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汪孚林拿到那一片滿是暗紅血字的白棉布時,他忍不住啞然失笑,隨即纔看了嚴媽媽一眼。
“劉英親自混進張家做這種事,膽子倒是大,她就不怕張四教認出她來!不過,如果沒有你在外頭接應她,這血書她只怕也送不出來。”
“那是個聰慧靈巧的丫頭,之前那一手易容術太過粗淺,我教了她兩手後,這次保管張四教面對面也認不出她來。倒是送這血書,她悄悄對我說,根本就不用她想辦法引導,她和張泰徵那兩個丫頭見過一面,大略記住了她們說話的聲音,之前在將醒未醒的張泰徵面前假裝兩人說話,稍稍一學,張泰徵醒過來之後就已經把她當成了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主動提出,寫了這麼一張血書過來。”
嚴媽媽說着就抿嘴一笑,隨即不無謹慎地問道:“倒是讓她易容之後頂替那個粗使的僕婦混進去,這件事辦起來難一些,好在那僕婦是真的家裡有個兒子在讀書,我承諾幫他改換戶籍,再加上送個好書院,那個真正的蔣氏方纔一五一十把她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劉英混進去就容易多了。張泰徵失勢,她混到他面前就容易了。只不過,如今張四維那裡是馮公公的人看着,劉英出來見我勉強還行,可怎麼把張泰徵接出來?人到底還病得七死八活呢!”
“不用擔心,我今天剛剛見過馮公公,他會很高興手頭捏着張泰徵這麼一個人的。這件事不用太着急,否則張泰徵反而要認爲我對他別有所圖。這是個什麼時候都認爲自己了不得的世家子弟,現在只不過是一時受挫,再加上發現朝不保夕,這纔會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但凡張四維和張四教兄弟有點時間來關心張泰徵,他說不定反而會把我賣了,也就是時機挑得好,方纔有如今這麼順利。”
汪孚林又囑咐了一下嚴媽媽,回頭若是張寧過來,而他不在,那麼嚴媽媽便打開天窗說亮話,等到行動的那一天,讓馮保派人接應,把張泰徵從張家給弄出來。等嚴媽媽退下之後,他方纔忖度了一下天色,暗想今日小北和許瑤帶了汪二孃一同出門,去李堯卿那兒看望新婚燕爾的殷小姐,怎麼到現在都還沒回來。要知道,隨着各方面的準備工作全都進行到了最後時刻,他就要精心構思那一道彈劾馮保的奏疏,他很希望能夠和妻子多呆一會兒。
儘管他動用了所有能夠動用的力量,但畢竟是劍走偏鋒,誰能擔保結局一定就是最完美的?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張四維也已經忍不住了。
然而,汪孚林知道小北呆在京師還問題不大,可妹妹汪二孃因爲之前陪着丈夫讀書,也留在他家裡,他現在卻覺得問題很大了,可卻一直都沒時間單獨找汪二孃談談。可今天他有空閒,小北也不在,偏偏妹妹也被帶出去了,這就又沒法談。有些心煩意亂的他不由得站起身,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踱着步子,又是覺着自己之所以和張四維放對,除了歷史遺留問題,那就是張泰徵這個二貨因爲一點雞毛蒜皮的當年小事不依不饒,又是覺得自己太較真讓家人掛心。
就在這時候,他猛地聽到外間傳來了王思明的聲音:“公子,公子!少奶奶回來了!”
汪孚林倒是嚇了一跳。王思明這激動的心情在嚷嚷聲中顯露無遺,這什麼情況?他略一躊躇就決定先出去看個究竟,誰知道打起門簾時,就只見王思明竟站在那沒走,臉上赫然滿是喜悅。不等他開口詢問,這位讀書寫字資質平平,算學卻天賦一流的小傢伙便嚷嚷道:“說是少夫人在李家的時候診斷出有喜了!”
汪孚林忍不住有些發懵。要知道,他和小北成婚至今有六年多了,可直到兩年前去廣東的時候,小北才終於開花結果有了身孕,後來回徽州時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小名叫阿毛,大名叫汪無論。小北上京這一年多來,除卻他在都察院值夜,夫妻倆每晚都在一起,卻一直都沒有任何動靜,可眼下這種局勢一觸即發的節骨眼上,他竟然又中獎了?老天爺怎麼就這麼會和他開玩笑?
