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已經從日記中知道,自己年紀小了點,雖說中了秀才,尚未有長輩給起個表字。照這麼說,雙木應是他小名,顧名思義,雙木成林,朗朗上口。
沒想到人來得這麼快,汪孚林正半坐在牀上。甚至連汪元莞都還沒來得及起身,就只見一個魁梧壯碩的中年漢子進了門。此人四十許人,四方臉,濃眉大眼,一看就是爽朗好打交道的。這會兒其人臉上又驚又喜,盡是掩不住的關切。
汪孚林知道,這應該就是舅舅吳天保了。
吳天保快步走上前來,一把將彷彿要起身的汪孚林給按了回去,手勁極大,就這麼兩眼一動不動和汪孚林對視了好一會兒,渾然不知道對方因爲他這目光而心情緊張,後背心甚至冒出了汗。
“總算你福大命大!”吳天保終於鬆開了手,笑着說道,“我就說嘛,即便是剛剛進學的相公,也有天上星宿護佑,怎會被幾個蟊賊給害了!”
對於這種說法,汪孚林着實瀑布汗,可想想“險死還生”的前因後果,他對神佛之說已經不敢不信,只能點了點頭:“就算真是神佛保佑,也是因爲舅舅奔走,大姐二妹小妹悉心照料。”
汪孚林只以爲這是很尋常的一句客套話,可誰曾想吳天保竟是更加欣慰:“雙木受這一劫,倒不像從前那樣木訥了,第一次見你這麼會說話!”
糟糕,從前那傢伙貌似不太會爲人處事,**得只會悄悄記日記,不小心把破綻給露出來了!
吳天保根本就沒想到汪孚林心中轉着某些降妖除魔的畫面。儘管汪孚林是他的嫡親外甥,但從巖鎮南山下到這松明山村還有十里山路,不算遠可也絕不近,再加上汪孚林從啓蒙開始就日日苦讀,他從前竟和這個外甥沒有說過太多的話。
此時,他只以爲汪孚林是經這一劫,心性有所成長,態度就越發和煦了。
“外間流言四起,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娘臨走的時候就對我說過,是你爹在信上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耽誤了你的舉業,所以她纔不顧你的懇求,帶了兩個老僕,又問我這孃家借了幾個健僕隨行,親自趕去了漢口。十四歲的秀才和十五歲的秀才雖只差一年,但興許日後前程就有天壤之別。就因爲此事便要將不孝的罪名栽在你頭上,又指你作弊,分明有人在鼓動輿論,實在居心狠毒!”
汪元莞死死瞞着此事,沒想到舅舅一張口就全都說出來了,她登時措手不及。她慌忙拿眼睛去看汪孚林,見弟弟面色如常,竟絲毫不意外,她大爲驚愕,下一刻,她就只見汪孚林又衝她笑了笑。
“小弟,你都知道了?”
汪元莞這才問了一句,見汪孚林微微點頭,她想到之前他對自己坦陳那程公子的事,一時沒去計較是誰多嘴,只覺弟弟真的長大了。
“舅舅說得固然有理,但我即便真的是因爲從母命不得不留下應試,可爹孃都不在,別人只會看到我因爲舉業而廢棄了孝道。事到如今,舅舅不用安慰我,我只想問一個問題,舅舅覺得誰會這樣恨我?”
而吳天保對汪孚林小小年紀表現出來的鎮定固然很高興,但對於最後一個問題,他卻唯有報之以苦笑。
“雙木,你爹在外行商多年,經營的又是鹽業,但起步既晚,如今甚至都還談不上利潤。他在外又不打汪氏的名號,應該沒得罪過什麼人。要說此事緣起,我覺得歸根結底,還是在於僧多粥少。咱們徽州府歙縣鹽商最多,除了有些豪商子弟爲了投機取巧,冒籍於北邊那些府縣應試,可大多數豪富之家的子弟都在本地應試,再加上其他的官宦子弟,耕讀殷實之家的子弟,人才輩出,較之北方各州縣,單單一個進學的秀才功名,也不知道多少童生折戟沉沙!所以,也許是有那落榜的人心生嫉恨,就不知道是誰把你家裡的事情張揚了出去。”
汪孚林只知道徽商富甲一時,卻沒想到徽州府的科舉竟然也是這樣千軍萬馬的獨木橋,少不得多追問了幾句。於是,他立刻就知道了自己所在的歙縣那頗爲輝煌的科舉成績。
自明初,徽州府的科舉成績就不差,而從明朝中葉以來,更是越來越突出,近年每科進士,歙縣都沒掛過零蛋,少則一人,多則四五人,狀元會元都出過。用吳天保的話來說,徽州府的進士數量在南直隸也就僅次於蘇州、常州,考中舉人的數額也常常位居前列,而徽州府的進士,至少五分之二三出在歙縣,做到高官的比例也很高。所以,哪怕只是區區一個秀才,在每縣都定死了數額的情況下,哪怕比不上江南的山陰姑蘇那種魔鬼之地,但也差不離了!
