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管事最初在程家接下差事的時候,還以爲只要到汪家點個卯,象徵性地看着程乃軒就好,誰知道他一到,汪孚林一口一個謝叔,拿他當自己人似的壓擔子,以至於他這些天根本就是住在汪家!累歸累,可看到程家的未來主人程乃軒老老實實被人死盯着讀書應試,他也樂意效勞。此時此刻,當汪孚林親自送他出了門,又請轎伕擡他回家的時候,自從傷了腿之後,不能再跟着程老爺東奔西走的他第一次覺得,本以爲只能當個廢人的餘生,還是有價值的!
“小官人只不過剛剛纔知道我這個人,就敢這麼相信我?”
“否則怎麼辦?我只有一個人,分身乏術,而且,我相信程老爺的眼光,總比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秀才強。”
想到當初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汪孚林說的話,謝管事不禁微微一笑,隨即竟是就直接在滑竿上翻看手中的資料。儘管那四個人他還沒見,可上頭身世來歷,從前做過什麼,一應俱全,顯然不是汪孚林弄出來的,官府的痕跡要多重有多重。
“應該是快班……還有刑房的手筆,這才能夠把人祖宗十八代都查得一清二楚。”謝管事心有餘悸地輕輕吸了一口氣,暗自佩服自家老爺的眼光。
汪小官人在科場上能走多遠,他不瞭解,不敢斷言,可在商場上卻很難說。如果說老爺當年是豪賭,這一位便是劍走偏鋒,先趟平官路,再開展商途。
歲考竟然是大宗師親自蒞臨徽州府,也不知道多少人家爲之發愁。儘管這並不是決定生員是否能參加鄉試的科考,重要性大大不如,可畢竟牽涉到附生遞補增廣生和廩膳生的問題,而廩膳生考得不好,也會失去每個月六鬥米的廩米福利,甚至於被降級,革除廩膳生的名號。正因爲如此,無論府城還是縣城,有生員的人家無不閉門謝客,營造出有利於生員苦讀的環境。
於是,對於汪小官人最近很少到縣衙串門,和他熟悉的人都心裡有數。蘇夫人特意命人送去了各種潤燥的滋補品,劉會和吳司吏趙五爺也儘量幫忙解決雜事,免得攪擾了人家的“科舉大事”——他們完全不知道,汪孚林其實是很歡迎人家拿點其他事情上門,讓他換換腦子的。至於再下頭一點的那些吏役,則是無不琢磨着能否通過在別的地方幫點忙,巴結一下這位巡撫侄兒,縣尊面前的紅人。
這其中,包括刑房典吏蕭枕月。這位當初在給葉縣尊的文書上打原刑房司吏張旻小報告,而後跟着吳司吏演了一齣戲,張旻一夥人被舒推官一鍋端了的時候,他是唯一一個提早知道消息從後門溜回來的,也是事後除卻吳司吏之外最大的得益者。故而要說縣衙三班六房之中傾向於汪孚林,又或者說松明山汪氏的鐵桿,劉會和趙五爺吳司吏之後,就要輪到他了。不說別的,當初班房裡的帥嘉謨還是他領着汪孚林混進去探望的。
所以,他打算利用空隙,在府城縣城各處溜達一下,看看在這歲考的節骨眼上是否發生什麼狀況,然後預先排除掉。但是,礙於縣衙每天早堂午堂晚堂輪軸轉,三班六房幾乎要從早伺候到晚,閒暇時間不多,他就和吳司吏以及劉會趙五爺全都打了個招呼,萬一縣尊過問的時候幫忙說句話,自己一連翹掉了幾天的午堂。出於某種衆所皆知的原因,除卻那些酒樓茶肆,一身便裝的他往汪家三老太爺家門口晃悠的次數最多。
五六天下來,他別的沒發現,各家生員的癖好八卦卻聽說了一堆。比如說誰特別迷信,每晚都要拜菩薩;誰特別喜歡流連花街柳巷,最近卻一直都沒工夫尋花問柳;誰特別好財,曾經買通巡場的差役,和其他富家生員換考卷,讓人歲考又或者科考進高等……反正亂七八糟的東西收集了不少,真正有用的卻找不到。
這天午後,當他照例找了家生員常出沒的小茶館,鬆乏一下兼探聽消息,結果發現都是些沒營養的抱怨,又或者不着邊際的雄心壯志。他聽得煩了,就索性趴在桌子上眯瞪了一會,可人正迷迷糊糊的時候,卻聽到耳畔傳來了一陣細微的交談。
“真的能弄到考題?不是騙錢?”
“騙你幹什麼,是歲考,又不是決定鄉試名額的科考,而且整個南直隸十幾個府,哪怕這不會一考三天,一天就完了,頂多兩三道題,加在一塊就得多少?”
“你是說大宗師提早出好了題?可這真能弄得到……”
“噓,總之,值得試一試。有個消息你大概還不知道,汪家三老太爺那邊透出消息,說是大宗師第一站就會到徽州府來!”
