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是留意觀察的人也能輕易發現,瀋陽範氏這一輩之中最出色的人之一,瀋陽中衛指揮同知範沉,之前進瀋陽守備府和眼下出來時的樣子,可謂是猶如兩個人。進去的時候,他嘴角含笑從容自若,充分表現出了世家子弟的倜儻和雍容,可如今出來的時候,他恰是失魂落魄,就彷彿捱了當頭一棒似的,走路踉踉蹌蹌,走出大門甚至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幸好平常做人不錯,有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可他勉強道謝了一聲後,下臺階時又是腿一軟。
“莫非在李大公子面前受了氣?”
“不至於吧?範指揮可是已故範尚書的兒子,做人也向來不錯,沒道理大公子給他臉色看的。”
“那眼下這樣子是怎麼回事?”
“莫非是出了差錯?可瀋陽這邊又沒有戰事,之前打古勒寨的時候,他好像就是混在後軍,沒什麼功勞,但也沒什麼差錯。”
範沉當然知道自己這樣子會引來很多議論和猜忌,可他着實被剛剛聽到的事情給震得懵了,直到上馬之後,幾個隨從連番發問,他才稍稍回過神來,隨即咬牙切齒地說道:“給我去通知七老太爺,九老太爺,成老太爺,殊老太爺,告訴他們我在族長那兒等。半個時辰不到,我就當他們是打算身敗名裂!”
幾個隨從何嘗見範沉如此對族裡幾個長輩撂話,全都不由得面面相覷,可眼見範沉快馬揚鞭就這麼揚長而去,他們頓時再也不敢怠慢,慌忙商量了一下,分頭去送信了。
半個時辰之後,幾輛騾車先後停在了瀋陽城西北角的某座宅邸門前,車上下來的老者顫顫巍巍下來的時候,無不臉色鐵青,甚至還有人罵罵咧咧。每一個抵達的人在邁進門檻的時候,都想着怎麼對族長好好告上範沉一狀——仗着自己是範鍯的兒子就這麼沒高低上下,當自己什麼人了?等到在廳堂中彼此一通氣,發現範沉派人對每個人的說辭都是一模一樣的,他們那就更加火冒三丈了。就在這抱怨已經發展到拍扶手的時候,他們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拍,你們儘管拍!瀋陽範氏這麼多年清白無瑕的好名聲,全都被敗乾淨了!”
瀋陽範氏如今主支四房,族長並不是出自長房,而是四房輪換,如今這位正是出自最顯赫的次房,乃是範鍯最小的六弟,如今已經七十一歲的範錡。此時此刻他由範沉攙扶着一進廳堂,就只見幾個老太爺全部不情不願閉上了嘴,他看了一眼空空蕩蕩不留人的門外,這才示意範沉把事情原委說出來。果然,剛剛還怨聲載道的老太爺們聽明白了事情原委後,頓時全都倒吸一口涼氣,這下是真不敢做聲了。
誰會想到範澈竟然這麼膽大包天,惡毒殘暴,而範鬥這麼個邊緣人竟然會在險死還生之後這麼豁出去?
足足許久,成老太爺方纔惱火地叫道:“難不成他還想我們給他跪下賠禮不成?”
“如果是那樣,拉下臉跪一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範沉雖是晚輩,但面對這麼一羣長輩,以及一直叫自己六哥的範澈給惹出來的大麻煩,再加上之前他纔是那個面對當事者以及李如鬆和洪濟遠的人,這會兒當然沒什麼好聲氣,“範鬥沒明說要什麼,只提了公道兩個字。但看梅氏那樣子,死心塌地是要再續前緣的,可哪個族裡能容忍嬸子嫁給侄兒?各位老太爺當初給範澈撐了腰,現如今還請好好想想這事情怎麼收尾!”
接下來整整兩天,瀋陽範氏這幾位往日跺一跺腳都要讓瀋陽抖三抖的老太爺們,全部都留在族長家中緊急磋商。而範鬥和梅氏則是被暫時安置在守備府,原本近在咫尺卻沒法再和之前那樣輕易見面了,可梅氏身體虧虛太大,連日來大夫如同流水一般地換着,卻依舊漸漸衰弱下去,李如鬆也就乾脆不管他們倆了。而範鬥一方面要擔心再續前緣的事情是否能成,自己的惡名是否能洗刷,但另一方面卻還要應付李如鬆時不時派人把他拎過去的盤問。
他要留心之前背下的每一個細節,以求能和洪濟遠對得上,至於別的,則一概用當時受驚過度記不清楚矇混過關。儘管他着實不大清楚撫順關城那邊,汪孚林究竟做了什麼,但只憑救下了自己和梅氏兩條命,而且殺了範澈這一點,就足夠讓他豁出去完成汪孚林的任何吩咐,更何況眼下這些都是他力所能及的!幾次三番之後,他就注意到,李如鬆的人漸漸放鬆了對他的監管,只要他不出守備府,其他的卻也不理會了。
瞅着這個空檔,範鬥便時不時出自己的屋子四處亂晃。這天傍晚,他正在院門口旁邊的樹下坐着出神,突然只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竟是用的建州女真方言:“我弟弟在撫順關怎麼樣了?”
