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瞅了一眼那幾卷裝在匣子裡,保存還算完好的所謂珍版書,再聽那吳有榮當堂說漂亮話,他便按住了彷彿立刻就要暴跳起來的汪二孃,氣定神閒地走上前去,衝着高坐主位的葉縣尊拱了拱手。
“老父母,就如這吳有榮所說,既然他被那老騙子騙了這幾卷古書之後,硬是死乞白賴鬧上我家,以死相逼,訛了我家四百兩銀子,這四卷書毫無疑問就歸屬了我家,和他再沒有半點關係。”
汪孚林直接揭破了這吳有榮假清高,真無賴的窮酸嘴臉,也不理會對方怒目以視,好整以暇地說:“所以,求老父母當堂公斷,務必要把這四本書發還給學生。”
汪二孃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哥這是怎麼回事,家裡要那幾本破書幹什麼?
她正想衝上去阻止兄長,突然卻有一隻手牢牢拽住了她。她回頭看到是汪道貫衝着自己搖了搖頭,分明不同意她的魯莽舉動,頓時死死咬住了嘴脣,心裡又氣又急,眼淚差點不爭氣地掉了出來。這要是不能當堂把這件事剖白清楚,四百兩銀子的欠賬家裡可怎麼還?
葉鈞耀對汪孚林這突如其來的要求有些不解。須知這些贓物保管在他這裡,他身爲一縣之主,雖然還不至於貪圖這種東西,可也少不得一樣一樣把玩過,按照自己的眼光一一估價。那四卷古書都是晚唐的手抄本,年代是很久遠,可彷彿不是什麼名人之作,要說價值四百兩值得商榷。所以,本着爲汪孚林着想的念頭,他便開口提醒道:“孚林,你可要想好了,當堂畫押領回去,這筆交易就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汪孚林神態自若地點了點頭,看也不看吳有榮一眼,“這等珍貴古卷落在此等假清高的窮酸手裡,實在是暴殄天物!”
吳有榮被汪孚林左一句訛詐,右一句窮酸,撩撥得都快要瘋了。惱羞成怒的他正想反脣相譏,卻終於等到了汪孚林側過頭來往他瞅了一眼,但那目光裡仍然盡是輕蔑。那種輕蔑一瞬間點燃了他的怒火。之前他在西溪南村被汪孚林痛毆一頓,又被扔出吳氏果園,接下來他走到哪裡都會被指指點點,那種滋味他受夠了!他一下子忘記了這裡是公堂之上,竟氣急敗壞地衝着汪孚林撲了上去。
就在他一把揪住了汪孚林的領子,揮起拳頭要打人的時候,他一下子看到汪孚林那譏笑的眼神,這才猛地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鬆手後退幾步,這才撲通一聲衝着葉鈞耀跪了下來,砰砰磕了幾個頭後帶着哭腔叫道:“縣尊,這汪孚林自恃有功名在身,一再欺辱小人,請縣尊爲小人做主啊!”
剛剛吳有榮還怒氣勃發要當堂打人,此刻又突然磕頭求做主,變臉之快,直叫滿堂吏役以及其他人等瞠目結舌。尤其是和吳有榮同村的西溪南村各家苦主,全都發自內心地覺着,和這樣一個人同村,實在是太丟臉了。
就連葉鈞耀這一縣之主,面對這樣一幕,也是嘴角抽搐,恨不得拔出一根堂籤丟下去,讓皁隸先賞這無賴五小板再說。可這是苦主,又不是犯人,他只能無可奈何地重重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剛剛分明是你在衆目睽睽之下動的手,還想指鹿爲馬?給本縣閉嘴!”
汪孚林見這哭天搶地的傢伙立刻止住了聲音,這纔好整以暇地再次一揖道:“爲了此四卷書,舍妹不但被騙,還險些被這訛詐的無賴逼上絕路,所幸老天有眼,我正好遇到有人願高價收購唐時古卷,也算我因禍得福。所以,請老父母明察秋毫,儘快發還這四卷書給學生。”
葉鈞耀登時一愣,他想到汪孚林昨天還借女兒之口提過這事,頓時恍然大悟,當即就笑了:“怪不得你昨天促請本縣儘快發還失物,原來如此。這是天公酬善,本縣理當玉成。”
縣尊居然對汪孚林如同自家人那樣有說有笑,吳有榮跪在那裡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可更讓他心如針刺的,是汪孚林說有人願意用高價收自家那四卷古書,還爲此催過縣尊早點發還!他從前一直都在四處找買主,縣城府城來過好幾回,當鋪全都去過,可都沒人肯出好價,這才被騙子給誑了去。若不是他急中生智賴上了汪家,這損失能讓他生生心疼死!