蕭枕月在聽到頭兩句對話的時候就已經清醒了過來。他原以爲這兩人真能弄到考題,等聽到不過單純癡心妄想,頓時大爲失望。唯一讓他覺得有所收穫的,便是知道大宗師會第一站抵達徽州府!不管是真是假,這都是一個莫大的消息。於是,耐着性子一直等到這兩個年紀不小的生員談完離開,他這才裝成睡眼惺忪的樣子起來結賬,隨即追了出去。
可不過是這麼一小會,人就已經不見了。他也並不氣餒,想到是竦川汪氏那邊流傳出來的謝廷傑將會先到徽州,他就乾脆又往汪尚宣大宅那邊去轉了一圈。奈何後門毫無動靜,等到他從後門轉到前門時,卻剛巧瞧見有人被迎了進去。雖說只是一個側臉,一個背影,可他卻眉頭大皺。
秋糧還沒開始收,但今年收成不錯,葉鈞耀心情當然很好。再加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案子都給他之前拿着教民榜文給打回去了,聽說竦川汪氏花了血本,有的私下和解,有的軟硬兼施,有的純粹敲詐的則是用了些什麼手段,總之沒再拿來煩他。而且,他的處置方式被段府尊當成了範例傳達給其他五縣,聽說那些官司都這麼不了了之,當初的菜鳥縣尊,如今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能吏,甚至還不時有遊歷士人來拜見,葉鈞耀第一次覺得當個縣令也挺好的。
這天傍晚,晚堂剛結束,他剛出了角門沒走多遠,正覺得飢腸轆轆,卻發現應該從大堂前頭正門退下的戶房司吏劉會,竟是追了上來。
“堂尊,府衙送來消息,提學大宗師大概這幾天就會先到徽州!這次,徽州府是整個南直隸歲考的第一站!”
怎麼會這麼快?就算先考徽寧池太道,也應該先是太平府這種距離南京最近,更不要說太平府的蕪湖可是徽寧池太道分巡道駐紮的地方!
葉大炮登時大吃一驚!他一下子想到自己運用知縣職權,把汪孚林和程乃軒狠狠誇讚了一通,又聯同馮師爺這個自己人,成功地把本該歲考才能決定的廩生名額,給硬生生弄來了兩個。此時此刻,哪怕他原本還嘀咕汪孚林閉門苦讀,這些天幾乎都躲懶不見了,這會兒卻慶幸起汪孚林幸好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否則他也得跟着一塊丟臉。於是,他輕輕吸了一口氣,立刻開口說道:“你去給孚林他們兩個送個信,讓他們有個預備。”
真要等到堂尊您去通知,黃花菜都涼了!
劉會腹誹了一句,嘴裡卻答應了一聲,反正他照慣例總得過去吃晚飯。其實,這個消息他已經告知了汪孚林,只不過再和葉縣尊通個氣。畢竟,他是戶房司吏,又不是汪孚林家的大總管,該有的尊重總得給足葉縣尊。可就在他回到戶房之後,剛剛坐定,突然只見門口有人探頭探腦,他認出那是蕭枕月,便開口叫道:“連着翹了那麼多天的午堂,今天干脆連晚堂都不來了,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這時候,蕭枕月方纔閃了進來。他也好,劉會也好,刑房吳司吏也好,全都屬於三班六房中少有的驟然飛黃騰達的異數,平日裡關係好歸好,可他終究是吳司吏的下屬,所以沒事也不隨便往戶房湊。這會兒吳司吏已經回家去了,他又心裡揣着事情委實沒主意,這才跑來找劉會。他在劉會面前坐下,不顧自己比劉會還大幾歲,認真地問道:“劉哥,你說這次大宗師下來親自主持調考,汪小官人和程公子應該沒問題吧?”
要是其他的,劉會肯定想都不想就會給出回答,但歲考這種事,他別說只是戶房司吏,他就是縣令知府也沒法打包票。於是,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說道:“汪小官人和程公子最近都在閉門苦讀,又有名師輔導,總應該有把握的。”
是應該有把握,而不是絕對沒問題,這種區別,蕭枕月怎會聽不出來?他終於把心一橫,先把謝廷傑先過來徽州的事情說了,聽劉會說,已經從府衙那邊得知了這個消息,他頓時再無懷疑,低聲說出了另外一件事。
“我今天在汪家三老太爺門口,正好看到一個人進去。當初提學大宗師不是來處理汪小官人的事嗎?如果沒記錯,那一次,跟在他身邊的就是這樣一個監生。”
劉會登時再沒有半點核算各里秋糧數據的心思,支着扶手霍然起身,“你確定沒有看錯?”
“只是一個照面,然後就是個背影,我只能說,應該有八分準。如果是真的,這樣一個人和竦川汪氏勾勾搭搭,實在可疑。如果是假的,人家讓我看到這一幕,難不成是想讓汪小官人對提學大宗師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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