“而且,你畢竟是榜尾。”
這話吳天保沒明說,可汪孚林怎麼會品味不出來?道試吊車尾,家裡看上去沒什麼勢力,還被人翻出了父病子留,母奔千里侍疾的帳,索性連作弊的大帽子都扣上來了,這完全是柿子撿軟的捏啊!
重點在於根本不知道是誰下的黑手!
既然吳天保身爲吳氏巖鎮南山下這一支的族長,都只知道這麼多,汪孚林也就不奢望能夠在短時間之內查找到流言源頭了。對這位舅舅千恩萬謝之後,他就把送汪元莞回徽州城內婆家的事拜託給了吳天保,請他將仍舊憂心忡忡的長姐送回府城。
等到送走了舅舅和長姐,汪孚林就下了地,說是想出去走走。金寶忙不迭地伺候他穿衣,汪二孃雖說滿滿的不放心,可兄長這主張一定,她張牙舞爪也沒用,只能自己生悶氣。反倒是年紀和金寶相似的小妹汪幼菡沒有那麼多顧慮,好似出一趟門就是過節似的,打開櫃子找出了一套套衣裳,嘰嘰喳喳說這個配那個好看,讓連日以來愁雲慘霧的家中多了幾分生機活氣。
嘴上不饒人,可兄長帶了金寶,又捎帶上跟屁蟲似的汪小妹真正出門時,汪二孃站在家門口又氣得直跺腳,暗惱自己只是說說,兄長竟然真的就把自己撂在家裡了。可想想家裡除了一房老僕汪七夫婦,還有兩個偶爾過來幫傭的佃僕家女人,餘下再也沒別人了,她只能悻悻留了下來。
初次出門,汪孚林只憑之前那《論語集註》上的日記,以爲松明山不過是個山坳中的尋常山村。可是,當他出了家門,就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開門見山固然不假,可放眼望去,就只見遠處古鬆參天的青山之下,錯落有致地建造有七八座典型的白牆黛瓦院落。其中一處規模最大的,內中依稀有亭臺樓閣,雅緻精巧,可想想在這種鄉野如此營建屋宅的代價,豪富之氣亦一覽無遺。而村間其他屋宅參差不齊,有的和自家一樣齊齊整整,有的則破舊低矮,但更引人矚目的是那一馬平川的成片良田,再遠處則是一條大河,隱約可見對面還有一個極具規模的村落。
山野非荒野,他還小覷了自家這小小的松明山村!
“小官人。”
“汪小相公。”
一路上見到的村民,大多會開口打個招呼,奈何汪孚林一個都不認識,只能囑咐金寶遠遠看見人時提醒他一聲誰是誰,也好回禮。
走了好一會兒,他身後跟屁蟲似的汪小妹則笑嘻嘻地說:“從前哥在外走路,只顧背書想事,哪管遇到什麼人,幾次連長輩都沒瞧見,受了兩回責難,也就越來越少出門了。今天倒換了個人似的,到處打招呼。”
汪孚林登時大汗,心想這書呆子的旁若無人簡直是到了一定境界!人情世故一概不懂,有什麼苦悶就往那本論語集註上記,這過的什麼日子!
於是,他便語重心長地對汪小妹說:“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吃一塹長一智,你哥我吃了這一次大教訓,決定痛改前非!”
與其繼續扮演那個書呆子,不如他趁機做回自己!
汪小妹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她突然眼睛一亮,伸手指着不遠處的老貨郎說道:“那好,哥我要吃糖葫蘆!”
這是哪跟哪?
汪孚林登時目瞪口呆,眼見得小丫頭提着裙子撒歡似的跑了過去,對不遠處一個老貨郎分說了幾句,繼而眉開眼笑地接過了一串糖葫蘆,他有些頭痛地拍了拍額頭,扶着金寶一步一步追了過去。從大老爺們一下子變成十四歲的少年也就算了,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自己這重傷初愈孱弱的身體!
等到追上了汪小妹,小丫頭對他舉着糖葫蘆得意地一笑,這才伸出空閒的左手道:“哥,三文錢。”
汪孚林無可奈何探手入懷,隨即就僵住了。他從前出門當然會帶錢,可現如今情況不一樣,他眼下兩袖空空一文不名!他立刻側頭去看金寶,誰想這小傢伙也苦着臉看自己,小聲說道:“爹,出來的時候二孃沒給錢。”
面對這窘境,汪孚林登時臉上發燒。這是要吃霸王餐……不,霸王糖葫蘆麼?