眼看趙五爺已經催促刑房的人給汪孚林辦交割畫押,一整個過程壓根就沒人注意到自己,他終於從狐疑到心癢,從心癢到心痛,旋即一下子蹦了起來,張開雙手猶如母雞護蛋似的擋在汪孚林面前:“處置我的東西,怎能問也不問我一聲!”
“剛剛是誰說,君子愛財取之以道?不管書是否追回,都不是你的東西?”
汪孚林沒好氣地反問了一句,對趙五爺打了個眼色。趙五爺當然知道誰纔是該巴結的那個,立刻一把將吳有榮撥開到一邊,滿臉堆笑地把汪孚林給請到了那張攤開的畫押字紙面前:“汪小官人,只要畫押之後,東西就是您的。”
吳有榮簡直快急瘋了,偏巧就在這時候,他感到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扭頭一看,卻是一個身着青色吏衫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若在平時,他一定會對這些縣衙之中的地頭蛇賠個小心,可眼下急紅了眼睛的他卻根本顧不上了,脫口叫道:“快放開我!”
“後生,多長個心眼,你怎麼知道人家不是在訛你?”說話的正是刑房司吏張旻,他似笑非笑點了一句,可還不等他接下去提醒吳有榮別上當,就只見汪二孃不知什麼時候掙脫了汪道貫,已然出現在了他和吳有榮面前,隨即對着那個被他拉住袖子的傢伙啐了一口。
“什麼你的東西,狗屁!當初是誰跑到我家上吊訛詐的?現在看到我哥找到了買主就又起貪心,想把東西要回去,做夢!”
汪二孃自以爲終於明白了兄長的用意,再加上對吳有榮恨得牙癢癢的,好容易汪道貫放開了自己,她立刻過來大罵了一句。如果那時候她因爲爭不過這個卑鄙無恥的傢伙,真的做了傻事,那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不能閤眼!
“我贖回來,我帶了銀子,用原價把東西贖回來!”
“呸,想賴就賴,想贖就贖?天下哪有這麼美的事!”汪二孃立刻火力全開,恰是言語如刀,“君子愛財取之以道你知道,那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懂不懂?當初誰口口聲聲在我家門口說自己是讀聖賢書的,愛書如命?我看你讀書全都讀到狗身上去了!”
汪孚林生怕汪二孃把人刺激得真發瘋了,也攪和了自己的好事,趕緊上前好說歹說把這個潑辣妹妹給拖走了。
而吳有榮原本還因爲張旻的提醒而有些將信將疑,被汪二孃這樣一番痛罵,他覺得對方根本不肯讓步,幾乎再無任何懷疑,連忙用力掙脫了張旻,繼續往汪孚林追了過去。眼見趙五爺拿着印泥跟在汪孚林身邊,彷彿只要一句話就立刻能摁指印完成畫押,他乾脆光棍地跪在了汪孚林面前。
“汪小官人,汪小官人,你成全我拿回祖傳古書的一片孝心,這也有利你的名聲不是麼?你難道想要我到外頭宣揚,說是你見利忘義,沒有仁恕之心麼?你要是不還給我,你這輩子都別想在科場有寸進!”
這種說跪就跪,沒臉沒皮,尋着個由頭就威脅人,然後還放話詛咒的傢伙,比自家那極品小夥計難纏多了!
汪孚林終於憤怒地罵道:“欺人太甚!我揍死你這狗東西!”
眼見汪小秀才掄拳就上,竟是立刻在公堂上上演一場全武行,打得吳有榮抱頭鼠竄,這一次,傻眼的變成了葉鈞耀,四周圍吏役也好,西溪南村的那些受害苦主也好,一個個全都瞠目結舌。傳聞中汪小秀才曾經在吳氏果園中怒打吳有榮,可畢竟在場那些都是讀書人,事後津津樂道的,不是汪孚林的打人,而是他打人之前那首作爲敲門磚的詩。可此時此刻親眼目睹汪小秀才那兇惡的模樣,再也沒人懷疑那樁事件的真實性了。
“縣尊,縣尊!這是歙縣公堂之上,衆目睽睽之下,汪孚林竟然就這樣毆打小人,若是縣尊不能明察秋毫,小人只有到府衙去陳告了!”
