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許老太爺大半年前從揚州歸來,斗山街許家幾乎日日門庭若市,拜訪的人絡繹不絕。◇↓,然而,許老太爺卻藉口年紀大了,見人說話全都沒精神,大部分人都是讓兩個兒子許二老爺和許三老爺前去接待,十個人中難得親自見上一個。而此前他去杭州拜訪了兩浙鹽運使史桂芳歸來歙縣之後,許二老爺立刻就躲出了家去,不知道找藉口上了哪裡會友。於是,這等接待客人的差事,自然而然便只有許三老爺一人承擔。
這當然是趁機擴大自己聲望的機會,許三老爺別提多高興了。可這天登門來拜的客人,他雖說心裡十萬分犯嘀咕,很不情願接待,還不得不打足精神滿臉堆笑與人說話。可這纔剛剛起了個頭,就有小廝在花廳門口說道:“三老爺,老太爺請汪小官人進去說話。”
想當初老爹常年紮根於揚州做生意,回來的日子裡,別說那些孫子們,就連自己這個當兒子的都沒讓老太爺這麼待見!
許三老爺腹誹不已,卻還不得不親自把汪孚林送進去。見自己那年紀一大把的老爹親自站在堂屋門口,竟是笑着把汪孚林拉進了房去,他心裡就更加不痛快了。然而他不痛快的理由卻和許二老爺不同,許二老爺是壓根看不上汪孚林,只覺得人倨傲浮誇沒家世,他卻是懊惱於自己的女兒不是太大已經出嫁了,就是太小,否則就憑那些衣香社小丫頭片子愛瞎掰外頭那些傳聞的性子,哪會對汪孚林沒好感?可年紀是天塹。所以現在老爹就想着撮合九丫頭!
堂屋中。許老太爺一聽汪孚林開口說的話。頓時若有所思地揪了揪所剩無幾的鬍子:“你是說,等程家婚事辦完,你就要去漢陽府接你爹孃回來?”
“正是。”雖說對於湖廣的情形,找其他人打探也沒得差,但汪孚林聽說那邊是淮鹽的一大銷售中心,所以打算聽聽資深大鹽商許老太爺是個什麼意見。再說,都說那兒錢好賺,老爹跑到那裡做了多年的販鹽生意。怎就至於基本上沒幾個錢捎回來?
“要去湖廣那地方,你多帶幾個人。”許老太爺一張口就先囑咐了這麼一句,見汪孚林二話不說點了點頭,他就不提什麼湖廣人士最是霸蠻之類的話了。頓了一頓,他就繼續說道,“這樣吧,你帶一張我的名刺過去,漢口鎮是從成化年間方纔欣欣向榮的,最多的就是咱們新安商人,不但有新安碼頭。專供咱們徽人停靠,而且還有新安街。徽州一府六縣的人士過去,往往都在那兒落腳。所以,我建議你一半走陸路,一半走長江水路。”
他生怕汪孚林嫌這樣一來繞路遠,又補充道:“從徽州到湖廣,陸路要翻山越嶺,小路太多。那些鄉野之地,盜匪出沒不說,而且很多村莊中更不乏見利忘義的,故而我建議你從官道先到寧國府宣城,然後再到太平府的蕪湖,由此走長江到漢口鎮新安碼頭,先在新安街上落腳,再去漢陽府見你父親不遲。”
汪孚林對於許老太爺這個長者自然極其敬重,對方都這麼提醒了,他想也不想地應道:“多謝老太爺提醒,我就這麼走。”
年紀大的人,最希望年輕人聽自己的意見,因此許老太爺對汪孚林的態度極其滿意,當下又笑着解說了一番湖廣的地理人情,尤其是隔江相望的武昌府作爲湖廣首府是個什麼光景,漢陽府如今又是個什麼光景,這一滔滔不絕,竟是小半個時辰,直到外間傳來了一聲咳嗽,他聽出老妻的聲音,這才笑道:“年紀大了,愛嘮叨,你難得來了,吃了午飯再回去。”
汪孚林還來不及拒絕,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正是如此,彼此既是通家之好,上次你來就是急急忙忙走了,今天怎麼也得吃了飯回去。”
看到許薇扶着方老夫人笑眯眯地進來,汪孚林頓時啞然。上次來他想到放了許薇鴿子,在寧波新昌總共呆了整整兩個月纔回來,所以送了她花紅銀子,送了許家二老禮物,然後就落荒而逃,沒想到竟然被人記住了。可是,對於通家之好這四個字,他着實有些招架不住。不過真要如此說,那也不是說不通的,畢竟長姐汪元莞嫁到了許家旁支。於是,他只能硬着頭皮吃了這頓午飯,誰知方老夫人聽說許老太爺要給他名刺,立刻嗔了起來。
“名刺那是給外人的,孚林既然是去接他父親回來,你也不妨捎一封信給他父親。”