他正要差金寶回家拿錢,那老貨郎眼見他們一家三口如此光景,立刻就明白了過來,因笑道:“小官人之前中了秀才,小老兒也沒什麼東西可賀的,就請三娘吃串糖葫蘆吧,不要錢。”
“這怎麼好意思。”汪孚林口中這麼說,眼睛卻瞪向了小妹。小饞貓,急不死你,小心長蛀牙!
汪小妹卻不管哥哥什麼眼神,一邊吃着手中的糖葫蘆,一邊抱怨說:“從小到大,別人家的哥哥給妹妹買這個買那個,哥你從來沒給我和二姐買過東西。鬆伯的糖葫蘆最好吃了,四鄉八鄰都有名,還常常去徽州城裡賣,他爲人又好,哪怕知道上咱們松明山這兒賣的少,可爲着村裡不少人愛吃,每旬還是會特意捎二三十支過河到咱們村來。從前我央過哥你好幾次,讓你從學裡回來時捎帶一支,你都不理我!”
汪孚林剛剛只是尷尬,可聽到這話,他就唯有苦笑了。事到如今,他不想怨天尤人,已經決定接受現在這個身份,包括維繫在原本肉身上的一切因果,把日子好好過下去。因此,他當即伸出手去揉了揉汪小妹的腦袋,低聲說道:“從前哥對不起你,以後你喜歡什麼,哥一定給你買!”
汪小妹哪裡知道兄長的心情變化,當即高興地歡呼了一聲。見她開顏,汪孚林便對那老貨郎拱了拱手道:“多謝老伯惠贈,但你也是掙的辛苦錢。這樣吧,日後若是你再做了糖葫蘆來松明山賣時,勞煩每次都給我家捎上三支。”
那賣糖葫蘆的老貨郎本是河對岸西溪南村的人,熬得一手好糖,就做了糖葫蘆貨賣,大多數時候都去徽州城,那兒光顧的人多,但也定期到西溪南村附近的各村賣,有閒錢的村民可以嚐個鮮,富家大戶也有不少喜歡這小零嘴。
他對這位汪小秀才雖說不熟,可來松明山次數多了也照面過幾回,眼見他對妹妹這般寵溺,倒覺得這位小相公平易近人。此刻對方承了他好意,還承諾今後都照顧他生意,他登時眉開眼笑連聲答應。末了想起近日傳聞,常常去城裡賣糖葫蘆的他便提醒了一聲。
“小官人,這外頭流言傳得兇,就連我也在城裡聽說了。大宗師去了鄰近的寧國府主持道試,說不定也會聽到風聲。唉,歙縣一年纔出這麼二十多個進學的相公,每鄉都未必能分到一個,這麼不容易的事,如今小官人父母都不在身邊,怎也不請個長輩出來說公道話?”
從汪小妹的話裡,汪孚林就知道從前那位是個什麼性子,因此對老貨郎的打抱不平只是笑了笑。想起這位既然走遍四鄉八鄰,他突然心中一動,當下誠懇地說道:“一會兒鬆伯賣完了糖葫蘆,能不能到我家裡小坐一會?我這一養傷就是半個月,外間消息一概不知,還想請教請教。對了,一會還請留兩支給我家二妹嚐嚐鮮。”
老貨郎立刻笑了:“那還不容易麼?正好叨擾小官人一碗茶喝。”
傍晚時分,老貨郎鬆伯在松明山村賣了二三十支糖葫蘆之後,便如約來到了汪孚林的家裡。汪二孃雖然嘴上認爲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可鬆伯送來的糖葫蘆仍是讓她喜出望外,而金寶則是在汪孚林給了鬆伯錢,繼而隨手塞給了他一支時,有些說不出的意外和興奮。
用兩支糖葫蘆把這一大一小兩人打發走,把房門關上,汪孚林方纔向鬆伯打聽起了城裡那些關於自己的傳言。發覺焦點集中在不孝和作弊兩條上,卻顛來倒去就是那麼點東西,沒點乾貨,他不禁暗自打起了計較。
“小官人,要小老兒說,最好請宗族長輩出面設法平息,再這麼下去,興許真會把大宗師給驚動回來。”
“此事突然傳出這麼大動靜,沒那麼容易平息的。”汪孚林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隨即突然站起身,對鬆伯鄭重其事地一揖到地。
鬆伯登時手忙腳亂,趕緊伸手去扶他:“小官人你是讀書人,怎可向小老兒行此大禮?”
“多虧鬆伯,我才能知道幾十裡之外的徽州城裡有什麼動靜。所以,我還有一件事想要拜託您老。”
與其蒼白無力地試圖辯解前頭兩條罪名,還不如下一劑猛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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