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府歙縣松明山村,村口的那條豐樂河一如既往平緩流淌,灌溉着兩岸衆多良田。而因爲松明山汪氏和對岸的西溪南吳氏又定下了一樁婚事,不日就要辦婚禮,本就常常結親的兩家村子更籠罩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當中。只不過,日前京師送信回來,說是女方的哥哥,去歲剛剛在甲戌科殿試高中三甲傳臚的汪孚林居然告假回鄉養病,這就引來了不少人心中犯嘀咕,各種猜測更是很不少。
但對於在家備嫁的汪二孃來說,聽說哥哥能回來參加自己的婚禮,而且還居然把未婚夫的兄長一同帶回來,她心中只有無盡的歡喜。嫁妝都是早就準備好的,而且哥哥手下最得力的掌櫃葉青龍,親自跑了一趟蘇杭,所有綢緞料子都是江南最時興的,而西溪南吳氏亦是豪富,光是聘禮最初就說是準備了六十四擡,這還是汪道蘊親自過去西溪南村吳家,好說歹說不要太招搖,這才比照汪孚林當初的婚禮酌情減了。
眼下,嫁衣和見面禮等等針線活都早已完備,心靈手巧的汪二孃還做了好幾件小首飾預備送人,眼下閒着沒事幹的她便只有天天掰着手指頭計算兄長的歸程。畢竟,自從前年去南京赴秋闈,接着又去北京趕春闈,算算汪孚林已經整整兩年多沒回來了,這也是他這些年來離鄉時間最長的一次。一想到當初那個木訥的書呆子哥哥在重傷之後漸漸反省改過,大放異彩,汪二孃忍不住就眯着眼睛笑了起來。
就連西溪南吳家那些人提起哥哥,也一個個都讚不絕口。更何況,誰能想到金寶進京送消息之後,哥哥這個就要做官的人竟然會不管不顧趕了回來參加她的婚禮。寧可請病假!
“二姐,二姐!”正坐在窗前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汪二孃擡頭一看,卻見是汪小妹一溜煙衝了進來。臉上紅撲撲的滿是歡欣。她心頭一動,果不其然。汪小妹立刻叫道,“哥回來了,回來了!”
這一刻,汪二孃再也顧不上什麼矜持,提這裙子就一溜煙衝了進去。等到了二門口,她果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只見汪孚林好像又躥高了不少,人更顯得長身玉立,丰神俊朗。此刻見她就這麼跑出來,他微微一笑徑直走了上來。正當她不知道說什麼是好時,卻不想汪孚林突然出手,直接抱起她打了個圈,等放下時方纔哈哈大笑道:“時間過得真快,咱們家最厲害的管家婆也要嫁人了!”
“哥,你說誰呢!”汪二孃臉上一紅,卻沒有埋怨汪孚林一回來就是這一套。等看到汪孚林依樣畫葫蘆抱起汪小妹也打了個旋兒,她瞅了一眼顯然是剛剛出來的父母,見汪道蘊滿臉惱火。吳氏目瞪口呆,趕緊上前提醒道,“哥。爹孃都看着呢。”
相比二老,汪孚林對兩個妹妹更加親近,因此逗過她們,又看到父母那微妙的表情,他方纔有些尷尬地換上了一臉鄭重之色,趕緊上前拜見。雖說汪道蘊有些惱火汪孚林這不理會男女大防和妹妹瞎鬧,可終究自己家裡出了個進士的驕傲蓋過一切,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而吳氏生了四個孩子,只有這唯一的兒子。自然而然就更加偏寵一些,只受了一拜就連忙拉了人起來左看右看。
等看到小北和金寶也進了二門過來行禮。她趕緊上去一手拉起一個,又見葉小胖拉着秋楓過來。她只忙得幾乎招呼不過來,立時叫了大家一塊回後院堂屋去坐。這時候,汪孚林少不得就請一直守着松明山老宅的老僕汪七夫婦安置跟回來的其他人,自己最後一個進去。
之前經過宣城的時候,汪孚林就和沈家叔侄暫時道別,卻請了他們到時候來家裡參加汪二孃的婚禮。而到了歙縣,離鄉太久的程奎三人也先各回各家去了,故而這會兒堂屋裡並沒有其他客人,全都是一家子人。久別重逢契闊了一番之後,汪孚林就問了汪二孃的婚期,得知是十月二十六,而眼下已經是十月十三了,距離正日子不到半個月,他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
“之前金寶到京師只說二孃訂了親,就要成婚了,正日子卻還沒定,幸好我運氣好趕上了,否則二孃豈不要怪我這個哥哥一輩子?”汪孚林說着就笑道,“哥也沒什麼別的東西好送,之前去遼東,蒐羅了很多好皮子,還有人蔘之類的藥材,挑最好的給你陪送。”
“只要你回來就行了,誰要你的東西。”雖說要出嫁了,但汪二孃脾氣不改,依舊是直爽大於羞澀。
然而,她喜滋滋的,汪道蘊就不一樣了,雖說再次見到兒子確實很高興,但他更擔心的是兒子明明考中進士了,怎麼又請了病假回鄉,少不得立刻追問此事。對於這裡頭的彎彎繞繞,汪孚林知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更不打算在兩個妹妹面前提了讓她們擔心,少不得避重就輕地說道:“爹,你擔心我做事沒分寸,總該信得過伯父吧?其實就是風聲太緊,首輔大人要清洗掉一批不聽話的,我先回來避避風頭,等這一陣子過去就回京謀個官職,你就別擔心了。”
