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汪孚林一行人依舊還在北新關中轉悠。
按照他的心意,繼續在這裡等一等,看看鐘南風那邊和其他把頭會談出個什麼結果,這纔是以靜制動,畢竟外間情勢不明,安排好的誘餌現在還沒到時辰,可在這幫打行中人手裡吃夠了苦頭的張寧,卻再也不想任人宰割了。奈何凃淵也同樣是謹慎小心的性子,不願意貿貿然出去卻被人當成言而無信要逃跑。於是,張寧思前想後,最終竟是祭出了一招殺手鐗!
“之前咱家被那幫天殺的傢伙挾持,後來打行衝進了北新關,那時候朱主事應該還沒來得及逃出去,咱們總得先去確認確認,他的下落到底如何?”
因爲張寧搬出了這麼個理由,這會兒他們每個人頭上都綁了一塊白巾,這是來之前汪孚林就準備好的,如此一來,連打昏人再變裝這一步都已經省去了。就連哪怕死活不願意和亂民一般裝束的凃淵,也在鼻青臉腫的張寧以事急從權爲藉口,好一番勸說下,勉強接受了這不倫不類的打扮。
當然,凃淵的官服暫且藏在了穩妥地方,只穿了本就在官服裡頭的那一身便裝,再加上臉上和小北一樣抹了兩把浮灰,總算也能矇混過關。張寧本打算包起半邊臉,免得人看到自己鼻青臉腫的醜態,可汪孚林卻竭力勸了他,因爲打行中人都是把打架受傷當成家常便飯的,所以與其包起臉讓人懷疑,還不如大大方方露出真面目給人瞧——橫豎那已經被揍得變形的臉,也不太可能被人輕易認出來!
當然,他也想到,一羣人這麼出去萬一被人認出來是什麼光景,但張寧都把凃淵說動了,他也沒轍,只能安慰自己說,既然不是往大門那邊跑。就算真的撞上鍾南風等人,到時候一口咬定是在北新關中查找清點其他被扣押的官府中人,也許能夠糊弄過去。
所以,此時此刻。在張寧這個地頭蛇帶路下,衆人直奔的正是真正管轄此地的南京戶部分司主事朱擢的辦公地。既然張寧所說,那時候他被鍾南風挾持之後,北新關中須臾就爲這些暴亂的打行中人控制,朱擢應該也沒能及時出去。而對這場暴亂心中有數的凃淵。也確實沒有朱擢的下落,不得不跟着到這裡來找一找。
總歸沒有隻救太監,卻不救文官同僚的道理。而且張寧在路上透露,說是沒人在他面前提起過還抓了朱擢這個主事。
進了屋子,看到那彷彿被洗劫過一樣的地方,別說凃淵面色鐵青,就連汪孚林,也在苦笑此事在善後時需要花費的功夫,心底對某些人的鄙視更是到了頂點。那幫自以爲聰明的蠢貨,激起了一場暴亂卻沒想到自己根本就不能控制這暴亂的程度。單單丟失散落的文書單據以及各種賬冊,需要多長時間來彌補?望着這猶如遭了蝗災似的屋子,他忍不住對凃淵問道:“凃府尊,北新關乃是運河南段第一關,關城內應該有很多人,之前跑出去多少可統計過?”
“統計是統計過,但有很多人因爲驚慌失措,並沒有第一時間到官府報備,我這兒知道的,也就是三十多人。據我所知。北新關內從胥吏、兵卒到雜役,總共不下兩三百。張公公可知道,那幫傢伙把人扣留在了哪?”
張寧暗想自己除了捱揍就是捱揍,心裡早就對那幫粗漢恨之入骨。哪有人會對自己提及這個?他提起朱擢,也不過一個暫時離開那地方的藉口,其實只想趕緊離開這北新關,免得再過那種悽慘生活。可環視一眼這空蕩蕩滿是亂七八糟紙片的屋子,他突然想起前任交割時告訴自己的話,當下若有所思地說道:“聽說當初這鈔關剛剛造好的時候。爲了保存賬冊,以及以防萬一,工部曾經在關城內部做了點文章,設了個密室,不過,咱家倒是沒親眼見過。”
汪孚林頓時吃了一驚,扭頭去看凃淵,見其一臉茫然,顯然也同樣不知道這個傳言,他想到外頭有霍正負責望風,突然開玩笑似的提高了聲音叫道:“朱主事在不在?在的話麻煩應個聲。杭州知府凃府尊和張公公都在這裡,現在外頭那幫打行中人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如果你在,而且願意和我們一塊走,那就出個聲或者直接出來。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也不勉強。我數到十,如果你不答應,我就當你不在這裡,又或者不願離開,我們就先出北新關了!”
