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葉鈞耀讓趙五爺等人火燒火燎地把汪孚林從松明山給請了回來,爲的是這些迫在眉睫的瑣碎案件,如今既是快刀斬亂麻把事情全都給解決了,而且還會給其他五縣樹立一個標杆,他放下了一樁大心事,自然免不了問出了這個他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可是,讓他失望的是,汪小秀才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方纔吞吞吐吐地問道:“縣尊真想知道?”
葉鈞耀簡直都要抓狂了:“不想知道我問你幹嘛?”見汪孚林不做聲,他越發心頭感覺不妙,可正當他要補救什麼,就只見汪孚林對自己笑了笑。
“夫人除了那些節禮,另外送了學生八十兩銀子,說是這小半年來的工錢。”
“啊?”葉鈞耀直接目瞪口呆,好半晌,他纔有些尷尬地說,“夫人也是的,我等讀聖賢書,視金錢如糞土,豈能如此看輕賢士……”
葉縣尊你錯了,我還就喜歡尊夫人這樣慷慨大方的人!
汪孚林只當沒聽見葉鈞耀那嘀嘀咕咕,至於蘇夫人另外那番只要你看中誰就說出來,我們夫婦替你做媒的話,他當然隻字不提,省得葉縣尊繼續抓狂。眼看晚飯將近,他想着家裡還有一大家子,少不得辭謝了葉縣尊留飯的好意,先回了家去,可臨走時葉大炮還是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吃過飯後趕緊過來商量大事,免得明日裡長齊聚議事的時候出岔子。汪孚林自然一口答應,同時提醒葉鈞耀把戶房司吏劉會。刑房吳司吏。以及趙五爺全都叫上。
鄭班頭在趙思成一事上倒戈。與那位汪老太爺算是正式決裂,可終究是背叛者,而胡捕頭這牆頭草同樣還不足以完全信任。兩人都不能納入核心陣營。
次日一大清早,充當里長的各地鄉民便把縣前街全都擠了個滿滿當當,等到雲板敲響,縣衙大門敞開,一羣衣着各異的人魚貫而入,一個個跟着差役在廊下站定等候接見。雖是不停有人喝令不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聲依舊不絕於耳。雖說里長素來有催科的職責,也是糧長之下首要負責完稅的,可如今負擔一下子全都掉到他們的肩膀上,大多數人都很有牴觸心理,就算少數覺得有利可圖的,也都希望能夠討價還價。
“縣尊升堂了。”
升堂排衙之後,葉縣尊照例說了幾句公式化的開場白,這纔是里長入見。歙縣乃是徽州府首縣,從前是十五個糧區。每區大約都是十一里左右,所有里長加在一塊。足足有一百六十多人,即便歙縣公堂再大,一百多號人全都擠上來,那簡直會沒有下腳的地方了。所以,葉鈞耀打着體恤的旗號,根據劉會勾出來的名單,只挑了約摸二十個里長進大堂,餘者全都在公堂外聽宣。
果然,這麼一大幫子人磕頭起身之後,葉縣尊不過剛剛重申了各里收各里的新政,下頭就立刻喧譁一片,其中叫囂最多的就是兩個字——祖制!
依舊站在屏風後的汪小秀才對於這兩個字,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爲他自己就老用這兩個字扳回不利的局面,可現在這兩個字又猶如絆腳石一樣放在他的面前。好在祖制並不是百試不爽的靈丹妙藥,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就好比他當初扳倒趙思成,靠的是所謂洪武舊制?那只是用來吸引注意力的障眼法而已,就和昨天他把教民榜文讓人塞給葉鈞耀一樣,不過是讓葉大炮打人一個猝不及防,順便給竦川汪氏一個不得不接受的人情。
我都已經幫你到這份上了,要是你不領情,不自己出面去了結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那我就依律判罰,到時候你別怪我心狠手辣!
“今時是今時,往日是往日!”葉鈞耀已經不是最初的菜鳥縣尊,此刻對齊齊叫囂的祖制,他顯得很淡定,一拍驚堂木就沉聲說道,“照你們的說法,這些年在江南推行的均徭裡甲也好,一條鞭也好,難道全都是違反祖制?嗯,誰若是如此認爲,那就站出來給本縣看看!”
此話一出,下頭暫時鴉雀無聲。要知道,均徭在前,一條鞭在後,從嘉靖年間開始在浙江和南直隸小規模試行,而後推行到福建、江西、廣東、廣西,現如今浙江幾乎全面推行,南直隸這邊雖有海瑞領銜,可一直步履維艱,至今尚未深入到徽州府。雖說朝野對此頗有非議,可作爲區區里長的升斗小民站出來說這是違反祖制,誰那麼大膽子?
