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更衣出了屋子,發現這會兒是下午,自己人還在新安會館,只不過搬到了後頭專供徽商住的套院,汪孚林心知肚明那是怎麼一回事。程家和汪家都是商賈出身,之前爲了鄉試不能搞特殊,和其他應試生員混在一塊,如今家眷都來了,自然不妨享受一下應該有的待遇。想來這幾日等着發榜期間,那些家中殷實又或者在南京有親戚的,多數會搬出去休整幾天,新安會館中也能騰出不少空屋子,留下的人就能住得舒服一些。
帶着小北穿過新安會館,從後門出去,通過一條暗巷來到一處乾淨整潔,只有兩三個客人的小攤子上,找了張桌子坐下之後,他就笑着說道:“之前每天應戰文會詩社早出晚歸,偶爾有一次被人帶着到這裡吃過一次,實在是覺得美味,程乃軒那傢伙就常常讓墨香到這裡來買夜宵回去。真材實料,價錢卻也便宜,最是果腹首選!別看眼下人少,那是因爲還沒到飯點,否則根本連一副坐頭都找不到。”
後世裡南京和鎮江爲了一碗鴨血粉絲湯的起源問題,曾經掐得風生水起,汪孚林卻是隻管吃,哪管那許多無謂的爭論。
操持這小攤的是一對夫妻,來招呼客人的婦人聽見這話,頓時笑道:“這位小官人太誇獎了,我們夫妻做口吃的並不只是爲了賺錢家裡三郎也是應考的秀才,這一參加秋闈,前前後後至少要在南京停留一個半月,這金陵開銷太大。若不是做點這樣的小本生意填補。我們這種尋常人家怎麼支撐得住?而現在這樣支個小攤。又承蒙新安會館照應,各位小官人肯捧場,每日少說上百碗賣出去,我們一家三口在南京的開銷和路費,就全都賺出來了。”
聽到這話,原本只是純粹跟着汪孚林出來品嚐美食的小北頓時有些出神。年少顛沛流離吃的那些苦,只是斷斷續續不到一年,無論在此之前還是在此之後。她都沒有操心過如何過日子的問題。而汪孚林儘管家裡債務最高的時候有七千兩,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自從擺脫了功名和糧長兩大難關之後,背後就站着一縣之主,良好的人脈加上靈活的手腕,很快扭轉了困境。但這種供養讀書人的艱辛,他卻能品味到。
因爲那時候父母不在,汪二孃當家,精打細算摳門到極點,甚至還拉着汪小妹去串珠子做小首飾賺錢。只要他買一丁點東西就興高采烈……那種生活雖說已經漸漸遠了,可終究還是真真切切存在過的。
於是。他便笑着對那婦人說:“那可要預祝令郎桂榜提名了!”
那婦人眉開眼笑,彷彿就連額頭的皺紋都完全舒展開了,等汪孚林開口點了兩碗鴨血粉絲湯,她匆匆過去幫丈夫做好送上來,卻只見碗裡滿滿當當堆的都是真材實料,暗紅的鴨血,雪白的鴨腸,而鴨肝鴨心種種之外,竟然還各有一隻鴨翅膀。小北初來乍到還沒吃過,汪孚林卻知道這鴨翅膀是額外的添頭,當即笑道:“我出場之後睡到現在,正好飢腸轆轆,這下可承情了。”
“知道小官人必定在場中累着了,承您吉言,我和外子也恭祝小官人桂榜提名,和小娘子比翼齊飛。”
小北沒想到那婦人竟是如此說,見兩人碗裡一人一個鴨翅膀,可不是比翼齊飛,登時笑了,連忙從腰間荷包裡拿出一個銀角子塞了過去。那婦人終究心實,不多時就拿來一大把銅子找零。汪孚林笑着收了,謝過對方後,他便對小北搖了搖頭:“他們夫妻固然辛苦,但自食其力,腰桿挺得直,從來就不要多餘的打賞,再加上有新安會館庇護,也沒有人敢過來找茬。只希望他們那個兒子能夠運氣好些,考一個舉人出來酬勞爹孃辛勞。”
話音剛落,旁邊就有人說道:“這位公子,你既然也是來參加鄉試的,應該知道南直隸解額總共才一百三十五個,別人考中,你的希望可就少了幾分。”
汪孚林朝那人看去,見是一個穿了件洗得發白直裰的中年人,面相沉穩,還帶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童,他就笑着說道:“考鄉試要靠自己,寄希望於別人都落榜,不說心術正不正,自己都信心不夠還考什麼考?說得再露骨一點,如果尋常的平民人家能夠多考出些舉人,寒門不停地出貴子,民間讀書風氣纔會一直保持下去,否則若出仕的都是官宦子弟,鉅商豪富之家,豈不是又要回到魏晉門第定品級的時候?”