“一,二……”
說完這話,汪孚林就煞有介事地開始數數。凃淵和張寧面面相覷,全都覺得如此實在是兒戲,可讓他們全都沒想到的是,汪孚林纔不過數到六,靠牆的一個櫃子突然無聲無息地打開,緊跟着竟是從裡頭鑽出了一個人!他當然完全不認識,可凃淵和張寧卻異口同聲叫了出來。
“朱主事!”
某些大片汪孚林後世裡看多了,也想到過櫃子後頭有暗門之類的情況,因此對於櫃子門一開,裡頭鑽出來一個人,他並不覺得有多奇怪。可是,這個身上官服一團糟的青年官員緊緊抱着一把劍,先是雙膝癱軟跪坐在地,好半晌才手足並用站起身來,然後,他踉踉蹌蹌走上前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卻讓汪孚林爲之瞠目結舌。就只見這位凃淵和張寧口中的朱主事丟下手裡的劍,竟是直接衝向了張寧,一把死死揪住了他的領子。
“死太監,都是你害的我!”
張寧今天也不知道被人揪過多少次領子,此刻又氣又急,死命掙扎了一下卻又甩不脫,只能大罵道:“朱擢,你發什麼瘋!”
朱擢是個模樣俊朗的青年,但此刻咬牙切齒的模樣,卻和那些捋袖子打架的粗人似的,氣咻咻地叫道:“要不是你丟了東西之後大肆折騰,怎麼會鬧得北新關成了這個樣子?要不是我躲得快,又拿走了鑰匙,萬一銀庫被人打開,那是什麼下場?你剛剛還竟然對人說什麼密室,北新關中若能隨便造密室,天下官府不是全都能造密室,那不是亂了套嗎?你們這些死太監就會造謠!”
不是密室是什麼?你剛剛藏在哪的?
這一次,連汪孚林和凃淵都忍不住交換了一個眼神,心裡無不犯嘀咕。而朱擢雖不知道人家怎麼想的,可忍飢挨餓躲了這麼久,他一腔怒火總得要有地方發泄,所以這會兒竟是囉囉嗦嗦多解釋了兩句:“也不知道是哪一任主事因爲牆面滲水,又在外頭多砌了一堵牆,可內牆侵蝕出一個大洞,竟然還鬧了老鼠,我上任盤點之後才發現那個大洞,原本清理乾淨打算讓人填上的,這次不得不躲了進去!你知道我在裡頭吃了多少苦頭,我一天沒吃過東西喝過水!”
張寧自己也正抓狂鬱悶,聽到朱擢埋怨自己,他頓時暴跳如雷,反手揪住對方的衣領便怒聲說道:“你怪咱家,咱家又去怪誰,咱家也一樣沒吃過喝過!還不是你們一大堆文官盡坑咱家一個小小宦官,竟然不顧亂民衝擊北新關的後果!你有膽子就去找三司那些傢伙算賬,咱家看你還有這氣性!”
“死太監,你說什麼?”
“臭窮酸,撿軟柿子捏算什麼好漢!”
發現這吵架吵得半點水平也沒有,汪孚林簡直有一種不忍直視的感覺。看了片刻熱鬧,他終於醒悟過來。他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趕緊上前去,直接從後頭抓住了張寧的肩膀,把人往後拉,而凃淵也知機地上前攔住了朱擢。直到好容易把此次北新關之變中,這一對“失陷敵營”的難兄難弟給拖開,汪孚林才誠懇地說道:“事到如今,兩位就算想要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也等離開這裡再說。朱主事還走得動嗎?如果不成,你在這裡繼續躲一躲……”
“當然要出去,再窩在這裡,我就要瘋了。就是撐也要撐出去。”朱擢想都不想便做出了選擇,突然有些疑惑地看着汪孚林,“你是誰,怎麼會跟着凃府尊到北新關來?”
“這裡不便多說,等出去之後,我再對朱主事詳談。”
汪孚林三言兩語打發了這位衝動又好奇的主事,隨即拿了塊備用的方巾,讓朱擢包在了頭上。而趁着這機會,朱擢也努力瞭解了一下北新關內現在的情況,以及杭州城內那些衙門的反應。當張寧添油加醋將凃淵的判斷說了給朱擢聽,這位南京戶部分司主事,北新關明面上的主事者頓時黑了臉。
這時候,在外頭望風的霍正進來稟告,關城之中竟然彷彿亂成了一團,他攔下人問過,據說是處處混戰,不少人都在往外頭跑路,那幾道大門之前看似嚴密的守衛估計都要形同虛設了,汪孚林正鬆了一口氣,卻不想身旁的朱擢突然開口問道:“這些暴民棄關而逃雖是好事,但若是放任他們就這樣散入四野,危害鄉里,絕對還是一個大禍害。凃府尊你親自跑到這裡來安撫人心,若是就這樣一個結果,豈不是太草草收場了?”
凃淵瞅了一眼汪孚林,方纔開口說道:“你放心,外間已經做好了相應的準備。”
至於能不能奏效,他實在沒把握,能救出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