王思明當然不知道汪孚林那高興中帶着糾結的心思,知道了他也無法理解。小北對他一貫很好,所以女主人又將有孩子了,他當然很高興。因此,作爲第一個報喜的人,他又高高興興地跑回去了。等到汪孚林親自到了二門,見汪二孃小心翼翼把小北給攙扶了下來,後者滿臉的無奈,等看到他之後則是滿臉的心虛,饒是他心情複雜,也忍不住上前打趣道:“小芸倒是挺高興的,怎麼媳婦兒你居然不大高興?”
“明知故問!”
小北飛了汪孚林一眼,但終究不好在這場合談這種問題,而順路送過來的許瑤倒是隱隱明白汪孚林的憂心,可她如今靦腆全都化作了謹慎,當然不會從話裡帶出來。直到一路幫着送了小北迴房,作爲生育了一兒一女的過來人,她特地囑咐了許多,這才帶着幾分憂心回了家去。而她前腳一走,汪二孃看到汪孚林把芳容和芳樹也都打發了下去,下一個似乎就要輪到自己,她終於有些忍不住了。
“哥,嫂子,這是大喜事,怎麼你們倆都有些怪怪的?”
“什麼叫怪怪的?你嫂子心裡有事,所以大概覺得這孩子來得有些不是時候。可孩子是老天賜下來的寶貝,我正打算和她說,這想法是不對的。”汪孚林一本正經地說到這裡,見小北頓時面露嗔怒,他笑過之後卻對汪二孃說道,“小芸,哥託你一件事,你把你嫂子先送回徽州去好不好?雖說你是上京陪應節讀書的,來回又要耽擱你幾個月,但是……”
不等汪孚林把話說完,汪二孃就變了臉色。她看到小北緊緊咬住了嘴脣,卻竟然沒有因爲汪孚林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而出口反駁,素來聰明伶俐的她想到之前許瑤也曾經欲言又止,她不由得提高了聲音道:“哥,嫂子,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有,而且是很多!”汪孚林直截了當地給出了回答,見汪二孃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他就上前一步,笑着在妹妹的頭上摸了摸,見其一下子閃開,隨即更加氣鼓鼓地瞪着自己,就差沒直接說我不是小孩子,他頓時笑了笑,“小芸,有些事我能和你說,有些事我卻不便對你說,畢竟,你知道了不但幫不上忙,還會日夜擔憂操心,我又何必害得你過不好日子?你送你嫂子回去吧,看在你哥我未出生的外甥面子上。”
小北張了張嘴,很想說我不回去,可一想到自己和汪孚林只有一個兒子,如今京師局勢多變,一旦這個意外懷上的孩子若有什麼閃失,那麼別說是她,就是汪孚林那也會一輩子心裡過意不去。於是,在汪二孃那求助的目光注視下,她只是咬緊了嘴脣,輕輕搖了搖頭,卻是一個字都沒說。
竟然得不到嫂子的支持,汪二孃頓時眼睛紅了。她當年和汪小妹一塊被汪孚林接到歙縣城裡,正對着縣衙後門,葉明月和小北整天過來串門,她們也沒事過去坐坐,與其說是姑嫂,還不如說是姐妹,她當然知道小北是怎樣的性子。可就是這樣一個好強的嫂子,竟然也會因爲懷孕,便打算依從汪孚林的意思回鄉,那麼兄長要做的事情何其可怕?
“哥……”她忍不住再次叫出了聲,隨即咬咬牙道,“你就算不能說所有前因後果,可至少也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想到汪二孃當年的潑辣爽利,知道自己要是真的什麼都不說,這丫頭恐怕就會一直癡纏下去,汪孚林在躊躇了好一陣子之後,最終選擇性透露了最不怕別人知道的一條:“大約就這幾天,我打算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
“什麼!”