那中年人顯然沒想到汪孚林會這麼說,愣了一愣之後,就沒繼續說下去。而那邊竈臺邊正在忙碌的夫妻倆,聽到汪孚林這話,則是都投來了感激的一睹。小北則是拉了拉汪孚林的袖子,小聲說道:“交淺言深,說這麼多幹嘛?餓了就吃你的東西,大吃貨!”
汪孚林點點頭,卻伸手阻止了小北立刻動筷子,而是神秘兮兮地從腰間錦囊中拿出來一個瓷瓶,拔出塞子,往自己碗裡輕輕滴了幾滴。小北一看到那紅油,登時哭笑不得:“你不至於吧?從徽州啓程的時候,真的連這個都帶上了?”
“你還不知道呢,我進考場的時候,連辣醬都帶上了,否則那幹呼呼的烤餅怎麼咽得下去?不過,因爲這次呆的時間長,路上怕瓶子打破,辣油帶得不多,之前都沒怎麼捨得吃,現在總算可以飽飽口福了。”
汪孚林把瓶子遞給小北,見同樣愛吃辣的她也往碗里加了好些,拿了筷子一拌,一股辣椒油的香味頓時瀰漫了開來,他接過她遞回來的瓷瓶塞好,重新收了回去,這纔拿起了筷子開始大快朵頤。可吃着吃着,他就發現眼前光線突然暗了下來,擡頭一看,就只見剛剛問話的那中年人固然站在桌邊,擺攤子的夫妻倆也湊了過來,可最讓人無語的卻是那小童,眼巴巴的目光只死死盯着他們的碗。
最後,還是那中年人有些尷尬地問道:“小官人,這紅油是……”
“哦,是我家裡種的辣椒,磨成粉之後加入油浸,然後就成了這個。”
如今徽州府城內的狀元樓中,各種辣味菜餚風行一時,汪孚林也就名正言順地將自家後院種的稱之爲辣椒,隨即在松明山和西溪南推廣種植,狀元樓的東主績溪人洪仁武趁機在徽州府、太平府、寧國府開了好幾家飯莊,採用了徽菜這兩個字,生意頗好。只不過辣椒這種東西很好種,也沒法藏着掖着,四處跟風的館子也層出不窮。所以,辣椒油在徽州府附近已經不算新鮮事物了,在南京卻還少見。
汪孚林一面說,一面還拿出瓷瓶,大方地讓那小童拿去加了幾滴在自己的碗裡,只不過,小傢伙興致勃勃吃了一口便被辣得直吐舌頭,讓理應是其父的那個中年人訓斥了好一番。而擺攤的夫妻倆固然納罕,卻是問了汪孚林可有種子,打算回去試着種種看。對於這樣的要求,小北就笑道:“我們都是最愛吃辣的,恨不得全天下都種這個,這樣也不用走到哪帶到哪。他的行囊裡應該有,回頭我找了來送給你們。”
夫妻倆自然喜出望外,千恩萬謝,而那中年人帶着兒子吃完了自己那一份,卻沒有立刻就走,而是等到汪孚林和小北吃完之後,又主動湊了過來:“我冒昧問一句,我從前也走過不少地方,胡椒倒是聽說過,辣椒卻還是第一次,此物不知道從何而來?”
“據說和胡椒一樣,從西洋那邊來的。我爲人好吃,所以讓人捎帶了些種子,眼下徽州府附近的幾個府縣,這東西都不稀奇。此物不過是可以調味,但據說還有些東西產量高又可果腹,耐饑荒,我一直都在讓人打聽,看看海外能否弄些種子來。”汪孚林嘴裡這麼說,心中卻在想遲早要到澳門去走走,須知美洲那邊現如今是西班牙葡萄牙人爭鋒,那些美洲植物應該也是那幫人最熟。
小北不時打量這問話的中年人,見其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那小童卻打破砂鍋問到底,竟然又追問起汪孚林其他幾種植物到底是什麼樣的,什麼味道,她忍不住想到家裡和這小傢伙差不多大的金寶,也在旁邊不時插上一兩句。
誰也沒注意到,角落中還有一位客人自始至終慢條斯理吃着,一直都沒走。
汪孚林聽着聽着,也對中年人的身份有些瞭然:“原來這位大叔也是來參加鄉試的。不過帶着兒子來參加鄉試,還真是不容易。”
“我家祖父原也是經商有成,到了我卻家道中落,只能耕讀爲生,平時做做教書先生貼補家用,此次也是希望他能夠見識一下東南英才雲集一地的大場面,今後能夠努力上進。所以,剛剛聽到小官人提到寒門貴子,實在是說到我這心裡去了!我這是第一次科考躋身二等,方纔能夠來參加鄉試,中舉卻是渺茫,只希望他將來能夠超過我這個父親!”
“爹,我一定會努力讀書,將來考個進士回來!”
汪孚林和小北一樣,看到這童子也忍不住想到了家中的金寶,當下笑問那挺胸發豪言壯語的小傢伙道:“敢問小公子貴姓,名諱爲何?”
童子卻先是看了看父親,隨即才認認真真地說道:“小子姓徐,名光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