範鬥回頭一看,見是努爾哈赤正潛藏在陰影中,他便又別過了腦袋,往四周圍掃了一眼,發現竟然沒別人盯着,這才低聲說道:“他被汪公子軟禁了。前次他在撫順關東牆上正好看到他的瑪法,好說歹說讓那個王思明去見人,結果好像招惹了點是非,又想要逃跑。具體如何我不是很清楚。要是這事讓大公子知道,只怕又是一頓好打。”
努爾哈赤也預料到舒爾哈齊到了距離建州最近的撫順關,十有八九會忍不住,更何況兄弟倆在離開遼陽的一路上一直找不到溝通交流的機會,可他萬萬沒想到居然弟弟會這麼巧看到了來撫順馬市交易的祖父覺昌安,更沒想到會那麼莽撞讓人去聯絡,而且還鬧大了!儘管上次汪孚林還給舒爾哈齊求過情,但他後來在回過神後就察覺到,哪怕沒有汪孚林的求情,李如鬆那時候對舒爾哈齊也確實沒有太大的殺意,頂多是威懾而已,可這次就未必了!
怎麼辦?還有,範鬥這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努爾哈赤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而範鬥很慶幸自己背對着這個女真少年,這樣臉上那緊張的表情就不會被人看見。他當了一輩子老實人,這次卻要按照汪孚林的吩咐來糊弄別人,這心裡甭提多緊張了。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說道:“聽汪公子在氣頭上的時候說,你們的那個瑪法帶給小齊的話不大好聽,而且還有一封信呈送給李大帥,汪公子權衡再三,打算回瀋陽的時候再帶過來。”
聽到這裡的時候,努爾哈赤再也沒有任何懷疑。祖父覺昌安能說漢話,會寫漢字,這都是來往撫順馬市練出來的,他看到過一次,那種猶如鐵刷子一般的字跡很難冒充,因此那封信肯定是真的。掙扎許久之後,他終於決定冒一次險求見李如鬆。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突然問道;“你爲什麼沒告訴李大公子?爲什麼肯告訴我這些?”
“如果當年我那個弟弟還活着,也應該像他這麼大……都是倔牛……”
聽到範鬥如此喃喃自語,努爾哈赤沉默了一下,隨即什麼都沒說,就這麼沿着牆根悄悄走了。等回到住處,他就只見一個熟悉的李家家丁快步走上前來,似笑非笑地問道:“小罕,剛剛跑哪去了?”
儘管剛剛四周圍看似沒別人,但努爾哈赤知道,要想瞞過李如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因此,他想都不想就實話實說道:“我聽說範鬥是從撫順關回來的,實在忍不住,就去問問我弟弟怎麼樣了。劉大哥,我想見見大公子,還請幫我這個忙。”
當李如鬆聽到努爾哈赤提到舒爾哈齊在撫順關表現狂躁,自己想去撫順關安撫一下人的時候,倒是沒有多少意外。自從在遼陽鬧出那樣的事情之後,別說汪孚林那邊一直讓人看着傷勢未愈的那個十歲小傢伙,他這邊又何嘗不是讓人盯着這小子?父親的謀劃他知道,卻不可能隨隨便便說出來,有的是重要的在於做,而不是在於說,因此之前那一路上他沒少觀察這小子。
此時此刻,他眯了眯眼睛,最終淡淡地說道:“也罷,兄弟乃是天性,我給你十個人,你去一趟撫順關。”
順便也讓家丁們去看看撫順關究竟怎麼回事!要不是這幾天他被苑馬寺卿洪濟遠纏得着實有些吃不消,他也想抽身去撫順關看看。畢竟,聽說撫順馬市那一團爛賬,要是張學顏真是準備讓洪濟遠動真格去查,還真是有不小的麻煩,他不得不想方設法把洪濟遠給安撫好,反而瀋陽範氏那些烏七八糟的家務事他根本就懶得理會,完全丟給範家人操心!
“多謝大公子!”
不論李如鬆到底是想的什麼,努爾哈赤只希望趕緊趕到撫順關去,弄清楚祖父真正的心意,弄清楚舒爾哈齊究竟闖了怎樣一場禍事。
接下來從瀋陽出發的這一程路上,他端的是歸心似箭,快馬加鞭。若非身下坐騎禁不起折騰,幾個家丁也以沒有緊急軍情爲由,斷然拒絕夜裡趕路,他甚至不願意在撫順所耽擱一晚上。好容易在次日午後抵達了撫順關城,直奔李宅的他在門前下馬之後就急匆匆往裡頭衝,到了二門時,恰是裡頭出來的一行人撞了個正着。
除了汪孚林他見過之外,還有一個他根本沒想到的人!
那是他的瑪法,建州左衛都指揮使覺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