許老太爺寫信給自己那個沒見過面的爹?這要在信裡嘮叨什麼亂七八糟的,他那個不靠譜的老爹再添亂,他那自己事自己做主的願望可就全都泡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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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汪孚林趕緊拼命插科打諢,竭盡全力表示自己只是不放心父母在外,一切等把人接回來再談,最終總算是把這一茬給岔開了去。飯後當許薇提到汪二孃送給自己的那隻簪子,託他去向汪二孃道謝的時候,他便乾笑道:“不值什麼,都是三錢不值兩錢從那兩個佛郎機人手中弄來的,畢竟是未經琢磨的原石,而且,這也不能算二孃一個人送給你的,須知打金簪的金子還是葉家老太太掏的腰包。”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等汪孚林一走,許薇扶着祖母回房時,一顆心便劇烈翻騰了起來。在早就對汪孚林很是崇拜敬慕的她看來,汪孚林是走到哪兒都會得到長者喜愛,葉家老太太的心意不問自明。而自己的父親偏生又不喜歡汪孚林,從前和張泰徵交往,說不定也動過某種意思。此時此刻,她拉着方老夫人的手,眼圈已經是紅了,可終究什麼都沒說。
可即便她不開口,方老夫人也自然能夠察覺到這再清晰不過的苗頭。她輕輕拍了拍許薇的手。意味深長地說道:“他當初曾經教訓過你和小北。那是因爲你倆那一鬧騰。險些出了大事,你本就對他有些好感,經此一事更加心折,並沒有什麼不應該,可你也該看到了,孚林對你更多的是兄長對妹妹那樣,否則那支金簪以他的名義送不是更好?別說是你,他雖和葉家二位小姐去過杭州寧波。可我瞧他在別的事情上聰明,在這上頭卻有些遲鈍。”
方老夫人說到這裡,突然想起最初的謠言。程乃軒那小子就快成婚了,所謂斷袖之癖的傳聞也早就沒聲了,可汪孚林是不是有些遲鈍太過了些?若真是對葉家兩位千金之中哪一位有意,也該敲定了。又或者說,這次要把雙親從湖廣接回來,也是爲了這個?
程乃軒雖說在婚事正緊鑼密鼓籌辦的期間跑去杭州賣了一次糧食,但別說許家不在意,就連民間也都交口稱讚這位程公子大有其父之風。徽人本來就重利重義。夫婿又能讀書又能賺錢,這絕對屬於該豎起大拇指誇獎的。
接下來。當汪孚林受程乃軒託付親自大老遠跑了一趟許村,充作男方儐相,商量婚事日程的時候,他就發現,哪怕連許家那位大小姐的長兄,當初因爲程乃軒那番折騰而好好“教訓”了人一番的許公子,現如今對這樁生意,不,婚事也滿意得不得了。
畢竟,許國在考進士留館進翰林院之前,家境在許村只是平平,而程老爺不但是豪商,而且還考中了舉人,這比和單純的商人之家聯姻好聽多了。更何況,程乃軒年紀輕輕就是秀才,去年歲考一等,哪怕是吊榜尾,可仍然算得上前途無量。而鮑夫人看着汪孚林本人,雖說覺得汪孚林比程乃軒還要更加有潛力,能科舉,能經商,而且爲人處事一把好手,可想想那次他來爲許老太公賀壽時,屏風後頭摔破的那兩樣東西,做媒的心思只能放下。
可鮑夫人打消心思,別人卻仍然難免笑着恭維,東問西問,婚配否這種問題試探了何止一兩回,汪孚林最終幾乎是落荒而逃回到歙縣城中,只覺得整個人都快癱了。等到迎親這一天又被抓差,幫着程乃軒應對了許村那一大堆人千奇百怪的刁難,成功把新娘子擡上了花轎帶回歙縣,他已經顧不上體諒花轎要坐上兩天的可憐新娘子了,因爲他自己更可憐!只衝着這繁瑣的禮儀,他甚至有一種打一輩子光棍的衝動。
這結婚簡直是折騰人玩!興許從前那些私奔的人,也是受不了這些繁文縟節?
新娘子擡回程家,自然還有一大堆複雜的禮儀要走,只見平日嬉笑怒罵隨心所欲的程公子,現如今卻成了任人擺佈的泥雕木塑,讓怎麼做怎麼做,而汪孚林卻算是丟下了職責,甚至不用像後世那些可憐的儐相一般幫着喝酒,但他卻倒黴地被程夫人硬是安在了上席。一整個席面上,除了老頭子還是老頭子,他一個小少年簡直是鶴立雞羣,幸好還有葉小胖陪綁。面對那些猶如審視未來女婿一般的目光,他就連吃喝都無法自在,捱了兩刻鐘便立刻逃席溜了。
他前腳剛走,後腳葉小胖就追了出來。代表父親葉大炮過來坐席的小胖子心有餘悸地按着胸口,苦着臉說:“我從前還覺得坐上席很風光,現在才知道那麼難受,以後我再也不替爹出來赴宴了!”
“你別把話說得太早。”汪孚林直接給葉小胖潑了一盆涼水,“代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日後有的是你暫代的時候,這還只是開始而已。”
就在這時候,他們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響亮的打嗝聲,回頭一看,卻發現當新郎官的程乃軒也溜出來了。見前頭是汪孚林和葉小胖,程乃軒來不及說話,找了個角落直接一摳嗓子,稀里嘩啦吐了一堆黃水,好容易才站直身子。
“希望我家娘子一定要長命百歲!”程乃軒背靠着牆壁,這才衝着汪孚林打了個手勢說,“我在想,那些續絃的人確定不是自己找罪受?”
ps:昨晚高中同學聚會,今天晚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