汪二孃是不大過問朝廷大事的女流,但到底身在京城,哪怕不能遍識所有官員,馮保她總是知道的,這位馮公公的名頭僅次於張居正!臉色發白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可迎來的卻是汪孚林再一次猶如對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頭。
“知道了就去準備吧。放心,你哥我不是那些爲了求一個公道,求一個名聲,就打算挨廷杖的人,你儘管護送你嫂子回徽州去。”汪孚林在心裡暗自嘀咕,就算宮裡保不齊真的有什麼萬一,他陰差陽錯要挨一頓,他也會把各方面全都給打點好,那時候就不得不無奈成爲挨廷杖的清流君子這一處境了。
兄長這邊只能撕開這樣小小的突破口,嫂子那兒已經默認了回鄉,汪二孃徹底氣餒,當下只能二話不說一跺腳就回去收拾東西。等到她一走,汪孚林方纔在小北身邊坐下,低聲說道:“運河封凍,這次不能直接走水道從運河南下,然後到杭州再坐船到徽州漁梁鎮碼頭。所以剛剛我對小芸只說了一半,你們不用非得回徽州,可以金蟬脫殼,離開京師之後,不拘在通州、真定或者保定之類的哪個地方住下來,等我的消息。”
稍稍頓了一頓後,他看到小北那張臉上既有不甘心,卻也有深深的懊悔,他就撥了撥她額前微微亂掉的頭髮,笑着說道:“別多想,咱們不是一直都在盼着再給阿毛添個弟弟或者妹妹?雖說老天爺老是給咱們開玩笑,這時機確實不是最好,但也不是全然沒有任何好處的。至少,知道還有個孩子在等着我這個當爹的,那麼我會更加小心,更加審慎。只不過,我分不出太多人手給你,嚴媽媽也要留下,就要辛苦你自己了。”
小北沒有回答,她突然伸手勾住了汪孚林的脖子,在他猝不及防地低頭下來的時候,她便吻上了他的嘴脣。汪孚林一下子醒悟了過來,當即一手支着牀柱,亦是迴應着妻子的熱情,直到最終分開時,他看着那嬌豔欲滴的紅脣,臉上露出了一絲深深的笑意。
“汪孚林,你給我記住,你既然是到哪就禍害到哪的災星,可別讓別人把你給克了!”
汪孚林頓時爲之大笑,隨即便自信滿滿地說道:“既然是災星,就只有我禍害別人,沒有別人禍害我。你放心,一切都已經預備好了。萬事俱備,只欠我上書彈劾馮保的這一陣東風。”
這一夜,汪府也好,隔壁的程府也罷,不知道多少人輾轉難眠。讓汪孚林沒想到的是,次日程乃軒竟然以路上不放心爲由,讓許瑤也帶着一雙兒女護送小北迴徽州——暗地裡自然也不乏另一重保護家眷的意思。
本來年關將近,兩家卻沒了主婦,消息如果傳出只怕會引來衆多猜測和紛亂。汪孚林深知大紗帽衚衕張家那邊如今絕對顧不上請小北,而何雒文這樣的張居正嫡系一樣也暫且沒時間請客,反而是王篆的夫人那邊素來和小北許瑤走得頗近,他許瑤打個招呼。他在錦衣衛掩護送走家眷之後,就少不得去了一趟王篆家。
這是張居正病倒之後,汪孚林第一次造訪王家。
王篆身爲吏部侍郎,又哪會察覺不到如今朝中那洶涌的暗流,可無論是他還是兵部侍郎曾省吾,全都和其他人一樣,能夠踏進張府,卻只得張居正的幾個兒子接待,就連他的頂頭上司,王國光這個吏部尚書都沒能見到張居正。而他一貫非常看好的汪孚林卻露出了非常令人不安的跡象,甚至素來賞識提拔汪孚林的陳炌竟然破天荒打壓了這個心腹屬下,這更是讓他不得不猜測張居正的用意,不敢貿貿然去接觸汪孚林。
可今天汪孚林竟然親自送上門來,王篆縱使心情糾結,也不會把人拒之於門外。他把人請進書房之後,把心一橫就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到底搞什麼鬼?”
“王少宰既然知道我是在搗鬼,那麼還不簡單麼?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說到這裡,汪孚林便從懷中拿出一本奏本,直接朝王篆推了過去,“我便是我投石問路的第一炮。”
王篆陰沉着臉接過來翻開,眼珠子立刻被那彈劾馮保七宗罪疏這七個字的標題給完全吸引住了。他甚至來不及看內容就一下子跳將起來,厲聲叫道:“你這到底是想幹什麼?”