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鶻關原本是遼東邊牆之中東南線最重要的關卡之一,呼應的正是東南面新建的寬甸六堡,故而不設馬市,守備力量並不遜色於撫順關。而且由於早早得了李如鬆傳信,協守遼陽副總兵曹簋從附近的清河堡、威寧營相繼調兵一部分增援,而原本分守遼海東寧道張崇政便一直在此,如今遼東巡撫張學顏突然蒞臨,此地更是部署嚴密,說是固若金湯也不爲過。
無論李如鬆,又或者是汪孚林和沈懋學,乃至於上任途中在撫順馬市拋擲了大把大把時間的苑馬寺卿洪濟遠,這都是時隔很長一段日子後,再見遼東巡撫張學顏,各自的心情也絕不相同。
李成樑這些年在遼東威名赫赫,文官當中唯一能真正壓制他的,也就只有同樣威信卓``著,令行禁止的張學顏了。兩人在大體的軍政方針上素來比較一致,至少在外人看來都是如此,至於當事者本人的想法,那就只有自己心裡有數了。但李如鬆畢竟是李成樑的長子,對於很多內情瞭解頗多,故而在進了鴉鶻關之後,他見鴉鶻關馮守備親自迎了出來,立刻問道:“張部院如今人在哪?”
“在守備府……哎,大公子,我話還沒說完呢!”
馮守備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只見李如鬆一人單騎就這麼疾馳而去,他一個攔阻不及,又眼見一個自己不大認識的中年人也跟着縱馬飛奔而去,只能急得趕緊讓人去追,隨即方纔看向了剩下的人。因爲張學顏早就吩咐過。所以他第一時間注意到了與其他人裝扮截然不同的汪孚林和沈懋學。當即試探着問道:“敢問可是汪公子和沈先生?”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馮守備想起前些天發生的事,萬萬沒想到便是這兩個書生策劃,心裡直犯嘀咕,但臉上卻反而更加和顏悅色:“因爲那位沈有容沈公子帶回來的人有六百多,爲了防止釀成大亂,張觀察特意吩咐把人打散了安置在各處軍營分別看管,而沈公子安置在守備府,其他跟隨他出撫順關的則是安置在衛城西面的大營房。張部院也才比各位早到半天。張觀察陪着他到守備府去見沈公子,但看時間,他們這會兒應該又去了衛城西面的大營房。敢問汪公子和沈先生打算先去哪?”
儘管對沈有容的情況非常擔心,但沈懋學深知這時候先見到張學顏纔是重點,所以不等汪孚林回答就立刻說道:“那就先去見張部院吧!”
也不知道是李如鬆的坐騎太過優良,去追的人拍馬也趕不上;或者是洪濟遠追上了李如鬆,兩人半路扯起皮來;又或者是李如鬆跑到守備府得知沈有容被安置在這裡,乾脆先去興師問罪了;反正汪孚林和沈懋學來到衛城西面那大片營房的時候,便發現他們倆竟是先趕到的人。
遼東巡撫張學顏和分守遼海東寧道張崇政雖說是同姓,卻不沾親也不帶故。甚至連長相也是南轅北轍。張學顏時時刻刻板着一張臉,看上去顯得嚴肅苛刻。說話和眼神都帶着幾分冷意,張崇政卻笑眯眯的,眉眼常常眯成一條縫,給他平添了一分和藹。可汪孚林早已過了以貌取人那個階段了,行禮相見的時候提起了十足精神,也做好了被人質詢追問的準備。可讓他料想不到的是,張學顏尚未開口,張崇政卻笑吟吟搶了先。
“初生牛犢不怕虎,從前我總覺得這話言過其實,此次終於是親眼見到了。就在這鴉鶻關城牆下,不過是數百缺衣少食的奴隸,兵器裝備也都很有限,卻被人帶領着,又是陷阱,又是亡命搏殺,硬生生迫退了追來的那支女真兵馬!”張崇政說着竟是有些遺憾地咂吧着嘴,“只可惜,沈有容他們不是軍籍在遼東的,否則僅僅憑這一次的斬首戰功,就夠他們往上升幾級了。之前巡撫大人還說,端的是膽色可嘉,武勇軍略更可嘉。”
沈懋學聽人盛讚侄兒,覺得面上頗有光彩,不知不覺就放下了幾分包袱。可汪孚林卻不敢掉以輕心,因爲張學顏那一張臉繃得緊緊的,用最好聽的話來說,那也是看不出喜怒,壓根不像張崇政說得那樣滿心嘉賞。果然,下一刻,疾風驟雨立刻撲面襲來。
“你好大的膽子!我交待你的是招撫女真降人,無非是讓你通過撫順馬市放出消息,招人來降,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竟然藉口走失了一個俘虜的女真少年,就讓沈有容等人剃髮易服深入女真腹地!這是他們福大命大,這才僥倖歸來,如果回不來呢,這一條條人命就丟在撫順關外的建州女真,你打算怎麼向朝廷交待,向他們的家裡人交待,嗯?這要是邊關守將閉門不納,甚至於當他們是女真人,斬首了去當軍功呢?”
