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五天,仍然無人問津,到了下午,周泰來了。
周泰來的時候兩手空空,或許是進了京師,案牘操勞,非但沒有比從前白嫩,反而消瘦了不少。遞了名刺之後,便被安排到了花廳裡喝茶,剛剛吹冷了茶水,柳乘風便到了。
“周府丞。”柳乘風一見周泰,臉上閃露出真摯的笑容,難得,難得,這朝野上下沒一個待見他的,就彷彿他是個空氣一樣,讓柳乘風很是憋屈了一下,按理說,他的人緣應當不會這麼差啊,雖然經常翻臉不認人,可是也不至於到現在這個地步。
柳乘風思來想去,最後纔想通了,現在自己的身份有點兒敏感,說穿了,就是在廣西做的事有點兒過火了,這些事雖然順理成章,或者說有理有據,可畢竟還是有點兒瘋狂,所以現在無論是宮裡還是朝野都不願意與他太過接近。
還是周泰講義氣,雖然來得遲了些,終究還是來了,看來這過命的交情還是很牢靠的,柳乘風懷着這樣的心思,很是開心地來見周泰。
周泰一見了柳乘風,便是苦笑,站起來給柳乘風作揖,隨即道:“侯爺……”
二人也算是老熟人了,不必寒暄什麼,各自落座,柳乘風便問:“周大人現在在順天府做府丞,感覺如何?”
原以爲周泰春風得意地訴說幾句,誰知這周泰老臉一紅,吱吱嗚嗚地道:“侯爺見笑,尚可,尚可。”
他說尚可,肯定就是不太如意了,尤其是他一臉慚愧的樣子,擺明了是遇到什麼難事。
柳乘風靠着椅子,眉頭皺起來,道:“怎麼?周老兄還有事兒瞞着我的?”
周泰連忙道:“侯爺說笑了,順天府裡有府尹、府丞、典簿人等,下官雖是府丞,可是上有府尹大人明斷是非,下有典簿人等署理細務,這個……這個……”
周泰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而柳乘風算是明白了,他這個府丞已經被人架空了,上司府尹牢牢抓住了大權,而下頭的典簿唯府尹大人之命是從,他這個府丞看上去名頭響亮,其實順天府上下誰都沒有將他當成一回事。
其實這也好理解,周泰是外人,從一個外放的知府一躍入了順天府,還出掌府丞這樣津要的職缺,難免會引人嫉恨。而順天府府尹往往都是在朝中背景深厚的人擔任,順天府可不是尋常的衙門,背後沒有一個大佬支持着,怎麼可能出任?如此一來,形勢就明朗了,府尹大人大權獨攬,哪裡願意分他周泰一杯羹?而下頭的典簿人等自然是看府尹大人的臉色行事,至於這憑着運氣進京的周泰,誰願意搭理?
周泰在順天府的地位很是尷尬,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很是鬱悶。這一步步升遷也未必是壞事,升遷得太快,反而根基不穩,遭人輕視了。
只是這些話,周泰原本想敷衍過去,雖說柳乘風是他的後臺,可是這後臺也就是關鍵時纔有用,但凡在外頭做官的,哪一個不得有幾分本事?若是連自個兒的權柄都握不住,難免要被人看輕。現在既然已經袒露出來,周泰也就不瞞了,雖然面帶愧色,還是將在順天府的遭遇說了一遍。
柳乘風聽得也很是認真,離京這麼久,朝廷發生了什麼變化,雖然已經通過其他的渠道有了一些宏觀的瞭解,可是不可能做到了若指掌,一個衙門說不準裡頭就有盤根錯節的利益,這些利益交織在一起,管中窺豹,就能看出一點兒端倪。
聽了周泰的一番話之後,柳乘風不禁吁了口氣,向周泰道:“原來順天府府尹是吏部尚書馬文升的人,這也難怪你吃不住他了。”
周泰又是苦笑,道:“下官慚愧。”
柳乘風搖搖頭,道:“也沒什麼慚愧的,這世上的事本就如此,你剛到京師,又只是府丞,人家肯定要輕視你,不過你從知府到府丞確實升任得太快,根基不穩,現在這狀況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柳乘風沉吟了片刻,道:“不如這樣,到時候若是有機會,我尋個空向皇上給你美言幾句,將你調出順天府,看看其他的衙門有沒有空缺,如何?你在通州立下過汗馬功勞的,陛下現在多半對你還有些印象,這事兒想必也不難。”
