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一份。”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終於有人朝那賣報的少年喚了一聲,少年立即從大袋子裡抽出一份墨香濃郁的報紙來,報紙一份五張,擺在了的這人的面前。
這書生喝了口茶,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略帶幾分得意地開始閱讀起來,看到頭版的時候,不由咦了一聲,眼睛不由一亮,忍不住道:“原來吏部尚書王恕王大人也有文章。”
吏部尚書在大明朝絕對是朝廷裡的前五號人物,說是位極人臣也差不離了,看了他的文章,管中窺豹就能知道他的秉性。能摸清這吏部尚書大人的性子,對這些有意科舉之人實在莫大的好處,所以當這書生喃喃一念,更有不少人伸長了脖子。
被這麼多人矚目着,書生的臉上泛出些許紅暈,於是乾脆唸了起來:“聖人卒,墨子興,孟子攘臂而起,力闢楊墨……孟子言性善,宋儒亦言性善,實則宋儒之學,非孟子也,曰:孟子之學,不損傷我字,宋儒之學說,損傷我字……”
“砰……”唸到這裡,非但那書生額頭上冒出了冷汗,已有人拍案而起了。
這篇文章道理再清楚不過,是打着孔孟的旗號反宋儒,責罵宋儒禁慾,理學所謂存天理、滅人慾便是這王恕批判的目標,於是把孔孟搬出來,一句孟子之學不損傷我字,宋儒之學說損傷我字便是這文章的精髓。王恕雖是反宋儒,其實真正要反的,卻是理學,理學本就是所謂的宋儒開創,傳到現在已有數百年,枝繁葉茂,樹大根深,所以這書生唸到這裡,方纔還想聽一聽王恕高論的書生已是紛紛拍案而起,叫罵不絕了。
“曲解經典,無恥之尤,這樣的人居然位居袞袞諸公之上,也是百姓的福氣嗎?”
“早就聽聞三原學妖言惑衆,今日聽了,才知道竟是驚人駭俗到這個地步。”
“來,拿份那什麼學而報來。”
“我也來一份……”
“還有我……”
這時候在場的人倒是肯慷慨解囊了,說穿了,大家都是看這王恕發言不爽,可是你要反駁人家,要罵人家,也不能對着空氣去罵,要罵,就把報紙買下來,對照着他的文章,逐條來罵才成。
於是一時間所有人紛紛朝那賣報的少年涌去,報童想必不曾想到生意會這麼好,這時候也不能思考了,忙不迭地收錢賣報,頃刻之間,三十份報紙便一掃而空,還有不少沒有買到的,不由捶胸跌足,義憤填膺地責問:“爲何賣他,卻不賣我?真真豈有此理!”
買了報的人,都是坐下來逐字逐句地看,看到憤怒處,又是破口大罵,或者心裡在琢磨,該如何引經據典來反駁這悖逆之詞,於是有人紅着脖子叫囂,也有人皺眉百思不解狀。
那松山先生,報紙還沒有買,就有人送到他的面前,松山先生顯得寵辱不驚,捋着鬍鬚闔目看着文章,這茶肆之中,可以算是最冷靜的。
這松山先生也姓王,叫王碧,乃是京師的理學大儒,早年層做過官,後來辭官隱市了,在士林之中影響不小。王碧心裡頭清楚,三原學刊載文章在這報紙上,笑罵由人,別人罵罵也就是了,可是自己卻是要反駁的,不但要反駁,還要逐字逐句反駁過去,要讓人痛快才成,否則積攢了這麼多年的清譽,只怕要毀於一旦。
名士就是如此,別看平時人前人後的風光奪目,處處受人尊敬,可是遇到了事,就非要挺身而出不可,別人可以做縮頭烏龜,唯獨他王碧不成。
文章只看了一半,王碧心裡就開始琢磨了,等看到末尾的時候,肚子裡已經開始打了腹稿,整個人如癡如醉地呆坐了一會兒,才大叫一聲:“拿筆墨來。”
