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來到京城的這第一個夜晚,方纔是真正紛紛揚揚好大雪。【?請搜索】在南邊的時候,儘管每年冬天也常常會有下雪的經歷,可當這天大清早汪孚林走出房門,披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屋檐底下,看着那掛着的凍得結結實實的冰棱柱,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鵝毛一般的大雪,他方纔有一種自己如今已經身在北地的實在感。只不過站了這麼一小會兒,之前在燒了火炕的屋子裡呆了長時間的熱乎氣,就被那種刺骨的冰寒取而代之,以至於他忍不住跺了跺腳。
這纔是真正可能壓塌房子的大雪!
“小官人起了?”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的臨時車伕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哪個角落裡鑽了出來,搓着通紅的雙手笑着說道,“因爲太過匆忙,有些用具都不太齊備,您還請多包涵……”
他這不倫不類賠罪的話還沒說完,陡然之間就聽到耳邊傳來了汪孚林的聲音:“對了,之前只顧着忙,也沒來得及問一件事。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什麼時候跟伯父的?”
對於這個問題,漢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才小聲說道:“我是金華人,老爺在義烏當縣令的時候,那一年在江南地界竟然也是飄了這麼大雪,我差點凍死在門外,結果被老爺一碗熱湯給救了回來,後來隨了老爺做事。募兵、打倭寇、升官、賦閒,我一直都跟着老爺。就連當初那個人人罵作是狗不理的名字,也被老爺給改了。老爺說,做人不能忘本,姓苟就姓苟,改了就是忘了祖宗,我從前叫苟不理。現在叫芶不平。”
汪孚林咀嚼着這前後兩個全都頗有趣味的名字,不禁會心一笑。昨夜忙着安置帥嘉謨,沒工夫好好看看這座汪道昆專門給自己準備的小院。此時他就讓芶不平帶路,把所有屋舍全都轉了一圈。發現自己一家人全都搬過來也儘可住得下。他忍不住哈了一口白氣在手上,隨即站在內院正房門前,緊了緊狐裘,低聲說道:“帥嘉謨就安置在這東廂房,你再請大夫給他看看,找嘴緊的。回頭我會把跟進京的人都打發到這裡來,你和他們好好嘮嗑嘮嗑。”
見芶不平口中答應着,眼睛卻骨碌碌亂轉。汪孚林就笑道:“老卒遇老卒,你們應該頗有共同語言纔是,他們確實都是打過倭寇的浙軍舊部。”
“啊?”原來是真的!
直到汪孚林吩咐去備馬,這就要回汪府,芶不平方纔忍不住用力晃了晃腦袋。他畢竟不是真正的軍中兵卒,雖說當初有武師教授武藝,但真正上陣,也是當初在福建幾次最棘手的情況,就算這樣,他也一直引以爲豪。汪道昆正因爲有這段經歷。這才能夠躋身兵部,身邊有他們這種見過血的毫不稀奇,可汪孚林又怎麼能夠招攬到那些抗倭老卒的?這些常常被當地官府斥之爲老兵油子的傢伙。儘管潦倒了落魄了,可也不是那麼容易就服從人的!
昨晚他注意到了,汪孚林說出那殺無赦三個字的時候,那左右兩騎人竟是貨真價實地準備就此拼個死活,一點猶豫都沒有!
即便在茫茫大雪中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汪孚林騎馬稍稍繞了點路,問了個人,仍然很輕鬆地就找到了汪府。昨夜突發事件太多。沒有第一時間回來報信,但他安置好帥嘉謨。自己隨便睡了半宿的時候,芶不平卻還特意回來報了個信。正逢九日。身爲兵部侍郎的汪道昆早就去上朝了,儘管只是幼主的萬曆皇帝多半也就是走個過場,但百官每逢三六九哪怕是雨雪天也不能偷懶。而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不在書房,而是擁裘圍爐站在書房前的屋檐底下。
“兩位叔父這是在賞雪?”
一身蓑衣斗笠上全都是厚厚雪花,若不是這一聲稱呼,以及之前的通報,汪氏兄弟恐怕都要認不出人來了。聽到汪孚林如此調侃,汪道貫便笑道:“在京城呆的時間長了,也就不像在南邊的時候,動不動就傷春悲秋,看到掉兩粒小雪珠子就詩興大發,着實是看得煩了。京城這地方下一場大雪,內城外城就會壓塌房子,就會有人凍死餓死,總之絕對不是瑞雪兆豐年的好事。至於我們在這挨凍,還不是爲了慰問你剛到京城就險些出事的辛苦?”
“哦,敢情是爲了安慰我呀。”汪孚林見汪道會沒好氣地白了不正經的汪道貫一眼,似乎是準備把話說得嚴肅一些,他就趕緊抱拳道,“天冷,我又是一路冒雪騎馬過來的,二位叔父趕緊屋裡說話行不行?也好讓我緩口氣!”