汪道蘊這個層次,一個縣令就足夠他嘀咕半天,更何況是當朝首輔?於是,他狐疑地掃了汪孚林一眼,便問起了小北。奈何小北素來是夫唱婦隨的人,當然不會揭穿汪孚林這輕描淡寫的解釋,順着他的話寬慰了二老好一通。至於知道汪小官人在京城中輝煌戰績的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則是默契地附和他們的話,如此一來,就算汪道蘊再將信將疑,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姑且信了。
然而,汪孚林對父母可以避重就輕,同樣從京師歸來的程奎和吳中明吳應明,當然就少不了對人津津樂道汪小官人在京師那番經歷了。因此,當汪道蘊竟然從西溪南吳氏親家那兒方纔知道,兒子竟然上過文華殿,當着當今天子萬曆皇帝以及一大堆朝廷大佬的面和婺源餘懋學脣槍舌劍激辯一番,還險些遭人污衊背上惡名,他就只覺得小心肝都在發顫。
若非女兒的未來大伯子吳應明非常肯定地說,餘懋學剛剛被革職回到婺源,這和汪孚林告病回鄉沒半點關係,他怕是要揪着兒子好好質問一大通。
可即便如此,汪小官人的名聲在整個徽州府仍是上漲了好一截。畢竟,從前汪孚林在徽州府風光無限,那是因爲背後有個力挺他的葉鈞耀,又是汪道昆的侄兒,對外代表松明山汪氏,自身卻不過是一介秀才。可現在秀才變成了進士,雖在三甲,卻是三甲頭名,見過當朝首輔張居正,兵部尚書譚綸親自取了表字,文華殿上轉了一圈,分量何止比從前更重一倍?哪怕是現在這告病回鄉養病,有力辭天子點御史這一段佳話在前,誰都不敢小覷於他。
而這一點,從徽州知府、徽寧道以及歙縣令那三張問候的帖子就可以清楚明白地看出來。
於是,雖說回鄉名義上的原因是養病,實質上的原因是參加妹妹的婚禮外加避風頭,但汪孚林還是不得不親自走了一趟徽州這三大最重要的官衙,拜會了一下這三大主司——徽州知府還是姚輝祖,歙縣令以及徽寧道他卻一個都不認識,三人每一個都年紀比他大一倍,可從那客氣到有些過頭的語氣之中,他還是品味到了幾分深深的忌憚,只有姚輝祖客氣之中還帶着幾分親近,顯然認爲他和張居正關係非比尋常。
反正他這次回鄉是不打算惹事的,因此大多數時候也就一概打哈哈。讓他非常感慨的是,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官換吏不換,這卻是大多數時候的常態。比如歙縣衙門那三班六房,清一色還是葉鈞耀在任時的老人。當他拜會那位歙縣令時,吏房張司吏,戶房司吏劉會,刑房司吏蕭枕月,壯班班頭趙五爺,這四位當初跟他最緊的老相識全都親自迎來送往,只態度相比當年又多了幾分恭敬。
若非緊靠着松明山汪氏,他們哪有這麼穩當,連新縣令都不敢拿他們如何?
對於當初衝鋒陷陣幫了自己不少忙的老班底,汪孚林自然也不會忘了,辭了歙縣令出縣衙時,見四人一路送了出來,他到門口就笑着掏出喜帖,邀了他們屆時來參加汪二孃的婚禮。而四人接了喜帖後,無不是受寵若驚滿口答應,直到把汪孚林送出大門,劉會方纔滿臉唏噓地說道:“真沒想到,汪小官人這麼快就從秀才一路考到了進士,還在京師都打出了這麼大的名聲來,真是和做夢似的。”
“人才嘛,到哪都是如此!”趙五爺嘿然一笑,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左右看了一眼方纔低聲說道,“聽說帥嘉謨去年就是汪公子派人護送回來的,這一年多他一直在府衙和南京都察院兩頭轉,狀子遞上去一張張,據說還見過殷部堂,徽州府衙據說一直都在清查夏稅絲絹舊檔,你們說汪小官人這次回來,會不會過問這件事?要知道,咱們現在這位薛縣尊對此可是熱衷得很。”
被趙五爺這麼一說,張司吏和蕭枕月這對昔日的上司下屬也不由得對視了一眼。要說他們當初都是均平派的,所以才被葉大炮給籠絡了過去,可後來發現這趟水越來越深,也就不敢隨便插足了。可現在這位堂尊不比當年葉縣尊,對此事熱衷不是爲了別的,而是爲了名聲和政績!更何況,之前今年收的稅催逼很緊,下頭反彈非常大。他們身爲吏員,平日該收的錢不會手軟,可跟着這樣一位急功近利卻又頗爲貪婪的縣令,心裡卻是非常沒底。
而且葉青龍那件事,只怕汪孚林還不知道,等汪二孃婚事辦好了,他們得找個機會去提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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