葉鈞耀終於在吳有榮的哭天搶地之下回過神,慌忙一拍驚堂木。這時候,趙五爺方纔趕緊上前拖人。只不過這麼一小會功夫,吳有榮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而汪孚林還氣呼呼得在那捋袖子,看情形餘怒未消。汪二孃慌忙上前一把拽住了兄長,正要開口說什麼,卻不想汪孚林一手攔住了他。
“你不就是想要東西嗎?你有本事能拿得出銀票再說!”
儘管才捱了一頓狠的,可吳有榮反而更加證實汪孚林確實有路子,所以纔不想還自己的東西。他想也不想就從懷裡掏出一大把銀票,高聲說道:“我一文錢都還沒動用過,全都在這裡!”
在吳有榮的眼中,汪孚林頓時拉長了臉,他登時喜形於色,知道對方是被自己拿話套住了。於是,他立刻添油加醋地說:“毆傷可是犯了大明律的,而且在場全都是人證!汪小官人,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好,我懶得和你糾纏!銀票拿來,趙五哥你替我數數,然後讓他畫押,把書還給他!”
眼見吳有榮生怕反悔,一股腦兒把銀票塞給了自己,趙五爺有些不確定地看了一眼汪孚林,見其臉色鐵青地點了點頭,只得一張一張清點甄別了起來。確定是四百兩,而且是真的,他便遞給汪孚林道:“小官人,你可想好了,真要還給他?他要真敢告你,老趙我替你扒了他的皮!”
“錢財身外之物,只要這傢伙離我遠遠的,少來死乞白賴,我認了!不過,今後要是我再看到這傢伙,見他一次打他一次!”
汪孚林說到這裡,又拱手向葉縣尊表示了歉意和感謝。經過這樣的轉折,葉縣尊對吳有榮這假清高的窮酸就更深惡痛絕了。看到趙五爺給其畫押,發還了那錦匣裡的四卷古書,他就像吃了顆蒼蠅一樣噁心,本來審結連環詐騙案的躊躇滿志煙消雲散。
“好了,今日案件已經審結,人犯畏罪自盡,贓物全部發還,就此結案退堂!”
葉鈞耀再次重重一拍驚堂木,正式終結了今天這一波三折的晚堂。一羣沒撈到好處的吏役們有氣無力地長喏一聲,恭送縣尊退堂,隨即便一鬨而散。而刑房司吏張旻看着喜笑顏開的吳有榮,冷笑搖頭,拂袖而去。
趁着吳有榮正在高興的時候,汪孚林一把抓住趙五爺,小聲對其說道了兩句。趙五爺先是一怔,隨即就對汪孚林豎起了大拇指。
“原來如此,我還想呢,小官人你怎會這麼放過他!行,包在我身上!”
汪孚林來不及說更多,就被汪二孃一把拽了過去,埋怨他的沒原則,縱容吳有榮那無賴,他只置之一笑,拉着她又回到了汪道貫身邊說話。不多時,追回失物的西溪南村衆人全都圍了過來,千恩萬謝,還有人要掏錢請客,只把一個吳有榮孤零零撂在一旁。
這時候,趙五爺已經對壯班一個正役悄悄言語了兩句。那正役就悄悄湊了過去,皮笑肉不笑往吳有榮肩膀上輕輕一拍:“東西你是要回來了,可你知道汪小官人本來打算賣給誰的?”
見吳有榮一下子神色僵住了,那個正役方纔嘿然笑道:“這幾天我也跟着汪小官人東奔西跑,你要是肯到時候分潤我四成好處,這樁生意我可以帶你去做。府城五福當鋪的東家邵員外也好,主管金朝奉也好,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吳有榮先是一驚,隨即卻是暗喜,心道這差役雖見錢眼開,可真是口風不緊,竟然把最要緊的消息透露了給他知道。於是,他越發緊緊地抱住了手中匣子,不自然地笑了笑:“多謝差爺好意,我贖回東西不是爲了賣,是爲了保全祖傳寶物,我明天就回村裡去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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