柳乘風打算走的是宮裡的路線,看看能不能給周泰挪個窩兒,好歹周泰也算是自己人,總不能太受委屈。別看柳乘風在外頭風光,連藩王都敢鬥,可是面對吏部尚書馬文升,柳乘風卻實在沒有辦法,柳乘風有聖眷在身,可是馬文升若是沒有聖眷怎麼可能坐到吏部尚書的位置?須知吏部乃是天下六部之首,最是重要不過,沒有絕對的信任,宮裡是不會讓馬文升來主掌的。
更不要說馬文升爲官這麼多年,身背後不知有多少盟友和門生故吏了,說不準兒一和他對上,內閣三閣老也會攙和進來,矛頭直指他柳乘風。別看李東棟現在在柳乘風下頭做幕僚,可是一旦柳乘風觸犯到這個集團的利益,李東陽是絕對不會對自己心慈手軟的。
柳乘風不是個怕事的人,卻也不是個傻子,這種飛蛾撲火的事卻是不做的。所以乾脆走宮中路線,把周泰從苦海中救出來。
聽了柳乘風的話,周泰有些感激,可是很快就搖頭起來,正色道:“下官在順天府雖然做得不如意,可纔剛剛上任,豈能說走就走,徒惹人笑話?況且去了別的衙門,難道就不會有第二個這樣的府尹?這京師裡哪個衙門不是這樣。侯爺好意,下官心領,只是下官還是想在順天府做下去,若是知難而退,這官做得也沒什麼意思了。”
柳乘風不禁笑了,周泰的這番話不只是拒絕了他的好意,而且周泰向自己坦誠布公地掏心窩子,周泰的意思很明確,有些東西,他要自己爭取,打鐵還要自身硬,柳乘風只能幫扶着一時,總不能隔三差五地請柳乘風幫忙,這個府丞不只要做下去,還要做得很好。
既然周泰是這樣的心思,柳乘風當然不能潑他冷水,笑吟吟地道:“這樣也好。”
說罷,二人又談起京師中的一些事,從周泰的口中,這一批隨柳乘風一道入京的文武官員其實都不太如意,京師不比別的地方,這裡是個大雜燴,想要站住腳可不是容易的。
唏噓之間,當年入京時所有的憧憬都已經打破,已經有不少人開始調整心態,如周泰這樣做好了迎難而上的準備。
順風順水,哪裡有這麼容易?京師不是通州。
柳乘風心裡倒是想幫襯一下,畢竟有了這一層北通州的經歷,大家也都算是熟人,平時關係也不錯。可是他知道有些事還真不是說他能幫就幫的,今日可以幫,明日也可以幫,可是難道要一直幫下去?大多數時候,還得看他們自己,柳乘風能做的,無非是錦上添花,或是在人家落難時伸手幫扶一把。
說了一些話,正在這時候,這門子飛快地過來,向柳乘風道:“姑爺……姑爺……太子殿下到了,已經過了中門,門房不敢攔……”
柳乘風聽了倒沒有什麼,可是周泰聽了,卻不禁愕然,霍然而起,有點兒不知所措。雖來了京師,可是太子的尊容卻是從未見過,在他看來,太子可是處在雲端一樣的人物,和自己的身份相差十萬八千里的。
太子居然親自來見廉州侯,看來廉州侯與太子殿下關係莫逆的傳言是一點兒也沒有摻假的成分了。
正在這時候,朱厚照已經穿着一件尋常的錦衣,手中搖着白扇,踏着皁角鞋進來,這傢伙永遠是個沒正形的樣子,一見了柳乘風,眼睛不由一亮,隨即笑嘻嘻地道:“師父,你可回來了。”
說罷,朱厚照也不看身邊尷尬不已的周泰,大剌剌地走到柳乘風跟前,笑呵呵地道:“聽說師父在安南還打了仗,嘻嘻……報捷的奏書,本宮也看了,師父,你得和本宮好好地講一講這仗是如何打的。”
朱厚照酷愛行軍打仗,柳乘風在安南一役就好像破了殼的雞蛋一樣,朱厚照這種蒼蠅當然不能放過。
柳乘風卻沒有急着和他說,反而拿起了架子,道:“要講也不是不可以,爲師和你師生情深,這種東西怎麼能瞞着你?不過嘛,近來你的學業如何?”
朱厚照聽了,立即搔頭騷耳起來,學業……早就被他忘到爪哇國去了,柳乘風在的時候,時常還能督促一下,可是柳乘風這一趟去了廣西,朱厚照這貪玩的性子哪裡還記得什麼學業?反正也沒人管。這時候柳乘風問起來,朱厚照臉上的春意盎然的笑容立即化作了苦笑,期期艾艾地道:“這個……這個……”
柳乘風豈能不知朱厚照的性子?這個傢伙一向沒什麼自制力,指望他奮發讀書,太陽早就打西邊出來了。雖然明知如此,他的臉色也就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