茶肆中的讀書人一聽,知道松山先生要寫文章了,於是一個個激動起來,有人忙不迭地去拿筆墨,更多人朝王碧這邊擁簇過來,等到筆墨紙硯送上來,王碧開始提筆蘸墨,隨即筆走龍蛇,在衆人的灼熱目光之中,片刻功夫便寫出了一篇文章。
“好……嬉笑怒罵,都在松山先生筆下,罵得好,寫得痛快。”
“那姓王的以爲自家是吏部尚書,就敢小視我天下理學才子,今日讓他見識見識松山先生的厲害。”
王碧拋了筆,卻是顯得風淡雲清,用着淡淡的口吻道:“這什麼學而報是什麼東西?去打聽打聽,把這文章送過去。”
………………
不只是青雲茶肆,幾乎所有讀書人聚集的地方都沸騰了,一石激起千層浪,當這消息傳開,不但王恕被人記住,連學而報也一時之間成爲熱議的話題,爲了這個,連國子監裡頭也是爭議不斷,王恕身爲吏部尚書,倒也有不少替他奔走的人,再加上三原學在陝西學院深入人心,有人罵,自然也就有人維護,各種爭吵接連不斷,同時也是鬧得洛陽紙貴,兩百份學而報頃刻間銷售一空。不少人仍在四處求購,以至於市面上的價格從五十文漲到了三百文以上。對有功名的讀書人來說,這點錢算什麼?緊要的是那王恕出格的言論,緊要的是與同窗好友清談時,人家談及三原學或者王恕時,你能接得上話。若是別人說一句學而報,你卻是吱吱嗚嗚,不知何謂學而,多半就要被人恥笑了。
柳乘風從百戶所值堂下來,便忙不迭地往報館去了,鄧文已經告急,灰頭土臉地見了柳乘風第一句話便是:“東家,現在加印來不及了,到處都是索求學而報的,兩百份已經銷售一空,就是再加印五百份一千份只怕也不夠。”
柳乘風想了想,道:“不必加印了,準備校對第二期吧,咱們就弄飢餓銷售的法子,讀書人的錢跟撿的一樣,咱們越是吊他們的胃口,他們就越有興致,鄧老兄,實話和你說吧,咱們賣的不是報……”
“不是報……”鄧文一頭霧水。
柳乘風呵呵一笑,道:“咱們賣的是概念,是文化,什麼叫文化?文化就是你想買都得求着咱們,要想看咱們的報紙,得大清早起來排好隊,花尋常人一天、兩天甚至一個月的飯錢哭着喊着來買咱們的報紙。”
鄧文目瞪口呆,他也是做過生意的,還從來沒有聽說這樣賣東西的,不是都說做生意要逢人三分笑,好好伺候着客人的嗎?怎麼到了這東家的口裡,倒像是客人要哭着喊着被你踹幾腳也不肯鬆手一樣?
不過這生意怎麼做是東家的事,虧了也是東家,鄧文也不便多問,道:“東家的意思是第一期只印這麼多,不再加印了?”
柳乘風頜首點頭,道:“就印這麼多,收稿的事怎麼樣了?”
鄧文眼睛一亮,道:“報紙賣出去三個時辰不到,就送來了不少稿子,東家到我主編房去看看。”
柳乘風到了主編房,所謂主編房其實就是個小辦公室,裡頭一累累的文稿,鄧文抽出了一沓來請柳乘風過目,心裡不禁有點兒震驚:“竟是送來了這麼多?”隨即開始走馬觀花似地看了起來,這裡頭的文章幾乎全是駁斥三原學的,柳乘風看了文章的署名,問了鄧文這些人的背景,寫文章的人有名士、有大儒,還有言官翰林,什麼人都有,柳乘風不由眼睛一亮,效果果然出來了,柳乘風道:“你在裡頭挑一些言辭犀利些的,越犀利越好,若是一些聲名大的大儒、名士也可以挑一些,至於言官、翰林就不必了,想要自己的文章登報,最低也要是翰林學士或者六部侍郎的身份,其他的……”柳乘風很倨傲地揹着手笑了笑道:“不必理會。”
鄧文連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柳乘風又吩咐道:“下一期印五百份,不過價錢要提一提……”柳乘風的目光閃爍着極少有的市儈,呵呵一笑,隨即風淡雲清地道:“就三百文吧,暫時先定這個辦法,先把人的胃口吊起來,你等着瞧,好戲還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