“因爲遼東是大明的遼東。”
汪孚林簡簡單單答了一句,見張學顏爲之一愣,他方纔繼續說道:“除了李大公子借給我的速兒哈赤之外,我還要了另外一個女真少年。他曾經叫做阿哈,翻譯過來就是奴隸,奴才。他的母親是漢人,父親卻根本不知道是誰。他曾經是王杲的親隨,從落地起就是賤奴,稍有不如意就要捱打,甚至被處死。是他告訴我,像他這樣有漢人血統的阿哈在女真有很多。”
“就因爲邊關從前要麼因爲擔心和女真的條約,始終閉關不納從虜中逃回的遼東軍民,要麼就是收留了人卻不放他們回鄉,而是當牛馬驅策,又或者是打仗的時候割了腦袋冒充戰功。所以這樣的阿哈不敢逃跑,自己以及子子孫孫一代代都只能給女真族酋和貴人們爲奴。這些年遼東勝仗不斷,可能夠從虜中逃回來的漢奴卻很少,也就是說,很多人只能聽別人提起自己的國家節節勝利,自己卻要繼續受苦受難,彷彿大明就默認了他們已經成了女真人似的。既然如此,張部院讓我招撫女真降人,我又知道那些真正的女真人對大明充滿仇恨,也只能把主意打到了這些阿哈身上。”
說到這裡,汪孚林索性不閃不避直視張學顏的眼睛,單刀直入地說:“至於您問的如何交待,我可以明明白白說一句,大家都是主動請纓,甚至先斬後奏地剃髮易服,我攔都攔不住。所以,我只能殫精竭慮替他們收拾善後,用盡一切辦法來保障他們至少不會在歸路的最後被屠殺,還有就是擔起責任。”
見張學顏臉色紋絲不動,他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撫順關趙守備和李千戶,他們也只是吃我糾纏不過,再加上我保證人只在附近搜索,立刻就回,沒想到我是藉此另有打算,所以事情和他們並沒有關係。這件事,功勞是沈有容他們每一個人的勞。而要說罪責,和他們這些人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我這個只會動動嘴皮子的人的,我在早就送回京師的奏疏裡頭也是這麼寫。”
張崇政之前曾經接到張學顏密令,得知汪孚林領命在前,自己可以趁機在鴉鶻關悄悄收納女真降人。因爲之前張學顏令人在寬甸馬市上通過各種渠道,招攬女真人來降,許諾了各種安置的好待遇,原本是把主意打到了棟鄂部處處一言堂作風壓制異己的王兀堂身上。可誰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汪孚林這個初來乍到遼東的新進士竟然隻手撥動了這樣一場莫大的風波!當初在城牆上目睹了那場借勢之後再瘋狂阻擊的戰鬥時,他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已經在女真被奴化已久的漢奴,竟然還能有這樣的血性和戰鬥力!
而沈懋學看到汪孚林主動一個人承攬了全部責任,哪怕他年紀大了十幾歲,早就不是衝動的性子了,卻也忍不住跟着大包大攬道:“此事是世卿和我商量的,他起初尚有猶豫,是我說服他招撫女真那邊的漢奴。要擔責任,自然應該我這個年長舉人來背,他雖是進士,卻還年輕,沒有經歷過世事,自然輕而易舉就被我說服了!若是朝廷怪罪起來,自然是我一人承擔。”
汪孚林頓時苦笑了起來:“沈兄你就別添亂了。拉你下水的是我,你衝在前頭幹什麼?”
張學顏見兩人爭相擔責,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此番這一系列事件,都是建立在那個速兒哈赤會逃跑的可能之下,否則你們恐怕也說不動撫順關的正副兩個守將。把這樣一件大事賭在一件小几率的事情上,我相信你們總不至於如此不智。既然如此,所謂速兒哈赤逃亡,想來是你們設計好的吧?如果是如此,建州左衛都指揮使覺昌安以及他的孫子奴兒哈赤火併,豈不也是這件事帶來的後續影響?如果算上這個,你們承擔得起這樣的責任?”
汪孚林知道自己的計劃絕對稱不上完美。畢竟,事出倉促,自己能夠動用的資源有限,對於遼東又是人生地不熟,細細深究下去,就會漸漸挖出各種各樣的蛛絲馬跡。更何況,範鬥和梅氏這對苦命鴛鴦的險死還生,以及後來範澈的死,如果仔細去查,絕對一堆的破綻。畢竟,他之前最大的目的就是保證努爾哈赤兄弟死了再說,以及自己的人能夠順利出關這兩條,其他的都要往後靠!
正在汪孚林躊躇該怎麼回答,兩邊正僵持的時候,就只見外間一陣騷亂,緊跟着,便是李如鬆怒氣衝衝地過來,後頭跟着氣喘吁吁的洪濟遠。甫一打照面,他甚至沒有向張學顏行禮又或者寒暄,就直截了當地盯着汪孚林。
足足好一會兒,他方纔開口說道:“沈有容年紀輕輕,卻是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之前我只看他武藝超羣,人卻衝動莽撞,到底是小看了他。汪孚林,算你運氣,這麼一個人竟然就撞到了你手裡!此事張部院決斷,我一個區區指揮不摻和。張部院,卑職這就立刻回廣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