽慘。
慘絕人寰啊。
那楊豔不屑於顧的口吻,令劉瑾一下子心疼起來,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不屑於顧的,不就是逃難中的自己嗎?
劉瑾怒了。
他氣的發抖,眼睛赤紅,再配上他這一張凹凸不平的臉,顯得尤其是猙獰和恐怖。
“胡說八道!”
所有人身軀一震。
此人是誰?
從哪兒混進來的?
弘治皇帝也微楞。
朱厚照有點懵,這聲音,有點耳熟啊,可是這張臉,咋不太認識了呢?
劉瑾起身,疾步走上了講臺,怒視着楊豔。
“學習治理國家,這大明,你所說的這個國家,是什麼樣子,你知道嗎?”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
楊豔身軀一顫,竟也有點惱怒。
他隨即道:“我自然知道,本官經手這麼多奏報,豈會不知國家是什麼樣子,只是,你是何人,也敢這樣和本官說話。”
楊豔是驕傲的,這種內心深處的孤芳自賞,令他對任何事,都心懷牴觸。
“呸!”劉瑾一口吐沫,一臉鄙夷,這一張麻子臉,因爲憤怒,更加猙獰,額上的青筋暴出來:“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你們這些狗官,是怎樣欺民的嗎?知道爲了杜絕流民,是怎麼放縱差役的嗎?知道大寒天裡,沒有鞋穿,只好赤着足,走在泥濘裡,是什麼感受?”
“你……”楊豔沉默了很久:“這些與本官何干?這是奸猾百姓,自己不肯好好務農,這才淪爲流民。”
明倫堂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被這個麻子臉的人,震懾住了。
這麻子臉,騰地一下,暴躁了起來,憤怒的無以復加。
他眼裡竟是流出了淚來。
忙是取了油膩的袖子擦了淚,袖子裡,掉出許多的瓜子,嘩啦啦的散了一地,他恍然不覺,擡頭,眼裡泛着紅光:“胡說,胡說八道,百姓奸猾,不及爾等萬一,你們勾結地方士紳,奪人田產,放縱差役,肆意攤牌,到頭來,卻說百姓奸猾,可見你這人,吃了豬油蒙了心,豬狗不如!”
劉瑾咬牙切齒,他怒啊,劉先生的學問,太深入人心了,劉瑾恨不得拜在劉文善的腳下,做他的走狗,可這楊豔,卻是無恥到了極致,他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