面對這一幕,葉大縣尊很滿意。他瞥了一眼藏在書案下頭左手上那幾張紙片——這就是昨夜他和汪孚林吳司吏以及劉會商議到深夜之後,集思廣益預備的各種小抄,上頭記述着各種突發情況應對方案,其中祖制這一條就是早在預料之中的。接下來,他對廣大里長擺事實講道理,說明了這些年各地對於祖制的種種變通,強調了這是沿襲和發揚,而不是違反,好容易說完這些,他口乾舌燥後喝了口水,覺得有些累了,這才掃了一眼劉會。
“戶房劉司吏,你代本縣給各位里長講一講,各里收各里的宗旨。”
汪孚林知道葉大炮是大炮放得有點累了,這才讓劉會代勞,索性自己也順帶靠着門休息一下。雖說這地方寬敞得能放下一張椅子,可畢竟影響不太好,他又不是擔着個師爺名頭的李師爺。
劉會倒不比葉縣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直截了當地說道:“各里收各里,第一年裡長先收,其後每年從各里中不分里長甲首,揀選十戶人丁以及田畝全都居前者爲小糧長,十年一輪,管收本里之糧。然後,彙總由各區大糧長解送上京。而所有當年未曾輪值的本里人戶,則各自出幫貼銀子,以供小糧長收糧,以及大糧長路上所用。每裡總共就一百一十戶,徵收不累,且本里全都是熟人,比大糧長奔波一區徵收,要簡便許多。”
全裡一塊幫貼?
里長們頓時面面相覷,不少人的眼神中,全都閃爍着意動的光芒。這若是幫貼多少全都掌握在自家手裡,倒不用像從前那樣被那些大糧長佔便宜!
不等下頭裡長們提出同意或不同意的意見,劉會又繼續說道:“爲防出現之前徵輸庫收糧,糧長私置大等,加收銀兩的弊政,屆時會官府會下發官等,懸於歙縣各大城門,讓解納銀兩的百姓復秤。而若是手頭沒有銀兩可供完稅的百姓,縣尊已經與本縣出資設義店收納糧食的各家大戶商定,於夏稅秋糧期間,由義店根據當時收糧時價浮漲一分銀子,收取相當於完稅銀兩的糧食。若是里長一次性收齊所有應交稅糧,到義店出賣,則每石浮漲一分半銀子。而每區大糧長,則給予該糧區所有貼役銀的三分之一作爲解運上京的路費,以示優撫。”
此話一出,眼見下頭再次譁然一片,葉鈞耀方纔重重咳嗽了幾聲,發現這些里長絲毫沒有安靜的趨勢,他不得不重重又拍了兩下驚堂木。
“本縣知道,里長之役本就繁重,從前也有催科收稅之責,但從來沒有過明路。如今驟然各里收各里,難免會心存顧慮。本縣的宗旨是,各里賦役均平,貧者富者各司其職,不至於每次僉派糧長的時候,一個個都只會推三阻四。之前歙縣一衆鄉宦大戶共同出資成立義店,這是一心爲本縣鄉民謀福利,本縣感動之至,再加上有感於當初徵輸庫第一天收稅就鬧出了民戶糧長廝打,故而才一力推出各里收各里之政……”
接下來,葉大炮再度施展出了招牌的話術,汪孚林掏了掏耳朵,卻知道所謂貧者富者各司其職,只不過是一個口號。真正的大戶那是沒人敢去觸及的,能夠做到的公平,也只不過是相對公平,而且很可能只在葉鈞耀這一任有效。可那又如何?在張居正還沒當權,尚未滿天下清查田畝的情況下,徽州府根本就沒法推行一條鞭,那樣只會更不公平。他要的只是把糧長之權直接下放,讓里長成爲變相的小糧長,同時用適當提高糧價的辦法,給他們一點甜頭,減輕賠補的壓力。
說到底,葉縣尊刷政績,他替自己以及一系列盟友刷聲望的同時努力賺錢,僅此而已。
由於竦川汪氏正深陷各種官司的噁心泥潭暫時脫不開身,因此今天無人攪局。里長們就算本來有牢騷的,也少不得細細思量這其中的好處。畢竟,本來他們也是帶着鄉民繳納稅糧以及銀錢給糧長,有時候還得受盤剝,可現如今風險和好處並存,這就值得去試一試了。於是,當早堂散了之後,一衆里長行禮後魚貫退出縣衙之後,相熟不相熟的不免全都聚到了一塊。
至於自感現如今越來越有權威的葉大炮,從角門退堂時,連脣上那抹小鬍子都翹了起來。
“若真能解決今年秋糧的問題,本縣就高枕無憂了!”
“原本十五區糧長的舊制,只要收買幾個大糧長,就能讓整個歙縣的完稅都受到很大影響,現如今別人要是再要有小動作,少說也得收買幾十個里長。”汪孚林一語道破真正的玄機,見葉大炮心領神會,他就笑眯眯地說,“雖說還沒到慶功的時候,但縣尊可以定兩桌席面慶祝慶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