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死還生是什麼滋味,舒爾哈齊曾經真真切切地體會到。.當古勒寨被人打破時那人間地獄的情景,他親眼見證過一次。能夠僥倖逃生,不過是因爲大哥努爾哈赤很聰明地砍塌了一處木屋,而後他們躲在了廢墟之中,可最終仍然被搜索戰場的明軍找到。那時候,他曾經以爲死定了,卻沒想到因爲年紀的緣故,竟然和一羣倖存下來的女真少年被押去了廣寧。
可那時候他畢竟沒有經歷廝殺,可這一次卻不同,他親眼看到那雪亮的刀劍劃過人體,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人頭落地,看到四處血肉橫飛,那刀劍交擊的聲音,絕望的慘叫,坐騎的嘶鳴……哪怕已經在這安全的地方呆了好幾天,他依舊徹夜難眠。而且,自己身上那嚴重的傷勢,更是讓他完完全全陷入了絕望。要知道,無論在建州女真還是海西女真,要想擁有絕對的實力,至少得是個肢體健全能打仗能領兵的人,他這個廢人還有什麼作用?
他寧可沒有沈有容在亂軍之中殺了過來救他一命,還不如讓他就那樣死了!
“嗷嗚!”
聽到這聲音,舒爾哈齊扭頭一瞧,卻發現是趴在牀頭的那隻小虎崽子正眼巴巴看着他。儘管比他的悽慘樣子好一點兒,但小虎身上的毛越發凌亂斑駁了,看上去沒有半點百獸之王的霸氣,反而顯得單薄而可憐。他苦笑一聲,挪過去想要將其抱在懷裡,可左手使不上力,右手又少了四根手指,他只能用手臂將其環着,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纔將其抱了起來。幾顆實在忍不住的眼淚終於掉在了小虎的背上。
父親死了,赫圖阿拉城雖說破了章甲城,可也已經和其他四城勢不兩立。而他進入鴉鶻關的時候,更聽到別人說。瑪法和大哥自相殘殺也死了!自從生母喜塔喇氏死了之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竟然猶如詛咒一般一個一個全都死了個乾淨,只留下了他這麼一個廢人。他該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他想過絕食,可身旁這隻小虎崽子卻嗷嗚嗷嗚地叫着,用粗糙的舌頭舔舐他,似乎很怕他丟下其離去。可事到如今。他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嗷嗚……”
又聽到這麼個聲音,舒爾哈齊不由得擡起右臂擦了擦眼淚,等到擡起頭時,卻發現門外站着一個人。他眯着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認出那是汪孚林,登時咬緊了嘴脣,好一會兒才聲音沙啞地說道:“大家都死了,要殺我就痛快點兒,反正我已經是廢人了,養着也沒什麼用了。”
汪孚林曾經吩咐過李二龍。在回撫順關之前,務必殺了舒爾哈齊,然而李二龍卻沒有做到。沈有容更是拼盡全力把人給救了回來,要說他之前在聽到這消息時,自然是又驚又怒。可眼前看到那個比之前更像蘆柴棒的小傢伙,看到他那除卻一根大拇指外完全光禿禿的右手,以及軟軟垂着的左臂,他僅餘的幾分殺意,也不知不覺消散在了空氣裡。
李家父子收容這對兄弟,不過是因爲利益的考量,而如今努爾哈赤和覺昌安一塊死了。赫圖阿拉亂成一團,自稱寧古塔六貝勒的那六個大城正處於兵荒馬亂的時期。遼東總兵府固然可以扶持人上臺,但如此殘破的局勢下。已經殘廢的舒爾哈齊無疑已經失去了那份利用的價值。因此,這個在歷史上一度風光無限,僅次於努爾哈赤的梟雄,已經不可能再走上巔峰了,只不過是一個絕望孤苦的孩子而已。
“我會對張部院說,在日後安置那些虜中逃回的遼東漢奴那塊地方,給你屋舍田地,撥給你糧米,你就帶着這隻拼死救回來的百獸之王,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說完這話,汪孚林轉身就走,可他剛剛出了屋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我大哥真的死了?真的是我瑪法殺了他?”
“沒錯。”汪孚林停下了腳步,頭也不回地說,“你瑪法本來就想殺他,所以用話刺激他動手,自己穿了貼身軟甲,硬生生捱了一擊後,纔想殺他斷絕後患。沒想到,你大哥拼起命來,卻把他一塊拉了墊背。說到底,當祖父和父親的不知道慈愛,只把兒孫當成可有可無的東西,當兒孫的當然也就沒有什麼孝順服從之心。你祖父和大哥的屍首已經被人護送了回去,就不知道赫圖阿拉附近一團亂,他們是否能平安抵達下葬了。”
“何……呵呵,呵呵呵呵呵……”
屋子裡傳來了一陣抑制不住的笑聲,但那笑聲之中卻滿是悲苦和絕望,竟和撕心裂肺的痛哭似的,聽着有一種磣人的寒意。
汪孚林強迫自己忘記那彷彿悲鳴一般的笑聲,又去了存放着鍾南風和沈虎兩具棺木的房間,因爲季節不對,他們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防腐大約只是草草爲之,屋子裡一股極其難聞的氣味。可站在那兩具薄棺面前,他卻彷彿絲毫聞不到那股令人退避的屍臭,久久沒法挪動腳步。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方纔低聲說道:“若不是你們這奮力一搏,也沒有如今這結果。不論我自己會因爲這次的事情落得個什麼結果,我都會想辦法把今時今日的這場浴血奮戰寫下來,傳播到全天下的每個地方,讓每一個人都記住你們。英雄不問出處,你們都是英雄。鍾南風,我回去之後會告訴你在杭州的那些兄弟們,告訴他們你當年打過倭寇,現如今又在關外救過被擄去女真的遼東漢奴,你是個真真正正的好漢!”