等到汪道貫哈哈大笑,扯着汪道會就進去了,汪孚林這纔來到了書房門口,把斗笠蓑衣一股腦兒解下來遞給了一旁僕人。等到進屋後,又隨手把表面濡溼了一層的狐裘給掛到了衣架子上,他方纔拍了拍自己那一身樸素的棉襖,自嘲地笑道:“昨夜脫了狐裘進那醫館,結果還被老得成了精的那個大夫給識破了。等到接了人出來又在路上遇人劫道,幸虧最後落腳沒再出什麼事,否則我就真得說自己是災星了。一進京就出事,沒我這麼背的!”
汪道貫也知道汪孚林那個有名的綽號,可這次卻沒再笑,畢竟昨夜的兇險,芶不平的回報已經都說得明明白白。等到汪孚林親口再次複述了當時的情形,他還在斟酌,汪道會卻已經若有所思地說道:“家裡要養這種訓練有素的家丁家將,又或者說私兵,放在大明建國之初,自然容易得很,哪家勳貴拉不出三五十,但現在那些打仗不行吃喝玩樂一把手的勳貴已經不太可能了。廠衛之外,只有那些曾經出鎮過邊地的文官武將,家裡會有這種人。”
汪道貫皺眉接口道:“那麼符合要求的,滿京城也應該有十個八個,但問題在於,動機。”
這也是汪孚林昨夜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因此見汪道貫和汪道會冥思苦想不得要領,他就乾咳說道:“想不通的事就先丟在一邊,我纔不鑽牛角尖,天底下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對了,我剛剛進來的時候,已經吩咐跟我上京的那幾個人先過去那邊宅子了,只要不是人家打算在京師底下再殺人越貨,不至於再出事。不過,我打算讓金寶秋楓,還有我那個小胖舅子留在這兒,我和媳婦搬過去,還請二位叔父回頭對伯父說一聲,如此行事更方便。”
對於汪孚林的決定,汪氏兄弟倆都沒有異議,但是,等到汪孚林來到正房見吳夫人得到了允准,又帶了小北轉去三個小傢伙的臨時書房,提出此事的時候,葉小胖卻立刻就不幹了,直截了當地說道:“姐夫,你別想丟下我,我出來的時候爹孃就囑咐過,一定要看着你!”
“哦,你看得住嗎?”
汪孚林沒好氣地堵了回去,見小胖子立刻耷拉了腦袋,他就看着同樣不情願的金寶和秋楓說道:“總而言之,你們呆在這裡,和無競做個伴之外,想去哪兒儘管和柯先生方先生說。想來兩位先生閒不住,總會帶你們四處走走看看。至於我那邊的事情,你們少操那份閒心,天塌了也輪不到你們去頂,就算是我,那也肯定腳底抹油先溜了再說。再說我又不是搬出去就不過來,全都好好讀書,別想給我偷懶!”
小北只要汪孚林肯帶着她一塊搬出去,是不是把其他人留在這裡,她自然就不在乎了。昨夜發生了什麼她雖說不知道,可是纔到京師第一天,汪孚林就夜不歸宿沒回來,一回來之後就要把其他人留在汪府,這顯得極其不尋常。此時此刻,她也板着臉拿出當家主母的架勢,好好訓誡了三個小傢伙一番。至於方先生和柯先生,那是早就知道汪孚林在汪家從來沒人拿他當成小字輩,一貫不正經的柯先生聳了聳肩,方先生卻忍不住拉着汪孚林叮囑了一句。
“事不可爲就躲,你纔多大,沒道理天大的事情汪家卻需要你頂在前面!”
“嗯,我知道了,多謝先生。”汪孚林笑着謝了一聲這位常常不苟言笑的先生,等到拉着小北出門的時候,他才輕聲說道,“在南京和那些浙軍舊部打交道的時候,平心而論,我沒怎麼想過要恢復岳父當年的榮光,但昨夜之後,我卻忍不住在心裡想,哪怕像是當今首輔那樣手握重權口含天憲,比起真正在沙場見過血的人,手段終究還是不同的。真沒想到這京師天子腳下,一見面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小北知道汪孚林口中這個岳父,指的不是葉鈞耀,而是胡宗憲。她張了張口,最終沒有問汪孚林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是直截了當地說:“那你能不能回人家一個下馬威?”
“怎麼回,連下手的人是誰都還不知道呢!”汪孚林惱火地丟出這句話,可緊跟着,他卻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等一下,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想當初岳父在徽州的時候,曾經打算釣魚上鉤,雖說出了天大的紕漏,可終究還是有驚無險,這次倒也不是不能試一下。雖說其實我不太喜歡做事行險,但好像常常都免不了行險一搏。這樣,就照你說的,你先過去那邊給我鎮一鎮場子,我在這裡等伯父從衙門回來……不平不能不理,那傢伙的名字起得真有趣!”
p:寫到這突然想起之前某村苟姓全都改爲敬的故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