這樣一圈探過生者和死者,當汪孚林趕到守備府時,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他問了人,直奔沈有容的屋子,纔到門口就聽到啪的一聲,頓時嚇了一跳。這都已經多久了,沈懋學竟然還要拿出叔父的架子打侄兒?他趕緊重重咳嗽一聲,敲了敲門後推門進去,恰是發現沈有容真的捂着臉,而沈懋學站在那裡,恰是氣得直哆嗦。他爲之愕然,連忙快步走上前去。
“這是怎麼回事?”
“世卿,你給我好好痛罵這個小子!翅膀硬了,了不得了,他居然要退婚!”
“叔父,我明明不是這個意思!我日後想留在遼東,何必要讓她這個習慣了江南水土的跟着我背井離鄉,而且我臉上這道疤肯定會嚇着人……汪大哥,你幫我說說,我真沒有瞧不起人的意思……”
汪孚林看到沈有容急得滿頭大汗,這纔看清楚其左頰那道疤痕。要說比起趙三麻子那完全破相的一刀,沈有容這道疤痕並不算什麼,只是給他原本清秀英俊的氣質上增添了幾分兇悍。可沈有容說要留在遼東,這確實非同小可,且不說此事牽涉到民籍和軍籍,操作起來是否好辦,就說南直隸到遼東數千裡之遙,以宣城沈氏的名頭,沈有容那位定下的未婚妻肯定也是縉紳之家,等閒哪裡捨得讓女兒遠嫁,跟丈夫到這樣的苦寒之地?
可不論如何,他還是覺得沈懋學這一巴掌有些過分,忍不住扭過頭來,用有些責備的目光看了沈懋學一眼。沈有容連臉上都捱了這樣一刀,身上的傷勢可想而知,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得揚手就是一巴掌打人?
沈懋學哪能看不出汪孚林那點意思,當下嘆了一口氣:“世卿,就算士弘說得都是爲了人家好,但退婚這兩個字,便是千錯萬錯!他的未婚妻,是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親給他早年就定下的,那家小姐如今父母雙亡,寄人籬下,若我沈家退婚,你讓人家怎麼辦?而且,你問都不問,怎麼就知道她不願意跟着你到遼東吃苦?都長這麼大了還自說自話,之前也是,就知道先斬後奏,看看你這腦袋,要多久才能好好地長出頭髮來,回去之後你爹若是要行家法,我可不會幫你攔着他!”
沈有容的未婚妻竟是這樣的境遇,汪孚林這才明白沈懋學爲什麼這樣生氣——換成嬌生慣養的大戶千金,也許面對這樣的退婚,半推半就也就答應了下來——因此,看到沈有容耷拉着腦袋沒做聲,他當然不會幫着沈懋學罵人,在牀頭一坐就開口問道:“除了臉上這傷,身上還受了什麼傷?”
“沒事,我身體好着呢,汪大哥你看……”
經歷一場生死,沈有容對汪孚林的稱呼也不知不覺變了。此時,他伸出手臂比劃了兩下,想要顯示自己身體強健,可隨即便齜牙咧嘴,使勁強忍沒喊痛。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直接伸出手去,把他身上那件白色的中衣給扒了下來,
就只見他從胸口到手臂層層疊疊全都纏着白色的棉布,雖說並沒有殷殷血跡滲透出來,可畢竟都已經過去好幾天了,換藥換棉布也應該有過幾茬,只看這大面積的包紮方式,就知道這傷勢絕對不像沈有容表現出來的這麼樂觀。
“汪大哥,你怎麼和叔父一樣,連話都不說一句就來這一招。”
沈有容大爲尷尬,連忙想要拉衣服,可手一用力就忍不住一陣抽痛,最後還是沈懋學看不過去,給他把中衣又穿了上去,緊跟着卻在他腦門上狠狠點了幾指頭:“下次你要是再這樣逞強,我就先打斷你的腿,看你還能不能往外跑。”
“不會了不會了,一定不會了!”
看到這會兒分外老實的沈有容,想到李如鬆口中那個和自己捶牀對吼,口口聲聲百死無悔的好男兒,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許久,他才低聲說道:“不論此次結果如何,我都會據理力爭到底,要一個說法,總不能讓你們的血淚白流。你只管好好養傷,其他的不用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